听得头一句话,庆娣已经白了脸。妹妹去年就在铁路小区附近新建的菜市拿了两个摊位,经常看见姜家姥姥,每回总要塞把小菜或者多送几条姜葱。前日爱娣打电话来说几天不见姜姥姥,当时她还没怎么上心,只想着临近年节,家家都忙,不料事出有因。
她愣了愣,鼻尖一酸,说了句“你等等,我换衣服”就往房间而去。
她进去的正是彭小飞出来的那间,姜尚尧意识到这一点心脏骤然抽紧,像有什么堵着喉咙,呼吸都不畅快。
刘大磊也想明白这关节,眼睛在彭小飞与姜尚尧之间打转,一时愤恨一时同情。
彭小飞尚不自知已然成为两人眼中钉,一边热情招呼姜尚尧“坐坐”,一边走过去狠踹了周钧两脚,“二师兄,瓜娃儿!好起来上路咯。”
里屋的庆娣换好衣服,对镜一照,不由怔愕。
她该为姥姥担心,毕竟是近八十的人了,逢着腊月,中风可是大关口。可为什么,她眼中有熠熠光彩?
镜子旁挂了件曳地的酒红色夜礼服,庆娣徐徐抚摸那丝滑的缎。还是那个人,甚至倨傲锐利的眼神让人多了几分讨厌,她为什么要受他的影响?此时与往昔又有什么不同?只不过相忘于江湖后的一次山水相逢而已,道一道别后契阔,挥手后仍旧一身落索。
以情浓的酒浇思念之鸿壑,可以偶尔为之。但酒醒过后,更应该明白流年依旧菲薄。
庆娣深沉地呼吸。
“对于任何一个女人来说,她就是她的世界里唯一的女王。你也一样。”,今晚晚宴前,周钧给她打气的那句话复临耳际。是的,沈庆娣的世界里已经没有了那个人的位置。
出了房门,大磊先一步接过她手上的小旅行袋。周钧已经醒了,睡眼蒙胧地坐在沙发前的地毯上,一脸迷茫地问:“还去哪?过几天考试了。”
他不客气的语气激得姜尚尧眉心一跳,彭小飞坐在沙发上,指尖戳一下周钧后背,圆场说:“家里人病了,总要回去看看。”说着站起来对庆娣交代:“放心去,考试还早。要是晚回来,你打个电话说一声,我提前几天代你去考场踩踩点。”
庆娣点头,一边换鞋一边嘱咐:“那二师兄,你记得帮我去研习班抄笔记,特别是明天晚上的影片分析,听课证在我枕头边,千万别忘记了。”
上一回电影分析课上讲汤姆•;迪克威的《天堂》,代庆娣抄笔记的周钧被点名發表感想,他脑子里只有送奶工和女售货员在前座嘿咻,震得满车奶瓶嗡嗡作响的镜头。于是,他站起来说:“佷有力!……很有张力,摄影角度也不错……就这样。”
当时的糗态和哄笑重回脑海,刺|激得周钧顿时一个激灵,连连摇头拒绝:“不干!一不小心又点我名!不干!”
庆娣完全没注意到身后姜尚尧微微怔愕,以及刘大磊看着拧头扭腰的周钧,眼睛都直了的表情,要挟说:“行。有来无往,别想我以后帮你的忙。”
周钧立刻气短,“不是说说嘛?我去,我勒个去!”想想又委屈,“别个都笑我瓜兮兮噻。”
庆娣抿嘴,“那你这回装得像一点,低调一点。”
下了楼,姜尚尧习惯性地往后探手,庆娣却双手揣兜,呵一口热气,说:“天真冷。”
正是黎明时分,昏沉黑幕的一角现了丝缕鱼肚白。雪小了些,粉末沾在她睫毛上,迅即不见。
她的目光扫过前后三部车,随即笑一笑。姜尚尧明白她嘲笑他劳师动众,眼神一黯,也跟着上车。
在来之前,他确实没有十足的把握庆娣肯顺从地跟他回闻山,就如同他得知她跟一个穷摄影师同居并且境况不佳后,他完全没料到她眼中神采更胜往昔。
想起刚才那间屋子里处处见心思的温馨布置,他不免就对比起南村小学的宿舍。心口一紧,姜尚尧问说:“看来,你现在过得还不错。”
“还好。”庆娣态度谦逊。
他抿紧嘴。在捕捉到前座大磊窥探的目光时,他又说:“你那两个……朋友,也不错。”
庆娣回眸而笑,“其中一个可是认识你很久了,刚才顾不上介绍,彭小飞的师兄就是严律师。九年前,是他介绍我去找严律师的。”
姜尚尧愕然失语。他曾经从严律师口中得知受理他案子的经过,但对于彭小飞这个名字,毕竟相隔时间太过久远,一时竟未曾把刚才那个裸着半身,看起来精明干练的男人联想在一起。
他们九年前是怎样的交情?为什么从没告诉过他?如今又是怎么走到一起的?她的出走与彭小飞有什么联系?
种种问题盘恒于心,姜尚尧一时沉默。
“姥姥情况怎么样?”庆娣问。
他摇头:“昨天说不舒服,床上躺了一天,夜里去洗手间,摔了一跤。……重症室到现在,没好转迹象。”
庆娣神色黯然,怔怔眺望窗外,车已上了高速,正一路向西。
陈年往事像酿过期的梅子酒,酸涩干结。
就在一件满是熟悉气味的大衣覆在她身上,再有一只手悄悄把她昏沉沉的脑袋拨向他肩头时,尘世浮烟连同漫天飞雪被风席卷而去。她似是回到那年五月天,生日的清早,他也是这样,悄悄地,把她的头扶到自己肩膊。
像孤海中,两艘扁舟终于并了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