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好……”
“可是我不好,整晚失眠,你要负责的。”
“……”
一顿早餐,吃得五色带荤。
纪以宁正要推开他,却听见管家一声报备:“易少,有客人来了。一位夫人,带着一个孩子,说是来谢唐家的救命之恩。”
唐允痕正喝着牛奶,只听见一声高分贝的叫唤:“唐允痕!”允痕小朋友放下牛奶杯就跑了出去,知道是好兄弟来了。
“季封人!”
两个小男子汉,一同患过难,这就成了生死之交。彼此见面都多了几分英雄惜英雄的滋味,我抱抱你,你捏捏我,友情迅速升华。
季封人小朋友在这次绑架中受的伤比较重。
首先,他是主要作案目标;其次,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这是他自找的……
就算是被绑了,季封人也嚣张得很,一张嘴巴快得根本停不下来:你们这些人,不知天高地厚,敢绑我?!知道我是谁吗,我爸,说出来,吓死你们……惹得几个绑匪心裏毛毛的,火起来就朝他踢了几脚。季封人毕竟只有五岁,唐易救他出来的时候,发现他已经昏迷了,内伤外伤都不轻。唐易将他送到了邵其轩那里,进了重症监护室。
像是应了那句“坏人长寿”,小坏蛋季封人恢复的速度快得惊人,一点也不浪费邵其轩给他开的药,吃一颗好一点,吃一瓶好一片。邵其轩就对这孩子的家长惊叹过:我还没有见过複原能力这么好的小孩子,身体素质当真不错。
唐易和纪以宁走出去,一眼就看到了庭院中那一位正等着他们的女子。
这是一位很美的女子。
也是一位一眼就令人移不开眼睛的女子。
一半,因为美;还有一半,因为一种震惊感。
兜头而来,不给你任何反应的时间,她那孤零零垂着的一双腿,靠在轮椅上的单薄,好似一阵风就会将这一双腿吹得七零八落的样子,都在告诉你一件事:这是一个,已经不能走路的美人。
纪以宁心裏一紧,觉得眼前的女子更美了。
苦难赋予了她更令人同情的面貌,这一种面貌令她更美、更惊人。她坐在那里,一身素衣,遥遥与你一笑,就会让人有跪下去的冲动。仿佛站着同她讲话都是一种罪恶。她的笑容不全然是无害的,有一丝很淡的邪气在裏面,几乎是一种暗示,令你晓得:这人坐着就能美成这样、惊到你,站起来还了得?!
她很瘦,笑容淡淡的,然而一笑,姿态却是高的。仿佛就在告诉你,她什么都没有,也什么都不怕,只能拿这一笑来回报你了,你要不要,她都只给得起这个笑。
“唐先生、纪小姐。”
女子又开口,唤了一声:“季封人。”
小朋友“哎”了一声迅速跑来。
他跑来的样子如此迅速、如此狗腿,让所有在场的大人都明白了:这孩子,是怕他母亲的。
女子吩咐道:“欠人家的,自己去还。”
季封人跪下,规规矩矩地向唐易、纪以宁行了个大礼:“谢谢唐先生、纪小姐的救命之恩。”说完,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他这头磕得实在,头皮磨破了一层,“咚咚咚”三下磕完抬起来,额头已经渗出了血丝。又不似寻常小孩“叔叔、阿姨”地乱叫一通攀亲热,只规规矩矩地叫“先生、小姐”,他母亲性格中的某种傲气与坦荡已经随着儿子的做派一同现出了。
纪以宁见不得这阵势,俯下身立刻将他扶起来,连声说“快起来,不用这样”。眼见着唐易眼色略深的样子,纪以宁与他有默契,拉着季封人的手进屋,说帮他擦一擦脸,处理下额头的伤,顺道将唐允痕一同带了进去,留唐易和女子在庭院。
唐易一笑,开门见山:“久仰,季清规小姐。”
女子点一点头,并不意外。她清楚,像他这样的人,唐允痕身边有些什么朋友、什么来头,大抵已经查得一清二楚了,就好比,她对唐家,也是这样。
唐易站定,望着她。
这是一个很难缠的角色,以一个女子之力,掀起过的历史曾经毁了多少人的人生,包括她自己的。他站着望她,迎来她一道沉沉的目光,令他丝毫没有居高临下之感。
“我大概是听过一点关于季小姐的传闻,今日见一见,才明白季小姐的手段果然漂亮。”
“哦?”
唐易踱着步子,缓缓开口:“这一次的绑架,目标是季封人。最应该着急的,也应该是你。然而我得到的真相是,绑匪曾经试图联络你,你接了电话,却兵行险招,走了最危险的那一步。绑匪向你提出赎金要求,你假意答应,实质却什么都没有做,甚至没有联络警方。你以一己之力,引诱绑匪不断向你打电话,为什么?因为你知道,拖延时间,是你唯一能做的。你甚至诱导绑匪信了你,已经在亲自去给赎金的路上。你想过没有,一旦对方发现,你连路都走不了,一怒之下,两个孩子就真的危险了。你不想救季封人了?不,你想救的;那么,你怎么救呢?你想到了最好的一个办法。那就是你知道,同时被绑架的还有唐允痕。你知道唐允痕身后有的是谁,你知道唐允痕出事,唐家绝不可能坐视不理。你等的就是这个,为唐家拖延时间,找到他们,然后唐家亲自出面,解决这件事,救出唐允痕,也将你的孩子一并救出来。”
说完,他看向她,声音玩味:“站在局外人的角度看,你这一手渔翁得利,非常漂亮。暗中配合,不出一兵,借唐家之手就赢了。但站在父母的角度看,就未免太狠了。小孩子有可能很危险,你想过吗?”
“不会。”
女子未辩驳,她似乎连辩驳都是不屑的,语气很淡:“他命硬,随我。”
唐易没什么表情地看着她:“孤注一掷,将一线生机压在你的计谋之上,对孩子不公平。”
“如果,他连这点劫难都闯不过,不配做我的孩子。”
女子迎向他的质问,昔日令多少人退避的胆量与孤勇,再一次现了光:“相对的,若我连自己的孩子都救不了,枉为季清规。”
唐易盯着她,目光沉沉。
一个声音打破了这场面:“妈!妈!”
季封人对母亲的感情可见一二。极度地爱母亲,爱得火辣辣的;也极度地怕母亲,怕到骨子里一听见她的声音就有跪下的本能。
“妈!”小家伙兴冲冲地跑来,给她看,“纪小姐给我的药,用几天就好了,今天起我就能不住院了!”
女子唤他去道谢。纪以宁生怕他再来磕头,赶紧劝住了,说不用谢,家里正好有,也是顺便的事。女子见纪以宁模样柔顺,便顺从了她一次。这个女子性格中的又一个特色现了出来:她不习惯和柔弱的女孩子做对手,因为她知道,这些人不是她的对手。
寒暄了几句,母子俩离去。
纪以宁看着那小朋友推着母亲的轮椅,那么小的一个身影,推得气喘吁吁又不亦乐乎,左一声“妈”又一声“妈”地喊着,纪以宁就知道,这是一对真正的母子,共同走过苦难,血浓于水。
纪以宁忽然道:“她是担心他的。”
“什么?”
“方才你对她讲的,我听见了,”她告诉他,“你漏了一件事。”
“哦?”
“看到她双手关节处的伤口了吗?那样的距离,只可能是被她自己咬出来的。应该是在那一晚,非常担心孩子。虽然凭她的聪明,想到了利用唐家这一计,但终究不晓得兵行险招会不会成功。她没有把握,一整晚咬着自己的手背,咬成那样的,把自己的一双手都咬得伤痕累累,血肉模糊。”
唐易豁然,微微一笑。
这人间,还是有些人情味的,这令人愉快。
纪以宁望着那一对母子的背影,轻声道:“没有哪一个母亲,对孩子做得到真正狠心。那一位季小姐,一定也是的。”
夜幕沉沉,唐易在书房处理一些事,正开着视频吩咐下属,冷不防见书房门被人推开,纪以宁的身影随即出现在门口。
一身睡衣,刚洗完澡的她头发还半湿着,柔柔地披散在肩膀上。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就这样站在门口,柔声问:“你还不睡吗?”
唐易眼色一深。鬼使神差地抬手关了视频,也不管对面的下属还在汇报。他起身朝她走过去,将她拉近身,抵着她的额头,一开口,三分情,七分欲:“这么晚,进一个男人的书房,你懂这是什么意思吧?”
纪以宁脸色微红,没有否认:“允痕已经睡了。我回房等你,你还不回来,所以来找你。”
唐易顿时就笑了,一把将她抱起来。
“终于舍得回来,不扔下我一个人睡了?”
纪以宁被他抱小孩子那样抱在他的臂弯里,抱得都比他高。她难得可以俯视他,抬手抚上他的脸,有些悔意:“那天,是我太冲动了,不该对你发脾气的,我很抱歉。如果没有你,事情不会解决得这么快、这么好。我对你,欠一声抱歉。”
“已经过去了,都没事了。”
他是聪明人,那些不好的、惊险的事,他从不提第二遍。
纪以宁顺势搂住他的颈项,低声在他耳边道:“唐易,你一定要好好的。”
“嗯?”
纪以宁抱紧他。
白天,见到了那一位女子和季封人,纪以宁不是没有感触。
那女子,一定也是曾经有爱情、有热情的。夫妻一场,却又离散了,彼此孤独地在这人间,迢迢相隔,隔出一段银河的距离。连孩子遭遇祸事,身陷危险,都只能依靠过人的计谋,连向孩子的父亲伸手求援都不肯。这天长地久的两个人,说再见就真的是生死各自负,纵然男有决绝、女有烈性,这一幕结局也让局外人心酸落泪。
纪以宁低声倾诉:“我已经做不到可以没有你,像季小姐那样,一身烈性地活下去,生死自负。这样的人生,我已经没有办法做到了……”
暗夜里,她告诉他一句真心:“允痕和你,缺一不可。”
很多年前,他告诉她,我需要你;很多年后,纪以宁才明白,“需要你”这一种滋味,原来是这样的。
多少惊天动地的感情都落在这三个字里了。
唐易抱她回房。
什么是择一人,付深情?这就是了,天下的风景都不如她一笑。
他回应她,君子一诺:“以宁,你永远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