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上乳白色的薄质无菌手套,用精巧的钢镊慢慢拨开半湿的手帕。从裹糅在一起的布团中央拈起一点尚未凝固的血滴,小心翼翼地落放在旁边早已准备好的玻璃载片上。再点上一滴经过稀释后的菌群培养剂。顿时,玻片上芝麻大小的淤黑血点,很快溶解成为一团如同宝石般透彻的淡红晶液。姜婉琦连一秒钟也没有耽误。他把刚刚做好的血样标本放到电子显微镜下,迫不及待地凑到镜头前面的时候。那双笼含在深邃目光里的黑色瞳孔,也仿佛受到剧烈的刺激,骤然缩聚得如同针尖一般细小,几乎无法察觉。“怎么,怎么会是这样?这,这不可能————”如同遭到雷殛的他,仿佛看到了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从显微镜头前猛然退缩了几步。口中一边喃喃自语,一边用颤抖的手臂下意识地擦了一把头上渗出的冷汗。良久,强压下无比恐惧的他,最终还是在内心深处无法压制的强烈惊悚与探究好奇的双重作用下,紧紧咬住牙关,再一次把自己正在搐动的双眼,慢慢回落到了冰冷的镜头前。白细胞,数以千万计的白细胞,正在观察孔的视距内来回游走。它们疯狂地吞吃着所有敢于侵入自己势力范围的微生物。它们的吞噬速度是如此之快。以至于漂浮在空气中的菌类一旦和血液有所碰触,当即会被它们彻底嚼吃成为维继自身存活的另类能量。它们……似乎很饿。非常的饥饿。当所有能够当作食物的东西全部吃尽,实在吃无可吃的时候。这些原本生存在人类体内生命捍卫者,竟然把掠食的目标对准了自己的同类————红细胞。电子显微镜下,一个个扁圆形状的红色细胞体在迅速消失。而那些混身黏白的攻击型细胞体,却在以可怕的速度急剧分裂。它们就好像一群从地狱里爬出的死亡饿鬼。拼命啃嚼吞噬着一切能够当作食物的东西。同时,又飞快割裂着自己的身体,诞下一群群同样张着大口,满面狰狞搜寻着可吃之物的恐怖杀物。玻片上那晶莹的红色正在慢慢淡化着。很快就被一种间杂于灰黄与惨白的凝厚所代替。看上去,就好像是一团从尸肉中割下的腐烂之物。姜婉琦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液,紧绷的面皮上,满是难以置信的震惊。同为人类血液组成部分的白血球,竟然会攻击为自己输送养份的红细胞。这,这简直就是个天大的笑话。额头上满是冷汗的他,双手死死抵撑住坚硬的桌面。那颗写满惊悚与恐惧的头颅,低垂在高耸的肩臂中。他很想告诉自己:这不是真的。然而,再也没有比这更加真实的事情了。沾染了血污的塑料袋就放在水池子里。皱缩成一团的手帕也静静地躺在工作台前。就在被淤血染成一片紫黑的帕角,还能清晰地看到“J”这个代表拥有者的字母缩写。从医学的角度来看,白细胞增加算得上是一件好事。这意味着人体抵抗病菌侵害机能得到显著提高。所以,并不是白细胞决定疾病,而是疾病决定白细胞数量的增减。换句话说,当一个人体内的白细胞数量超过正常指数的时候,医生通常只会认为————这个人患有一定程度的炎症。劳伦斯究竟什么了?他的血液成分为何会变得如此古怪?在他的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突然,悬挂在椅背的上衣口袋里,响起无比刺耳的铃声。正从镜头前取下玻片,正待重新制作一份新样本的姜婉琦下意识地转过身。就在他刚刚拿起电话的刹那间,只觉得从右手的指端传来一阵剧痛。回眼看时,只见锋利的玻片边缘,已经在手指上划出一道数厘米长的切口。鲜红的血水从平直的伤口里无法抑制地流淌出来。和玻片上淡黄色的液体互相混合在一起,根本无法分辨出本来的面目。“姜博士,很抱歉这么晚还打扰您休息。”从电话的另外一端,传来了FBI探员克劳德那略显焦急的声音:“我现在南区的圣托马斯医院。如果方便的话,能否请您也过来一趟?”“圣托马斯医院?”不知为什么,姜婉琦心里忽然生出一种不太好的预感。他随地把割裂的指头浸没在旁边的消毒液里。口中飞快地问道:“怎么,出什么事了吗?”“劳伦斯中校的尸体就停放在这家医院。”克劳德的声音听上去有些迟滞。只听得他颇为无奈地轻叹道:“可是,最好您能亲自过来看看。上帝,我从未见过如此可怕的东西。”赶到医院的时候,整条街道已经被十数辆警车彻底封锁。车顶上闪烁着红蓝色彩的灯光,在迷雾般的黑夜里,显得是那样刺眼,令人心悸。矮胖墩实的联邦探员就站在电梯的出口。没有太多的寒喧,俩人径直来到了医院的停尸间。“哗————”掀开白色被单的一刹那,姜婉琦只觉得自己的喉咙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死死掐住。再也无法透出半点气息。平躺在移动病床上的,是一具身高仅为米许左右的矮小死尸。尸身外部的衣物,则是一套与之根本无法形成比例的宽大军服。乍看上去,就好像一个年仅岁余的小孩子,被强行套上大人的衣裤般滑稽可笑。姜婉琦的眼中,满是难以置信且几近疯狂的迷乱。他清楚地看到:尸体裸露在衣物外部的头颅和脖颈间,呈现出如同煤墨般淤深的焦黑。身体表面的皮肤也层层叠缩堆积在一起,把本该平滑的肌肉挤压成为粗陋摺麻的可怕之物。没错,这的确是自己的朋友劳伦斯。掉落在尸体右手部位的一串檀香木珠,足以说明他的身体。可是,这具瘪缩得几近孩童的黑色尸身,又哪里能够和劳伦斯那魁梧高大的身材相提并论?“一小时前,尸体开始出现异常缩水。”FBI探员的声音,适时地从身后响起:“它萎缩的速度极快。当我闻讯赶到的时候,整具尸体已经彻底扭曲变形。那情形实在太可怕了。怎么说呢,就好像……是被某种强大的机器死死纂住。拼命地压榨着,将其中所有的液体成份全部挤干吸尽。”“我需要对这具尸体进行解剖。马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姜婉琦强压下内心深处无比的恐惧与震撼,双手死死抓紧停尸床边冰冷的钢制护栏。尽可能以平缓的语气低吼道:“我必须知道在劳伦斯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他,是我的朋友!最好的朋友!”“解剖,当然可以。不过,这里面有一个小小的问题。”克劳德满是肥肉的脸上,依然洋溢着令人非常舒服的微笑:“对于您的医术,我丝毫没有任何的置疑。可是您也知道,美洲联邦是一个法制国家。所有牵涉到法律方面的事务,必须经由相关部门才能够处理。您虽然拥有三个博士头衔和数项医学专利。但是,您的实际身份仍旧只是一个普通平民。当然,如果您具有一些特殊的东西,比如,FBI下发的身份证明书……呵呵!那么这件事情,也会好办得多。”“你究竟想要说什么?”望着FBI探员那张诚实得不能再诚实的脸,姜婉琦总觉得,在对方表现出的温和与友好的背后,似乎还隐藏着一些别的什么东西。“如果能够加入FBI,那么,您将获得最这起案件的最高核查权,以及其它更多的东西。如果是一个没有司法权力的普通民众……嘿嘿嘿嘿!恕我直言,那么您就只能通过报纸和电视上的新闻报道,才能知晓案件的侦破进展。”姜婉琦慢慢地转过身,冷冷地盯视着对方:“你在威胁我?”“不,不,不,这只是一个建议。”克劳德摇晃着满是微笑的脑袋:“在博士您没有答应这个建议前,我会把尸体完好封存。直到那些拥有足够司法权限的人重新开启,探究出隐藏于其中的所有秘密。”面色冷肃的姜婉琦没有作答。他斜靠在旁边的木桌,用指头关节轻缓且极有节奏地敲击着桌面,死死地盯视着克劳德眼睛,几次张口欲说,却又在对方那无比期盼的目光中,道出一些听起来实在不着边际的字眼。无意识催眠。这是每一个心理学医生都会的技能。只有彻底催绵克劳德,才能顺利解剖劳伦斯的尸体。方杰并非有着特殊怪僻。他只是想弄清楚,究竟是谁杀了自己最好的朋友?正当他一边小心地做着心理暗示,一边朝着停尸床位置慢慢踱去的时候。突然,只觉得胸前一紧。一种夹杂着窒息和炽热的双重刺激,从大脑最深处轰然释放出来。彻底占据了整个身体。“热啊……水,给我水!”斜靠着墙壁的姜婉琦,双手死死抱紧自己的头部。深插入发丛中的十指拼命地来回猛抓,在头皮上发出阵阵硬物摩擦的刺耳划音。似乎只有用这放的方法,才能稍微缓解一点点身体的痛苦。“吼————”炎热干渴。不过,这些还不是最重要的。更可怕的,则是令人无法忍受的死亡窒息。姜婉琦觉得,自己的喉咙正被一只无形巨手死死掐住。必须经由肺部交换吸收和排出的气体,在阻碍点的两端淤集着。它们迅速膨胀增加。那种感觉,就好像一头宰杀后的猪,被人狠狠抱着皮面上的破口拼命吹气。为什么会这样?难道,是那些变异的白细胞?想起实验室镜头下面那些来回蠕动的白色生物。姜婉琦只觉得一阵头皮发麻。他很清楚:正是这些肉眼无法看到的小东西杀了劳伦斯。可是,它们究竟是从哪儿来的呢?“你,连你也被感染了?”已经清醒FBI探员眼角抽搐着。脸上满是难以置信的惊讶和慌乱。他咬了咬牙,右手从衣服内的皮带上摸出一支勃郎宁大口径手枪,死死瞄准趴在桌子上不断挣扎的姜婉琦。左手则拿起桌上的电话,用颤抖的手指重重按下键盘。“什么事?”从话筒里传出一个说话缓慢,口气平淡却不失威严的中年男声。“阁下,我不得不遗憾的向您报告。计划已经失败。”克劳德一脸颓然。“哦?”电话中的男声似乎有些意外:“目标人物不愿意接受招徕?还是他根本就不想加入?或者,是他提出的条件过于高昂?”“都不是。”望着绻缩在地痛苦万状的姜婉琦,克劳德自嘲地摇了摇头。无奈地叹道:“他被感染了。从外观症状来看,已经被深度侵蚀。”“既然没有利用价值,那就杀了他。”电话那端的男声丝毫没有半点犹豫。口气冰冷得令人忍不住想要发抖:“现场做干净点,别留下痕迹。还有,把他的尸体带回来。我要亲自解剖。当然,如果能够捕捉到活的实体则更好。”关上手机的翻盖,面无表情的克劳德蹲下身,用手中的枪管戳了戳几近昏迷的姜婉琦。不无讥讽地嘲笑道:“医学界的名人,哈佛的博士,啧啧……可惜啊!”就在他从衣袋里摸出消音器,将之熟练地装在枪口上的时候。绻缩在地面的濒死者突然如同隐忍的猎豹般猛跃而起。把猝不及防的克劳德撞在一旁的桌角。随即,以常人无法比及的速度,从停尸间的门口飞跃而出。这一切发生得实在太快。脑子里一片模糊的FBI探员甚至根本不知道应该如何应对。几秒钟后,目瞪口呆的他这才挣扎着从地上爬起,跌跌撞撞地朝着走廊方向琅跄着。口中则咬牙切齿地大声叫嚷:“抓住他!快抓住他!”圣托马斯医院已经被全面控制。在克劳德的呼喊下,数十名荷枪实弹的警察很快布满了医院的每一个楼层。从各个街区紧急调集的后援也正在路上。毫不夸张地说,即便是一只长相稍微古怪点的苍蝇想从大楼门口飞出,也会被密集的子弹打得连渣都不剩。“死守所有通道。搜查每一个房间。包括通风口电力管道。不要放过任何角落。就算是把这里每一块砖头都拆下来,也必须给我找到这个家伙!”姜婉琦静静地趴在楼梯转角的立柜上。利用灯光的折射,把自己的身形巧妙地掩盖在柜顶那片不大的阴影中。仿佛一只潜藏在黑暗中的老鼠,小心翼翼地注视着从面前疾奔而过的嘈杂人群。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会躲在这里。他只是觉得:这里很安全。最起码,目前为止,没有任何警察光临这片与走廊近在咫尺的狭窄阴影。克劳德与电话里的谈话,一字不漏地被姜婉琦听在耳中。他不想死。更不愿意成为任人宰割的解剖对象。唯一的办法,只有逃。很奇怪,当这种念头在脑子里产生的一刹那。胸肺的窒息与体内的剧痛强度,似乎都减弱了不少。然而更加令他感到惊异的是:自己从克劳德枪口下逃跃而出的速度,竟然快到难以想象的地步。虽然手里没有精确的仪器,可是单凭感觉,当时的奔跑时限绝对超每秒二十米。如果不是楼道拐角地形的限制,姜婉琦相信自己肯定能跑得更快。这已经远远超出了已知的正常人类生理极限。唯一的解释,就是那些在实验室中因为手指割裂而沾染上的异样细胞。绻缩在阴影里的姜婉琦面色惨白。额头上渗出的汗液,在身体的剧烈颤抖中缓缓流淌下来。他只能死死扣合住双手十指,配以口唇间被紧得咬几近碎裂的牙齿。才能勉强忍住那种足以让人发疯的剧痛。不错,这种怪异的细胞的确救了自己一命。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它们对自己绝对友好。从胸口传来蚁啮虫蚀般的痛苦,令他不由得想起好友劳伦斯的惨状,以及那些从其口中喷出血液所附带的细碎肉块。开始的时候,姜婉琦并不确定那是否真是劳伦斯体内的脏器。可是联想起显微镜下那些饥饿得发疯的白血球,现在他完全有理由相信:正是那些可怕的细胞吞吃了可怜的劳伦斯。它们就好像一群数量庞大的食人蚁,用坚硬的锷器把柔软的心肝五脏分割开来。在死者绝望凄厉的惨嚎声中,肆无忌惮地大口嚼食着寄主的身体。它们甚至吸干了劳伦斯身上的每一滴血液。把一个原本身强体壮的魁梧男子,活活吃剩一堆发黑干硬的无用弃物。这样的命运,现在又要轮到我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