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看着他走神,他却倏地起身下了床。我这才看到他浑身都脏得很,血污和泥土黏在衣服上,一片狼藉。我卷着被子坐起来,闷头咳了一阵,却见他一言不发地走出了营帐,似乎是与门口的守衞说了几句话,便又折回来,拖了张凳子坐在床前看我。
他不说话,脏兮兮的脸上浮起笑意来,显得很是滑稽。
我愣是没忍住,笑出声来,却咳得更厉害。我顺了顺气,道:“还是先去洗把脸吧,从未见过你如此狼狈的模样,看着倒有些奇怪。”
然他却叹息道:“我只想好好睡一觉。”声音是哑的。
话音刚落,帐外便响起士兵通报的声音,赵偱应了一声,林都尉便掀帐帘而入,跟在后头的还有两个送热水的小兵。赵偱看我一眼,匆匆起身,林都尉面上微露喜色,道:“将军辛苦了。”
赵偱仍是哑着声音道:“你先安排吧,都按原先计划。”
林都尉点点头,随即便告退了。
那两个小兵将热水倒入浴桶中,便也跟着走了。
赵偱一把拉下帐中的帘子,将我挡在了外头。我下了床,慢慢走过去。军衣被他扔在地上,我再仔细一看,才发觉这并非我朝军队的军服。布帘后传来水声,过了会儿,索性便没有了声音。
我一把拉开帘子,只见赵偱整个人都闷在水里。
我正要上前拖他出来,他却突然浮了上来。脸上脏污被洗掉后,这张脸总算是看着习惯多了。他伸手指了指旁边的一张矮凳:“你坐着罢,我看你也一副倦容。”他闭了闭眼,复又睁开:“咳成这样,何必过来呢?一点都不将自己的身体当回事么?”
我将矮凳挪过去,在浴桶旁坐下来,伸手去理他的头发,慢慢道:“左右快好了……不过是受了寒,又有什么要紧?”
他忽偏过头,疲倦的脸上浮起一丝戏谑的笑:“这么久未见,看来你一点都没有想我。”
我扯了扯他的发丝,他假作吃痛地龇了牙,转瞬却又低笑道:“那便是很想我?”
我偏过头咳了咳,顺手拿过旁边搁着的干手巾,理顺他头发后,用布包起来,慢慢擦着。
他又问道:“你随孙正林过来,是要同他一起走么?”
“是。”我顿了顿,接着道,“打仗这件事我看着不顺心,还是早些走的好。”
他突然扯开了话题,闭了闭眼慢慢道:“外头下雪了。”
“我知道。”
他淡声道:“不去看看么?”
“你洗完了再说。”我的声音越发哑,喉咙痛得很,也懒怠说话,便起身替他去拿干净衣物。他却突然伸出手来扣住我的手腕,声音恍惚却又有一丝低迷:“孙正林给我写了信,说你要一道过来,收到消息时我虽然担心这一路辛苦劳顿,却又有隐约欣喜。后来听说你病了,又希望你能停在半途好好休养,但我却又想要见到你……那几日我总在想,等攻下逐州,我就能看到回去的路了,那样即便你不来,我也会去找你。”
“你佯作冷静、疏离,但我又清楚,你心中定然不是这样想……你不远万里到北疆来,却只想见我一面就走,也许是今天,也许是明天,我们又要像以前一样分开很久,也不知何时才能再见。我想对你笑,是因为我高兴,可看到你这副样子,我却又觉得,特别地难过。”
他深深叹了口气,扣在我手腕上的力道似乎轻了些:“我看起来好像什么都不担心,但我与你一样害怕,偶尔也会想,西京大营那一别之后,是否再也见不到你。家里的事我也有所耳闻,母亲并不是看开了这些事,而是她一直放不下。这世上最心伤之事,得算上白发人送黑发人这一件。她的无奈与坚持我又何尝不知道,可是我却无能为力,只能让她更伤心。”
他安静地看着我,周遭一点声音也没有,我却忍不住又咳嗽了。
我低了头,另一只手去挪开他扣在我腕间的手,声音微哽:“见你一面我已是心满意足,至于何时走,未来又如何,我都已不愿再想。”我顿了顿:“水冷了,出来穿衣服罢。”
我没有回头,走到柜子前替他拿衣服。他安安静静地让我替他穿衣,我看到他背上有新的箭伤,崭新的疤痕微微泛红,已经痊愈。隔着衣料传来的温润暖意,像流水般从指间浸润到心裏。
我替他穿好衣服,他低头看着我道:“今日还有庆捷宴,就留下罢。”
我不做声,只是咳嗽,手指用力抓紧了他的前襟,等缓过来,我松开手哑声道:“我去喝药,你再睡一会儿。”
我说罢掉头就走,帐外的守衞面无表情,地面上是皑皑积雪,上头有大大小小的脚印。我抬头看了看天空,昨天下雪,今日却十分晴朗,显得格外高远。
我低头走到昨日供押运粮草军队歇息的营帐前,看到孙正林正拿着根枯树枝在雪地上乱划。
他看到我,倏地站起来,拍了拍衣服上沾到的碎雪,笑笑道:“回来了?药还温着呢,现在喝吗?”
我点点头,随他进了帐中。他去炉子上端了药锅,拿过一旁的碗,将药倒了进去,一边说道:“姚副统说等今日的庆捷宴结束了再走,辛苦了这么些时候,兄弟们也该好好歇一天。”
我道:“知道了。”
他将药碗递过来,直起身看看我:“赵偱身体很不好么?”
我揉了揉太阳穴,仰头喝药,喉咙口淌过温热的液体,似乎有所纾解,转瞬又火辣辣地疼起来。我靠着案桌,缓了会儿道:“不,他很好。”
“那你怎么这副模样?总不至于大老远地过来见他一面,只为了两人闹别扭不欢而散罢?”他将空碗拿过去,“别和自己置气,不值得。”
“我知道。”
他叹口气:“歇会儿就去找他罢,过了今晚我们便走了,将你留在这北疆之地根本不合适,时间不多,你就别搁这儿耗着了。”
我偏头轻咳了咳,点点头,便往外走去。
不远处似乎有人在筹备今日傍晚的宴会,于茫茫雪地中扫出空地来,铺席设宴,好似很热闹的模样。
然再看军营这边,却一丝松懈的意味都没有。从守衞的脸上能看出明显的锐利和压抑的警觉,丝毫察觉不到胜仗后的愉悦与兴奋。
到了晌午时我再次见到赵偱,仍是在帐中。我进去时,他伏在案上睡得正沉,手肘底下压了七七八八的公文,白底黑字的长卷垂下来,眼看就要掉落在地上,我正要上前,赵偱却倏地醒了,匆忙将文书拿上来,仓促地收拾着案上的公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