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红药桥(下)(2 / 2)

和离?呸! 赵熙之 4103 字 3个月前

我自然没有这个心思。西京的春天我更熟悉,也更能与之亲近。再好的地方也终究抵不过故里的那一份熟稔和游刃有余。这裏有熟悉的乡音,有熟悉的街道和景物,吃食的口味总是那般恰到好处。我偶尔也会想,若是没有出这些事,我终生都将耗在这座城里。

那日我提着一盒素糕饼,穿过长长的石板路,从朱角巷往秋水寺走。

天气正暖和,呼吸间就能捕捉到西京春日的熟稔味道。柳花熟,四处都飘着雪般的絮,许多都不落下来,只浮在空中,像是有了灵气。

这是我回西京后第三次去探望老夫人,每次她也不说什么,亦不留我吃一顿斋饭,我只在那儿坐上一会儿便起身告辞。

这日我也一样,在秋水寺与老夫人稍稍聊了几句,喝了一盏茶,便起身要走。她突然喊住我,然脸上却有些许失神。

我正疑惑她有何事,她却又摇摇头,兀自叹道:“算了,你回去罢。”

我一路走回来,正午的太阳很好,甚至让人觉得有些燥热。明晃晃的阳光有些刺眼,我下意识地转了转手指上的细戒,从德胜湖的桥上走过时,突然想起,此时江南的红药应当开了。

我前脚刚进客栈房间,便有人在外用力敲

着门。我原以为是孙正林或是客栈伙计,然一拉开门,却见冷蓉脸色惨白地站在门口,一脸的失魂落魄。

她这模样让我吓了一跳。我愣了愣,她却慌张道:“赵偱都快要回来了你还能在这儿坐得住?!”兴许是一口气跑来,说话还有些气喘,语气却急得很。

楼板上住客走动的声音和楼底下的嘈杂声嗡嗡嗡地往耳朵里灌,我脑子一团糟,抓住她的肩膀大声问话,想要盖过周遭乱哄哄的各种声音。

她一把拽过我,手心裏全是冷汗:“不要问我,我——”她紧紧皱眉,手还在抖,然又倏地松开,欲言又止。

“慌什么?!”我的声音不知不觉便高了上去。我从未见过气定神闲的冷蓉这般模样,到底——怎么了?

她蹲下来,突然哭了,话语断断续续:“我听闻消息便想要找你,打听到你住在这间客栈,我知道你在西京等赵偱回来。我也在等……我一直在等,今天早上我听说北征的军队已经在回京的路上,便兴冲冲地去了一趟枢府,可是他们却说,赵偱已走了好些日子……上头压着没有报……说是等北征军回了京,再……”

我抓着门框的手越握越紧,指尖都麻了。

我一字一顿道:“你方才说什么……”

她哭着道:“他要回来了,他的棺柩就要回京了……”

我耳中的嗡嗡声不停,像是有千万只蜂在耳边乱舞,心却越来越凉,越来越沉,便如吸饱了水的浓云,压得人喘不过气,却又迟迟不下雨。

我扶着门框站了会儿,毫无知觉地走到了楼梯口,脚下一空,便倏地滚了下去,一阵天旋地转后,周遭仿佛都安静了。我蜷在楼梯拐角处,身上的痛感渐渐明晰起来,原本没有出口的压抑像是突然寻到了裂缝,眼泪倾涌而出。

我一句话也没有说,这人世于我而言,突然只剩下满目的空白。我安安静静站在它面前,却看不出任何内容。

但我依旧会一丝不苟地换药,认认真真包扎摔伤的地方。伤口便是这样,碰到了会疼,疼过了便不在意。没有摔断筋骨,不过是些许擦伤,更是没所谓。我无知无觉地穿过漫长的街道,从客栈回赵府。

门锁上都已有了锈迹,我用石砖砸开了它。我一直忙着清扫整理,一刻也不想歇,也不觉得累。

陡然间,赵将军为国捐躯的事,传得沸沸扬扬。北征大军回京的前一日,我独自去了一家布店,扯了许多白布,一个人布置了灵堂。

那天据说城门口无比拥挤,却都安安静静,无人喧哗。北征军已送走了太多生命,前去迎接将士归来的人群里,又有多少,是再也见不到自己要等的那个人。

我打开大门,迎他回家,正午的太阳就在头顶。我穿了一身缁衣,空荡荡的宽袖里有风灌进来。炽热的阳光打在黑衣料子上,越来越暖和,越来越暖和,我却打了个寒颤。

我将前厅全部空出来,摆上了灵位。府里的植株都蓊郁,墙上地锦抽了绿芽,风一吹过,阳光便在嫩叶上自在跳动。

白布竟比这正午阳光还要刺目。

我站在前厅,低头看石砖低上的影子。它们总是不停移动,好像拥有自己的生命。

门外响起脚步声。我没有抬头,过了一会儿视线中方出现一双黑靴。

“连永,他们快到了。”

我抬起头看他一眼,也没有说话,慢慢走入了前厅。

孙正林跟在我身后进来,却又走来走去,很是不安的模样。我平静地看着他,一时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又在做什么。猛然间喉头微梗,脑子快要被逼得炸开来。

我曾以为埋在心裏的刺,时间久了,就会长进肉裏面,最后消失殆尽。可如今动一动,不仅还在裏面,且一根根都戳得人生疼。

到头来,千疮百孔,修补无果。

外面的阳光亮得让人飘忽,好像在奇谲的梦境中,有明亮到刺眼的光,有青翠欲滴的植株,却悄无声息。

我在这府里来来回回地走,却连一星半点的记忆都找不回来。

孙正林看看我,说:“连永,你难过说出来不行吗?”他的声音有些涩然,又说道:“你怪他也好,怪自己怪其他的人也好,你这样将自己关起来,即便是他看到了也不忍心的。”

我听到外面传来车马声。

孙正林咬牙低声道:“这般穷兵黩武,弃自己子民性命于不顾,到底是要到什么时候?!凡事也该有个度量!”

他撩袍大步走了出去,我知是棺柩到了,鞋底板似是被抹了粘稠的浆糊,怎么也迈不动。

我一时喘不过气。微微往后靠住了门框。

若这当真是梦境也好,醒后一切尚能重来。

我突然回头,看到他从走廊那端走过来,脸上还带着笑意,可他却说:“连永你看,今年西京的雪真大呀。”

我猛然惊醒过来,他的将士们抬着棺柩已然进了府。

再看看走廊那端,空空荡荡,只有树影斑驳。

士兵们安置好灵柩,已在府中忙了起来。林都尉快步走来,微微压着声音道:“夫人,请不要太难过了。”

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我看向棺柩停放的位置,良久才回过神,声音出口却是沙哑的:“你方才……说什么……”

他皱着眉,重复了一遍:“夫人,请不要太难过了。”

我下意识地微微抬了手,却倏地停在了半空。我迷茫地看着他,问道:“他是……怎么死的?”

林都尉抿紧了唇,良久却仍然只说了这一句:“夫人,请不要太难过了。”

我哑然失笑,心裏却全是苦:“你是只会这一句了吗……军人都是这样刻板么……”

门外的人渐渐多起来,府里一片忙碌,我有些错愕,仿佛看到几年前的自己,就在外面那个搭起来的简单棚子里,呼吸着充斥着浓烈纸灰香火味道的空气,看人来人往,听吊唁者三言两语的絮叨,和滑稽聒噪的哀乐。

我甚至看见我裹着厚厚的毯子,咳嗽着送沅沅的棺柩去赵家墓地。

我看到陶里的背影越走越远,最后消失在视野里。

这世上所有事,都会有结局。只是,这结局未必能让你,称心如意。

我曾睡在他臂弯里,眼眶酸疼地在心中一遍遍默念——

请你一定,一定要活得……比我久。

可到头来,我们却还是落入了这般诡异的圈套里。

灵堂里的人来来去去,香火味道越发重,我跪坐在一旁的软垫上,俯身又起来,答谢每个吊唁者,为他办这场安安静静的丧礼。

外面天色迟迟不肯暗下去,吊唁者却越发多。一直到了黑幕罩下来,踏入府门之人才渐渐少。

孙正林走过来,将手伸给我:“起来吧,虽说天气转暖,可晚上还是凉的。明日定是还有不少人来,你去睡会儿罢。这裏我帮你看着就是了。”

我没有回他,神思已不知游走到了哪里。

他轻叹出声,拿了一条毯子过来,覆在我肩上,然后又默默走了出去,带上了前厅的门。

本来还跳动得厉害的白烛火苗倏地静了下来,间或又轻晃一晃,我看着它走了神。腿麻了,起不来。我索性就蜷缩着躺下来,心中更是空旷。

我在灵前守了三天,替他过了头七。那一日,冷蓉到了府中。

我以烈酒祭英魂,冷蓉一言不发,只站在一旁等着这头七的仪程结束。

临走时,她哑着嗓子道:“即便是饮泣断肠,也痛快过你这般封闭自伤。”她神色黯然又枯槁,目光掠过我的脸时,又似乎红了眼圈:“温连永,我并不比你好受。但我哭一场,怨一怨,就当二十多年的人生里少了一个影子,该做事还是做事,该谈笑还是谈笑,一切都可以回到原先的生活,这才知道他与我的人生几乎没有交集。”她微停顿,一阵苦笑道:“想要说给别人听,都觉得好笑。我们之间,竟然真的——真的一点关系都没有。”

她声音涩然,语气有些微哽,却还是一口气说了下去:“我不知这几年你们之间到底有过些什么事,可如今我明白,你们在乎对方到此般境地,也确实不易。”她哑然失笑,又带着自嘲的味道:“亏我还说你们之间,只是在比较谁的悲悯心更强大……可惜温连永,你看看你是有多可怜?!到头来,在乎的人一个都守不住……”她指着旁边那一堵墙,大声道:“若我是你,早就一头撞死,再也没有勇气活了……”

她陡然间收了声,垂下手,微低了头道:“对不起,我一时情急失态了。”她敛了敛神色,缓缓道:“这些天,追封赏赐会陆续下来。届时你也许会被请入宫,替赵偱接受封赏。不过都是些身外事,人都不在了,这追封和赏赐,不过是荣耀门楣,荫庇后人罢了。可惜赵家就此,再不会出将才了。”

我许久不说话,都已不知如何开口,如何回话。我听她神神叨叨地说完,亲自送她出了府。

总觉得自己已经强大到无坚不摧,可砸开外面的盒子,裏面仍旧是一只纸老虎。

棺柩入土后的第二天,宫里果真来了人。

我那时已收拾好行李,打算去扬州将阿彰接回来,因为进宫一事,却不得不推迟了行程。我临走前,孙正林嘱咐我不该说的不要说,只接受追封便是了。

其实无非,是墓碑上改几个字而已。

所谓恩德,在生死面前,其实都不足道。

西京的春天不常下雨,进宫时还是晴日朗朗,回来时却大雨倾盆,有些初夏天气的味道。

我替赵偱接了恩赏的圣旨,一言不发地跪在底下,半晌,忽听得他道:“温连永,你多少也算是朕的表妹。”

我没有接话,只听他继续说。

他慢慢道:“朕替赵偱谢谢你,为他办这样一场安宁却又不失体面的丧礼。情真意切,当为世人称道。”

我静静听完,双手捧着沉甸甸的圣旨,俯首告退。

出门便淋了大雨。

那日我回到府,孙正林替我筹备第二日前往扬州的事宜,却有人带了老夫人的手信匆匆赶来。

老夫人寡居在秋水寺,从不闻窗外事,斋房里也无人念叨俗世这些生死别离,想必若我不提,她也未必会知道赵偱的事。

我不是不想提,我是实在不忍心再开口,也不知如何开口。这些事像石头般压得我喘不过气,寝食难安。

每次都是等心快要变成死灰,再努力地将它吹起一点点火星,可却耗尽了所有的温度。

我已经不晓得痛为何物了。

然老夫人的手信上写的却是——扬州有座红药桥,五月花败,一路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