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浮山还是过去的模样,山岳连绵起伏,瀑流清溪绕山而过,四季常绿的翠竹清香还是那么悠远。
夕阳没入远峰,彩霞依旧漫天,遥望群山悠悠,暮色冥冥。落尘伸展双臂,迎着熟悉的风,不由得感叹道:“以前以为哪里的落日都是一样的美,现在才知道,只有这裏的天最蓝的,风最清,山最高……”
“那是因为你回来了!”
“嗯?”她没懂他的意思。
他脱下披风搭在她身上:“天冷了,我们先回去吧,以后再出来看吧。”
“不要!”
她丢开他的披风,肆意地奔跑,让飒飒风声吹动心灵。那株她想念已久的鹅耳枥树又长高了,也粗了,她与它拥抱,尽情地摇晃它,抖落着它干枯的树叶。
……
树叶飘洒而落,落了她一身,也落了他满身满头,树叶凝的霜露溅在他的眼角眉梢中,像极了眼泪。
她跑过去,开心地大笑,撩起地上微湿的叶子,让嫩绿在她手之间飞舞,也在他身上潇潇而下。他自始至终都像雪雕一样站在那里,一点笑容都没有,甚至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她在他面前挥动手臂,唤回他不知飘向何方的心思。
“哥,你在想什么,是不是想雪洛姐姐了?”
他很认真地摇头,轻轻把她头发上的树叶弹开:“我在想你!”
“我?想我什么?”
他没有回答,转身弯下腰:“走吧,我背你下山。”
“好啊!”她跳到他背,脸贴在他背上,呼吸着他身上清新如竹叶的味道,“哥……我好想你!”
她听见他很轻地说了句话,追问道:“你说什么,我没听清楚。”
“没什么!”
其实她听到他的话了,但不懂白他的意思。
他说:“为什么这世上只有你一个女人……”
……
踏进竹屋,她看见了她思念的每一样东西。
她绣的木棉花枕头安静地躺在床上,旁边是她给他缝了一半的衣衫,折得整整齐齐。衣柜里,他们的衣服洗得干干净净,叠放在一起,一尘不染。
桌子上放着他们的碗筷,似难舍难分地默然相对。她拿起桌上的碗,发现它们明显旧了很多,碗口都磨坏了。她悄悄擦干眼角的湿润,转身看向他:“你经常回来吗?”
“嗯,每次做完事,我都会回到这裏看看。”
这个屋子里每一样东西都在细诉着他对她的想念。她扑到他怀里,一边捶打他的胸口,一边抽泣:“我恨你,你知不知道我多恨你……”
他苦涩微笑:“我知道!”
可他别无选择。
从始至终,他们没有过海誓山盟,等不到海枯石烂,他们可以轻言别离,互道珍重,他们能笑着对彼此说:你一定要平安,转过身,让眼泪流在彼此看不见的角落……
这就是他们的感情,注定心中装满了彼此,却不能相伴一生。
有些东西,失而复得后会疯狂地迷恋,就像她和他流失的岁月,失而复得,一分一秒都变得弥足珍贵。他们竭尽全力一般做着记忆中的事,除了没有睡在一起。
落尘每天还是会很早起床,给他做丰盛的早餐,吃过早餐,她陪着他上山,靠着又粗壮了一圈的树干看他练剑,偶尔也会汲取浮山的灵气,修炼自己的灵力。
练完了剑,他们在山上寻觅裘叔种下的各种珍奇药材,挖些回去放在裘叔院子里晾晒,再把已经晾干的药材放进药房,一一摆放好。
忙到太阳落山,星空璀璨,他们一起看裘叔留下的医书,尽管那上面的文字他们都能倒背如流,他们还是会很认真地逐字逐句去读。读到深夜,她再为他煮一碗白粥,粥的味道没有变,弥漫了一室的稻米香,窗外也还是那轮明月,流泻一地暗光。
可有些东西变了就是变了,再怎么刻意去模仿也找不回以前的感觉,就如同他的剑法,以前他出招像在舞剑,灵动而飘逸。现在,他出招时枯叶漫天,风声萧萧,犹如疾风骤雨摧毁万物。
杀人的剑,当然不可能再有那般轻灵飘逸。
他们聊天的内容也变了。以前只谈琐事不谈风月,如今,免不了要提及风月之事,又总是话不投机半句多。
恰如此时,他正喝粥,她没什么胃口,于是坐在旁边双手托腮看着他吃,问:“哥,你打算什么时候娶雪洛姐姐呢?”
他手中的勺子顿了顿:“还没打算好。”
“为什么?难道因为你舍不得孟漫?”她凑过去,盯着他的脸问,“你跟我说实话,你到底是喜欢雪洛姐姐多一点,还是孟漫多一点?”
他低头吃粥,没有回答。
“你回答我呀!”
“……如果一定要比,雪洛多一点。”
“那就是说,两个你都喜欢喽?”她笑吟吟地看着他,一副“我早就猜到了”的表情,鼻根却是阵阵酸楚上涌,“你还真是多情,既然你都喜欢,那就都娶了呗,一妻一妾,刚刚好。”
“……我考虑一下。”
她趴在他面前的桌子边,鼻根酸得要流泪,可她依旧眨着眼睛笑:“要不你把我也娶了吧,我也给你做妾。”
“咳!”他顿时被粥呛到,捂着嘴咳了好半天。
“哥,好不好嘛!”她摇着他的手,那一刻,她是很期盼他能点头的。她不在乎做妾,只要能和他在一起,她什么都不在乎。
“你是我妹妹,怎么能给我做妾,岂不让天下人耻笑?”
“我又不是你亲妹妹,有什么可笑的?”
“难道你要挨个去告诉所有人,我们不是亲兄妹?你以为有谁会信?”
落尘揉揉泛红的眼睛,再揉揉:“不信算了,谁爱笑就让他们笑去,管他们呢!”
“别胡闹了!”他放下喝了一半的粥,拂袖而去,一晚上在房里都没出来。
时间像是不知疲倦,飞快地奔跑,转眼两个月过去了。腊月十八到了,很特别的一个日子。落尘连夜缝完新衣,醒来时天已过午。
她迎着正午的阳光推开窗,看见宇文楚天站在她房门外,长衫垂地,与天空一样的颜色,一样洁净得一尘不染。他的表情沉静淡然,若不是在听见她开窗的声音,回头看时脸上多了惊喜,她一点也看不出他在等她。
见她醒了,他直接推门而入:“你总算醒了,我等你好久了!”
“等我?你找我有事啊?”她明知故问。
“好久没逛集市了,我想带你出去逛逛。”
“我今天有点累。”她刻意甩甩酸麻的手臂,装作困倦地揉揉眼睛,“我还要睡会儿,明天再去吧。”
“别睡了!走吧,出去走走,你最近胖得我都背不动了。”
“真的?”她摸摸脸,紧张地捏捏自己的腰,好像是有那么一点点。
一定是她最近太好吃懒做,真该出去走走!
他带着她去清源镇上最热闹的一条街闲逛,在落尘的记忆中,这个泱国不知名的边陲小镇久经战乱践踏,早已民不聊生,每到寒冬腊月,长街上渺无人烟,仅有几间孤零零的店面勉强维持生计。
而今的清源镇与她走时完全不同,热闹的集市熙来人往,街边是各种名贵的玉器店,兵器店,还有做工精美的绣坊比比皆是。
“这裏怎么变得这么热闹?”她问。
“半年前,瑄国攻占了这裏,瑄国皇帝下旨将无家可归的流民都安顿在这裏,还允许泱国商贩过来经商,泱国的商贩只要交税,便会受到同等的礼遇,所以很多泱国的商人过来做生意,这裏很快就繁荣起来了。”
“难怪这裏有这么多的奇珍异宝卖……可是,清源镇这么穷,瑄国为什么要抢这么个破地方?”
“大概是因为,这裏风景美。”
“风景?难不成瑄国皇帝还是个诗情画意之人……咦?”她忽然看见一处不断有笑声溢出的楼阁,门上清晰分明地写着三个字——梦仪楼。她正好奇这名字为何如此熟悉,就见月娘妩媚的腰肢轻摆着从裏面迎出来,见到宇文楚天便格外热情,“宇文公子,您贵人事忙,平时不来找我们梦姑娘也就算了,今日总算把您盼来了,却又带着这美貌的姑娘,这不是成心让我们梦姑娘伤心嘛!”
宇文楚天道:“我只是路过。”
“路过……哦!既然路过,那就上去坐坐吧,梦姑娘早就沏了上好的龙井等您呢。”月娘说着,伸手就要拉扯他,他更快一步闪避,躲开月娘的手。
“不了,我还有事!劳烦帮我转告梦姑娘,她的茶我喝不惯,让她请别人喝吧。”
说完,他拉着落尘离开。
离开梦仪楼很远了,落尘还忍不住回头看:“哥,她说的梦姑娘,就是孟漫吗?”
“嗯。”
“梦仪楼为什么会搬到这裏?”这裏虽说比以前热闹些,可到底是个边陲小镇,再繁华也是有限。
宇文楚天看出她的疑惑,低声告诉她:“梦仪楼是夜枭与买家交易和打探消息的场所,分店遍布天下,孟漫便是楼主。这裏是两国交界,往来人多,最适合打探消息,所以孟漫时常来这裏落脚。”
落尘抬眼笑了笑:“也最适合打探你的消息,是吧?”
“……前面的玉器店不错,进去看看吧。”
他牵着她的手走进一间玉器店,在琳琅满目的各色珍宝之中,他拿起一枚翠绿的玉镯,帮她戴在手腕上:“喜欢吗?”
她淡淡地摇摇头,取下来放回原处。
“那你想不想选点什么送我?”他又问,语气充满期待。
她还没开口,店主忙热情地招呼道:“一看姑娘就是眼力非凡,我这裏可是有件至宝,保证姑娘喜欢!”
说着店主小心翼翼地从里间捧出一个锦盒,在她面前自信满满地打开。裏面放的是一块深紫色通透无暇的美玉,雕琢成一条气势磅礴的怪兽,似龙非龙,似麟非麟,那色泽和形态倒真是透着几分诡秘。
“这种玉出自深海,百年不遇,正配得上公子这把无双的宝剑,姑娘以为如何?”
“在剑上挂这种东西多俗气!”她瞥了一眼,偷偷附在宇文楚天耳边道:“不如我缝的剑穗雅致,是不是?”
他赞同地点头:“我们再去别处看看!”
带着这样挑剔的眼光,他们逛了一下午,自然什么都没买成。
天色晚了,冷风起了,街边几个冻得瑟瑟发抖的小贩急着卖点钱早早回家,于是见人便拦住,拿着连一个铜板都不值的货物极力推销着,满眼都是恳求。
一个老人佝偻着挺不起的背,颤抖着手将几个桃木雕的护身符伸到落尘面前:“姑娘,买个护身符吧,保平安的……一个铜板一对。”
“这能保平安?挺好看的!”她从老人手里接过两个,桃木上还有黑节,雕刻粗糙,一看就是出自他那双苍老而皲裂的手。
可不知为什么她觉得这护身符比刚才的紫玉美得多。宇文楚天见她喜欢,从怀中取出一块金子交给那个老人。
老人哆哆嗦嗦地伸手,犹豫一下又缩回去:“这一对就送你们吧,祝两位能一生平安,白首偕老。”
她笑得眼睛都睁不开,嘴都合不拢,“白首偕老”,她喜欢这句祝福!
宇文楚天将金子塞在老人手上,特意嘱咐几句:“收好,千万别丢了!”
“这……我这东西不值钱。”
“可她喜欢。她喜欢的东西,在我眼中就是无价之宝。”
她将一个护身符塞在他胸前的衣襟中:“这个可不是多余的东西,能保平安的,千万别再丢了。”
“小尘……”
她打断他的话:“现在,我只求你平安,再别无所求。”
青石的长街上铺了一层薄雪,因为走的人多了变得光滑如冰,她挽着他的手臂走得很慢。等回到家里时,时辰已经不早。
刚进院子,一支飞镖以极快的速度飞向落尘的脸,宇文楚天一伸手接住飞镖,折断后从裏面取出一封信笺。
匆匆看了一眼,他的眉头就紧锁了:“我回房了,你也回去休息吧。”
虽是匆匆一眼,信笺上面的字落尘也看清了,只有简短的十几个字:“今夜子时,他会现身梦仪楼,机不可失。”
她立刻猜到信笺是谁给他的,脑中瞬间闪过无数个念头,她想抱住他,求他不要去,可她知道他一定会去;她也想过以死相胁,让他在仇恨和她之间选择一个更重要的,但她怕他会选择仇恨;她甚至想去跟他说,我爱你!因为她害怕再不说以后就没有机会,可这似乎毫无意义……
当一切疯狂的想法都沉淀之后,她冷静下来。为了这个报仇的机会,他已经等了很久,付出了太多,他不可能放弃,她更不该逼他放弃!
所以,她能做的就是到厨房煮一碗面,端去他的房间。她推门进去时,他已经换上了一身黑衣,正在擦拭着手中的沉渡剑。
“哥,你现在就要去吗?”
他点点头,见她捧着一碗香喷喷的面,双唇微动,没有说话。
她将面放在桌上,拿出新做好的衣服在他面前展开,道:“这件衣服是我刚给你缝的,也不知道合身不合身。”
他没说话,静静地站在她面前。
她帮他解开黑色的夜行衣,露出半裸的胸膛,条条伤疤纵横交错,写满他从不说出口的伤和痛。对有些男人来说,伤疤是辉煌和殊荣,可对他来说这就是一条条愧疚和不堪,是已经溃烂到心裏的罪孽。
所以,他今天一定会去的!
为他脱下夜行衣,她仰起头,他也正望着她,眼中如浮山的云雾,朦蒙胧胧,又有欲盖弥彰的晦暗,一时间她像是被他蛊惑,伸手触摸他胸前的伤疤,手指顺着每一条疤痕轻移,明显感受到他异乎寻常的心跳……
她的手指转到他心口时,他突然抓住她的手,另一只手揽住她的腰将她带到他身前,唇与唇近在咫尺,几乎能感受到彼此呼吸的温度。
她紧张地闭上眼,可他只在她额头印上轻吻,便放开手。
“吃了面再走吧,这是长寿面!”她将护身符放在他的胸口,对他道。
今天是他的生辰,她本想给他一个惊喜,看他大喜过望的笑容,可此时此刻什么惊喜能让他笑得出?
他低头把面吃得一口不剩,便起身出门。
这样的生离死别,他由始至终没有开口说一句话。
她也只说:“哥,我等你,等到你回来为止。”
他停住脚步,却没有回头:“如果我天亮之前还没回来,陆穹衣会来接你回陆家。”
“我等你,等到你回来为止!”她重复了一遍,语气平静而坚决。
他加快了脚步,走进黑夜。
落尘逼自己不要去想任何的可能性,就和往常一样,坐在他的房间静静等待。他的书桌边放着一本无名的书,她随手翻开,上面的字迹她认得,是裘叔的笔迹。裘叔在书里详尽记载了火莲和曼陀罗的药性,极为全面,她逐字逐句地细读。
原来火莲与曼陀罗不仅相克,而且相生,曼陀罗原本毒性不强,最多会让人头晕目眩,或是看到一些幻象而已,可一旦遇上火莲,曼陀罗的毒性会剧增,轻则让人产生幻觉,迷失心智,癫狂发疯,重则会让人经脉尽断而死……
不知何时下起了雪,铺天盖地,房里的灯火被风吹熄,天地一片黑暗,连洁白的雪花也融入了黑暗。
凛冽的大风雪丝毫没有影响梦仪楼的生意,梦仪楼依旧热闹非常,笑声笼罩在一片红烛摇曳之中,梦幻旖旎。飘然彩带轻舞,楼上的姑娘软声细语,纤腰如弱柳扶风,手中的香帕娇柔地挥在空中,散着缕缕暖香。
梦仪楼是三层独栋楼,中央是长梯,左右两边有栏杆和长台,入门的玄关顶挂上缀满了飘带和风铃,人一走过,带动极轻微的一阵气流,风铃便会在飘带的舞动中响起清脆悦耳的声响。
风铃无声无息中,宇文楚天走上了梦仪楼的长梯,身上的冷意比外面的风雪更让人打冷战。月娘也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脸上的笑容却丝毫未减,挥着手中的帕子忙上去相迎。
“宇文公子,呵呵,梦姑娘真是和您心意相通,她说您今晚会来,您果真来了!”
“梦姑娘在哪儿?”他问。
“梦姑娘自然在房里等着您呢,我带您过去。”
宇文楚天挥了挥手:“不必了,我自己去找她。”
说完,他交给月娘一小袋金子,转身上了楼,轻车熟路地拐进了长廊的尽头。他走进虚掩的门,房间内空无一人,只有即将燃尽的熏香。
孟漫最擅长用香,而不同的香气总会透露着不同的信息,今日她熏的香味道清淡,沉冷,且不易消散,只沾染一点便会香很久,而且这香弥漫得也快,已散满整个梦仪楼。
这是孟漫警示他时才会用的香。
宇文楚天沉思片刻,走到床边,摸索到被褥下的机关,轻轻一弹,石床无声地分开,露出望不见底的黑洞。他纵身一跃,无声无息地沉入暗室,与此同时,机关恢复原位,入口的石床无声地合上,这地下的密室再也看不见一丝的光。
凭借上次孟漫带他来时的记忆,他刻意屏住呼吸,收敛脚步声向前走。穿过一个石门,他隐约听见裏面有声音:“陆穹衣自不量力,不但暗中招兵买马,还联络各大门派密议,想要对付我们。门主,只要您下令,我马上带人踏平无然山庄。”
“就凭陆穹衣能有什么作为,杀他又没钱赚,我们根本不用理会他。”又一个声音道。
一道沙哑干枯的声音响起,语速缓慢,带着一种不容反驳的强势之气:“陆穹衣这个人不容小觑,孟漫,你继续密切监视他,有消息再向我禀报……”
他的话音还未落尽,宇文楚天忽觉一股微弱的气流迎面而来,似有什么东西朝着他周身的穴道飞了过来,他忙闪身躲避,但因为周遭一片黑暗,他又怕惊动了裏面的人,动作不敢太大,所以闪避不及,右腿的解溪穴被击中。他只觉穴位一麻,并无痛楚,伸手探向穴道处,除了一点湮湿,别无其他。
那样急速袭来的“暗器”,竟是几滴茶水。
“什么人?”裏面有人听见了动静,厉声问。
孟漫见他被发现,立刻对门主回道:“启禀门主,他是副门主新招揽的高手,身手不凡,今晚是我通知他来见门主的。”
再没有人多说一句话,等着门主的决断。
沙哑干枯的声音又响起:“既然来了,便进来吧。”
宇文楚天缓步而入,裏面也是一片黑暗,他凭借呼吸声音推测这密室内仅有几个人,且都是高手,那位神秘莫测的门主应该坐得很远,他感受不到气息。
手指缓缓叩着桌木上的声音传来,竟然近在身前。宇文楚天一惊,脚步僵住,凝神去听,仍听不见门主的呼吸声,只听见手指轻叩的声音,一下一下,直击人心。
“你就是宇文楚天?”那略微沙哑的声音在他身前传来。
宇文楚天讶然抬头,看向黑暗的虚空,门主居然猜到他的身份?那么,他一定猜到他的目的,他会怎么处置他……
未及想完,突然阴风乍起,一阵巨大的气流冲向他,是掌风。这次他早有防备,闪身避过,那凌厉的掌风又自上方笼罩而下,夹着碾石成灰的力道,宇文楚天再次闪避,石地轰然而碎的声音传来。接着,变幻莫测的掌风随着飘忽不定的身形接连而至,虚虚幻幻,让他避无可避,最后只能硬生生用全部内力接下一掌。
那掌心滚烫如烈焰,夹着惊涛骇浪一般的内力势不可挡地袭来,震伤了他的心脉。
一口血腥从心口涌到咽喉,宇文楚天硬生生地咽了下去。在宇文楚天内力耗尽,无力支撑之时,门主收回了掌力,一切又恢复无声无息,周围还是黑暗,平静,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自出江湖以来,宇文楚天遇到过很多所谓的江湖绝顶高手,他都能从容应对,他几乎以为自己是战无不胜的。所以当他知道夜枭防范严密,暗算门主是完全不可能的时,他今天依旧坦然而来,想光明正大地与门主来一场生死之战。
然而,他终究是败了,败给了自己的自以为是!
他早该想到,若是夜枭的门主可以如此轻易被他杀死,他就不会是夜枭的门主了。
“宇文楚天。”夜枭门主冷然道,“你的剑法精妙,内力却不够淳厚,若是你想杀我为你父母报仇,我劝你好好苦练一下内功修为,十年后再来吧。”
宇文楚天按着胸口,更加惊讶地看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他不明白,门主既然知道他的目的,为何还对他说这样的话?
“门主,宇文楚天他绝无此心!”孟漫急忙上前一步,极力为他解释,“他加入夜枭,只想找出当年出重金害他父母的真凶,为父母报仇,他入门之时,为了证明对夜枭的忠心,自愿服下噬心蛊,愿与夜枭同存亡,永远效忠门主!”
“噢?你相信他吗?”
“相信!”
“那好!靖域,也给她一颗噬心蛊,和宇文楚天一样的那种。”没有过多的言语,已有脚步声靠近孟漫。
黑暗中,宇文楚天看不见孟漫的表情,只能感受到她微微凌乱的呼吸,还有她沁出汗水却冰冷的手指握住他的手,她的手在颤抖。
“孟漫遵命!”她的声音丝毫没有颤抖。
待孟漫服了噬心蛊,门主对她道:“好,既然你如此相信他,我便也信他一次。宇文楚天,从今天起,你就是夜枭的左护法,我与副门主不在时,夜枭所有人都将听命于你。”
有人将一个腰牌送到他面前,他接过,握在手心:“是,门主!”
之后的许多年,宇文楚天每每感觉到灼心蚀骨的疼痛时,便会记起孟漫那微微凌乱的呼吸,还有那只颤抖的手,她当时一定很恐惧,却心甘情愿为他服下了噬心蛊。
也正因为此,不管他再怎么想杀她,他都没有动手。这世间谁都有资格杀她,唯独他,没有!
下了一夜的雪始终没有停,铺天盖地的雪铺满了院落,落尘用力推开门,站在门前望着宇文楚天离开的方向。单薄的衣服根本抵御不了风雪,而她却丝毫不觉得冷,努力睁大眼睛看着远方,害怕错过了他的身影。
东方将亮时,他出现在她面前。她上上下下仔细看他,他身上没有伤口。悬着的心终于放下,她扑到他怀里,眼泪再也止不住:“你怎么才回来?”
他轻轻地搂着她,拍着她的肩膀:“我这不是回来了。”
“你已经杀了他?”
“没有!他的武功深不可测,我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况且,他已知道我加入夜枭的目的,对我有所防范,我不能轻举妄动。”
“他知道你的目的?”落尘满眼的恐慌和不解,“那他为什么不杀你?”
“我也不明白,或许,他认为我还有利用价值吧。”他想了想,又摇了摇头,喃喃低语,“可我看夜枭并不缺可以利用之人,只缺他信任的人,他留下我,到底有什么用处?”
他确实想不通,夜枭的门主不仅武功深不可测,连心思都深不可测,要杀他,恐怕真的要等上十年才行!
冬去春来,浮山的翠竹又绿了,多年前种下的桃花树又开了花。在这生机盎然的季节里,雪洛找来了。雪洛还是美得清雅脱俗,眼中还是毫不掩饰的无尽情愫。
雪洛来后,宇文楚天将裘叔的房子重新修建,专门为雪洛隔出一间精致的厢房。落尘不再陪他上山去练功,也不再和他聊天聊到深夜,因为她很忙,忙着陪雪洛到镇上去买东西,忙着帮雪洛将闺房装扮得典雅精致,还要忙着和她学针线女红。
雪洛特别会绣鸳鸯,在鲜红的绸缎上,一对一双栩栩如生的鸳鸯让人不由自主地想去摸摸它们的羽毛,感受那羽毛是否如看起来的那么柔软。
落尘赞叹不已。雪洛说可以教她如何把鸳鸯绣得栩栩如生。
她笑笑:“绣得再栩栩如生又有什么用?总归是多余的。”
雪洛自然不懂她的意思,笑道:“那你帮我绣吧,我绝不嫌多。”
她抬头看着雪洛清丽的脸,想想也有道理,她将鸳鸯绣在他们的芙蓉帐内,绣在他们的鸳鸯枕上,那便不是多余的了。
所以,落尘开始每日和雪洛学绣鸳鸯,绣花针常常扎在她的手指上,血染红丝线,鸳鸯的眼底被绣成了红色。她拆了,重绣,还是红色,红得扎眼。
如果不是那个月圆之夜,她想,她会绣很多很多的鸳鸯,做成锦被,做成药枕,做成鲜红的盖头。然而,不该发生的事情发生了,或者说,早该发生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那夜,万籁俱寂,雪洛早早便睡了,落尘的鸳鸯只剩下眼睛,拆了绣,绣了又拆,弄得缎布上都是针孔。她忽然听到宇文楚天的房里有轻微的动静,她出门去看,只见他的房门大敞着,裏面没有人。
看见天上的满月,她才想起今日是十五,是宇文楚天的毒蛊发作的日子。
落尘忙乱地找遍了整个家,书房、药房、厨房、前厅、后院她都找了,没有找到宇文楚天的踪影。她悄悄去雪洛的窗前看,低垂的幔帐内,雪洛睡得安稳,完全没有被惊扰的迹象。
缭绕熏香飘散而出,落尘轻嗅,熏香中有安神效果的药材用量不轻,难怪雪洛会睡得这么沉,也难怪雪洛和宇文楚天相处这么久,从来都不知道他在月圆之夜会毒发。
可是,时辰这么晚了,他会去哪儿?是去找孟漫要解药,还是找个不会有人发现的地方独自承受疼痛?
以她对宇文楚天的了解,他多半会选择后者,那么,宁谧的浮山应该是他最好的选择。
昨日刚下过一场大雨,山间的小路泥泞未干,落尘提着灯笼细看,上山的小路上果真留下深深浅浅不规则的脚印。她寻着脚印走到山腰,脚印没入了灌木丛里,再也找不见了。她拨开生满倒刺的灌木,在裏面找了很久,没有找到他。她又去了他们常练功的竹林,看夕阳的小桥流水边,还有后山种草药的地方,都没有找到他的人影。
焦急间,已过了子时,满月被阴云遮住,阴风阵阵冷冽,吹熄了灯笼的火苗。她仰头望望高耸的山巅,忽然记起他说过:浮山山顶的风景特别美,层云渺渺,千山重重,他若是有一天死了,一定要葬在那里……
她立刻向着山顶跑去。
一路上,她不记得自己摔倒过多少次,手脚上都是擦伤,但她根本顾不上这些,以最快的速度往山顶爬。她终于爬到了山顶,终于找到了宇文楚天,他倒在一棵参天的青松之下,昏迷不醒。
“哥!”她扑过去扶起他,他的右臂被割了一条深深的伤口,鲜红的血染透了他的白衣。他的全身冰冷,脸色比衣服还要白,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若不是身体还柔软着,她几乎以为他已经死了。
落尘慌忙在衣裙上扯了一条绢布缠紧他的伤口,帮他止住血。血透过绢布,染红了她的手指,有些微的麻痒,她奇怪地细看手指,只见几个细小的红色物体在血液中蠕动。她吓得跌坐在地上,惊恐地看着血液里蠕动的蛊虫。
满地的鲜血中都是蛊虫,慢慢会聚,向草丛里聚集。她讶然拨开草丛,只见草丛间有一颗墨红色的药丸,与孟漫给他服用过的解药一样。她仔细嗅了嗅药丸的味道,有曼陀罗的香气,正是蛊毒的解药。
落尘拿着解药深思熟虑了一番,还是决定把解药喂他吃了,虽然这解药以后会害死他,可他不吃解药,估计今夜都过不去。再说,这蛊毒再厉害,总有相生相克之物,总有方法可以解。
宇文楚天在昏迷中吃下了解药,脸色渐渐恢复,脉息也慢慢平稳下来。
“哥,你醒醒!你醒醒!”
听见落尘的呼唤,他睁开眼睛,迷离的眼神仿佛穿过她,不知看见了什么:“你又给我吃了解药?我早说过,我的死活不用你管!”
落尘知道他不是在跟她说话,他只有跟孟漫说话的时候才会用这种口吻。但她没有反驳,扶着他的身子,柔声抚慰他:“你这么折磨自己不是什么好办法,这蛊虫再厉害,也终归是虫子,总有方法可以把它引诱出来……”
“引诱出来?”
“嗯,我看这蛊虫对曼陀罗的香气特别敏感,等你下次毒发,我们试试用新鲜的曼陀罗花引它们出来,或许有用。”
他迷离的视线闪过一丝光亮,似乎对她的提议很赞同。
“你好些了吗?我扶你回家吧。”
“嗯。”
她想要扶他起来,便用足了力气搂住他的腰……
他忽然凑近她的颈项,深深呼吸,问道:“你今天用的什么香?”
“我没用香啊!”
“你身上的味道好像……小尘。”
她无语良久。
他又靠得更近些,鼻尖贴在她的颈间,呼吸间喷出灼热的温度,那热度好像会蔓延,转眼令她全身都发烫了,说话声音也有些不安:“哥,你别这样,我扶你回家吧。”
“你叫我什么?”他勾勾唇角轻笑,头发略有些凌乱,几缕碎发落在脸上,略有些苍白的脸颊蒙上一层淡淡月光,目光却灼灼如烈日,“你再叫一次吧!”
“……”
“你今天怎么好像和平时不太一样?”他的声音有点哑,低沉中带着诱惑。
她低头看看自己,没觉得自己哪里不同,除了衣裙在刚才爬山的时候跌得满身泥土,头发也散乱不堪,估计一张脸肯定惨不忍睹了:“哪里不一样?”
他笑了笑,似乎在看她,双眸却没有焦点,似看非看,若即若离:“你今晚好像,小尘。”
“……”
“你是不是易容了?”
她又气又急:“哥,你看清楚,我是小尘,我不是孟漫!难道这个世界,除了孟漫,就没人会管你的死活吗?你看看我,看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