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2 / 2)

红尘四合 尤四姐 2001 字 5天前

“一年三十七两,欠银三千两,不吃不喝得还八十一年,这笔帐算过没有?”他直望进她眼里去,“欠着我的银子,只收本金,不加利钱,这样不好么?”

定宜一脸的绝望,“八十一年……我到死都还不上了。”

“那就还一辈子,人死债消就是了……要早知道,当初就该让你进我府里,何至于辗转投到七爷门下。”他叹了口气,“七爷硬要算账,我也没有推脱的道理,就是觉得这钱拿回来,味儿都变了,所以搁在你那里,我图个心安。”

定宜进退两难,摆手说:“您千万别这么的,我危难的时候您帮我的忙,临了我还落您几千两,我成什么人了!”她把银票放在炕桌上,退后几步说,“我不得您钱,我该着您情儿,遇着机会一定报答您。至于七爷那儿,横竖我是他的奴才,他也说了,我儿子还是他的家生子儿奴才呢,我这辈里还不了,让我儿子接着还,总有还完的一天。”

她这人心大,风霜里历练过,推翻他以往对于女人的所有认识。从鸟市上回来,那一牵一搭,简直让他震惊得无以复加。他猜测过她的性别,暗里也作过千般打算,忽然证实了,心落回腔子里,思绪却又飘飘荡荡浮在了半空中。她可怜么?这世上可怜的人多了,但她绝对别具一格。难怪上回那帮侍衞和她玩笑,她像踩着尾巴似的炸了毛,现在想想确实难为她。

可是好好的姑娘,为什么装男人,是出于什么目的?他现在好奇大过那种莫名其妙的情愫,即便喜欢,也要喜欢得明明白白,隔着一层,感情便不纯粹,便要一再的试探。

他退了一步,颔首道:“也罢,既然你执意不要,搁着就搁着吧,什么时候短银子再来拿,也一样。”他转到多宝格前,打开一扇小小的两开阖门,从里边拿了东西递给她。

定宜不知道那是什么,迟疑着接过来看,是一把犀角梳子和个精白瓷的瓶子,摇一摇,里头装的好像是头油。她心头重重一击,骇然看他,他还是淡淡的神情,没什么大变化。

难道让他瞧出什么来了?她结结巴巴问:“十二爷……怎、怎么想起来给我这个呀?”

弘策背手道:“出门在外不方便,那些戈什哈都不梳头,被风一吹满脑袋乱糟糟的,你别和他们一样。”

定宜捧着东西,窘迫地僵立在那里,一手下意识抿抿头,尴尬道:“我明白了,是我太邋遢,叫您看不惯了。”

他调过头去,夷然道:“那么些侍衞,也没见我给谁送梳篦。我以前听说过女人瞧上哪个爷们儿,送梳子作定情用,如今男人送男人,应当没这个说头吧!”

这是哪儿跟哪儿呢,她不太懂那些小儿女情怀,什么送梳子定情之类的,她也从来没有听说过。眼下十二爷往那上头引,叫她不知怎么应对才好。

她愣着不说话,十二爷偏头打量她,灯下一双眼闪烁如星辰,他说:“怎么?没用过头油么?拿梳子蘸上,一点儿一点儿篦,把零碎头发都捋上去……实在不成,我来伺候你?”

“不、不……”她慌忙推让,“谢十二爷的赏,回头我自己慢慢琢磨,不敢劳动您大驾。”女孩儿爱美是天性,低头摩挲那瓶子,纤长的瓶身透着秀气,她爱不释手,含笑道,“不瞒您说,我真没用过头油。干杂活儿的人哪有那么些讲究啊,早晨起来一扒拉就完了,还拿篦子篦,没那么多闲工夫。我以前听一个街坊说东岳庙的事儿,里头九幽十八狱里还有这么个典故,说头油用多了,死后小鬼儿把你倒吊起来,揪着头发往下控,下边接油的碗没有底,所以永远装不满,就那么经年累月地吊着。”

他笑道:“那是吓唬人的,劝姑娘少买头油,节俭点儿。”

“我知道。”她抿嘴笑着,两个梨涡里都盛着欣喜,“嗳,我这辈子没使过这个……”

弘策打量她那模样,缓缓长叹了口气。一瓶头油而已,够她高兴半天的,这么容易满足,他四周围找不出这样的人。她经历的种种,简单用语言描述无法还原。别人赏花下棋的时候,她在菜市口打扫满地血迹,尘土飞扬里抬起头,依然可以笑得灿若朝霞。不自怨自艾,顽强地活着,那些王公贵族家的千金小姐们,看见一只虫子都会惊慌失措,要是换了她们上刑场,大概来几个得吓死几个。

外头打更梆子笃笃敲过去,定宜才想起来时候不早了,忙呵了腰道:“耽搁您歇觉,我也该走了。今天的事儿谢谢您,横竖道谢的话都快让我说烂了,这一遍遍的……”她又举举那牛角梳和瓷瓶,“还得谢谢您这个,回头我就用上了。”

“头油是其次,梳子要留好。”他送她到门前,“从这儿到他坦不远,能不能自己走?要我送么?”

她笑道:“您太抬举我了,哪儿有王爷送侍衞的道理,说出去叫人笑话。您留步,我走了。”

她要迈出门槛,他突然拉了她一把,手指扣在她臂弯,感觉到夹袍下娇脆的轮廓,也只一晃神,复把手松开了,低声道:“明天又要上路了,你身上好些了吗?肚子还疼不疼?”

定宜窒了下,女科里的毛病,也没法和他说明白,含糊敷衍道:“谢十二爷关心,都好了,您看我又活蹦乱跳的了。您进去吧,更深露重,没的着了凉。”她反转过手腕子,在他臂上轻轻推了下,“回去吧,路上有灯照亮,磕不着的。”

他就站在槛外目送她,看她翩翩出了垂花门方折回殿里来。想起刚才那心境,十八里相送似的。他抚了抚她触碰过的地方,心头不由怅惘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