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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泓承回到重华宫时, 已经是亥时三刻,夜色深重,露水寒凉。
今日黛玉在后宫送走玉成郡主, 他在前朝替皇上送走双夷国使臣。
皇上将有关双夷国之事全权交给了他, 只道:“骤然将朝中要事交给你, 朕也不放心,也不能服众。如今这件事不大不小,便是砸了也无人知道, 你只管放手去试试。一应人员调度,朕都只看着不说话。”
辛泓承接手过来,第一个要纠结的, 就是要挑一位官员去双夷国送玉成郡主顺便接回人质。
这次挑的人不求雄才大略,王霸之气,但求一个稳字。一定要安安稳稳把南安郡王和甄应奇赎回来。
并且最好威严与亲和力并存, 让双夷国在感受到天/朝庄重外还能体会到春风拂面般的温暖,从而放下戒心。
这其中的度并不好拿捏。
于是在贺琅的推荐下,辛泓承最终拍板选了兵部左侍郎。
这位儒将生的面容端方, 在外交形象上有极大的保证。且谈吐得体, 是能拿刀也能作诗的全才, 对宣合帝的旨意和太子爷的意图心领神会,立下军令状保证完成任务后, 就随着玉成郡主的船只一路往海外去。
送和亲大部队出南城门后, 辛泓承又马不停蹄的转回吏部和兵部, 忙着研究在沿海布兵排阵的问题, 晚饭都是跟安王一起对付了一口, 足足拖到这个点才得以回来歇着。
他见后殿灯火熹微, 算时辰就知道黛玉已经歇下了, 于是对王中道:“还是照旧把书房收拾出来睡吧,我不回去扰她了。这几日她心里不高兴,晚上也睡不踏实。”
他这个点回去,第二日又要早起准备上朝,黛玉只怕这晚上也不用睡了。横竖今早出门前,他就提前对黛玉说过不必等他,今晚大约回不来,要睡在部里了。
王中忙答应着,提着灯笼就拐了个弯,主仆两人往书房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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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知辛泓承才走到廊下,就听见几丛竹子后阴暗的角落里传来隐隐的哭声,若非他耳目聪灵几乎错过去。
他顿足,对王中蹙眉道:“书房这边,不是从不许宫女来吗?”
连白毛这个他最为信重的宫女,都不能踏足书房重地。因宫女许多都是认字的,不比太监,认字是罪过,所以可以收拾书房。
但就连王中,都不能碰他书案上的物件。
王中将灯笼放下,眼珠一转悄悄道:“殿下,这几日您跟太子妃娘娘各忙各的,您睡了两回书房了。”
辛泓承今日忙了一天,脑子累的锈住一样,听王中这样说,也只是疑惑的嗯了一声。
王中见主子没有这根弦,不知该替太子妃娘娘欣慰还是着急。
反正他自己语气挺急的:“自从您大婚来,跟太子妃娘娘举案齐眉,那热乎劲咱们重华宫里人人都长眼睛看着呢。如今您骤然常搬了书房去住,落在有些人眼里,说不得就是跟娘娘拌嘴生疏起来。那有些心大想要飞上枝头的宫女,见您独寝在书房,自然就动了歪心思……”
辛泓承把眉毛皱的要打结。
以黛玉最近的心情来看,要让其发现这件事,真是雪上加霜,辛泓承不免要在心里写一个“危”字给自己。
于是他索性就隔着这老远站住不动,直接扬声道:“没规没矩,谁许你在书房外面坐着哭!王中,你去带了她,现就去回禀葛嬷嬷,都不必过夜,这就撵出重华宫以儆效尤。”
女子的哭声戛然而止,连竹子后面露出的一点裙角也收了回去。
辛泓承冷笑了一声:“此事不必惊动太子妃,倒叫她烦心。”
王中响亮地应了一声,然后昂首阔步就转到竹子后面去:“你……”辛泓承只听他声音骤变,又尖又细:“啊,奴才该死,太子妃娘娘恕罪!”然后还有“噗通”趴倒在地行礼的声音。
辛泓承所有的困意和疲乏全都不翼而飞,三步并作两步转到竹子后,果然见是黛玉立在竹子后头。
“起来吧。”黛玉对王中点点头,声音喑哑不似往常。
辛泓承不由惊道:“你哭了多久?嗓子都哑了。”
黛玉眼睛微肿,粉光融腻,显是哭了一阵子的。辛泓承再看她只穿了家常素云色绣缠枝杏花的倭缎斜襟裙,越发显得身姿轻弱,就忙将自己身上的斗篷解下来给她系上。
触到她手上的肌肤凉润如玉,便越发道“都这个时节了,你竟晚上站在外头迎着风哭?”
黛玉原伤着心倒不冷,如今叫辛泓承的斗篷这样一裹,反而觉出了寒意,就伸手自己拢了拢。
她骤然见了辛泓承,心里虽安稳下来口中却道:“太子都要将我连夜撵出重华宫了,还不许人哭一哭?”
辛泓承指着在一旁装竹子不吭声的王中道:“是他误导我。”
王中在寒风里抖成了一根跳舞草。
黛玉睇他一眼:“哼,有事就知道往旁人身上推。王公公听不出,难道你也听不出我的声音?”
辛泓承正色道:“正是呢,我还要问你,你哭了多久将嗓子哭成这个样子。我原瞧着后殿灯都灭了,还以为你歇下了。”
边说边从荷包里拿出秋梨川贝糖丸来,剥去外面的油纸,给黛玉含了一颗。
黛玉摇摇头:“不是哭的,秋日本来就燥,今儿又送走了……”她说起甄然,眼底又带了泪。
辛泓承便伸手将她抱在怀中,轻轻拍着她的肩背哄道:“好了好了,不难过了。咱们不是说过了吗,她是求仁得仁,于她而言,嫁给牛清滨,浑浑噩噩过一辈子才是真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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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中非常有眼色的悄悄后退,踮脚溜走往后殿去了。
果然见墨染和小萝正各提着一盏小巧玲珑的玻璃绣球灯,焦急地守在门口。两人见了王中也觉得诧异:“殿下回来了?”
王中忙把刚才的事儿说了。
小萝顿足道:“娘娘半个时辰前,非说心里不受用要在重华宫里逛逛,不许我们跟着。”
王中忙道:“姐姐们别急了,如今殿下陪着娘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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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辛泓承带着黛玉就近往书房去。
“如今你行动都有人劝,所以才躲到这里来独自哭是不是?可外头冷,要哭咱们在屋里哭,我给你递帕子。”
黛玉在一张梨花木椅上坐了,难得由着自己的性子出神,只看着辛泓承安排诸事。
他先叫外面守着上夜的小太监提热水过来,再去小厨房要两碗姜汤,几碟新鲜的小菜并粥面。然后在碧玉的双龙吐珠四脚小香炉里添了一把薄荷香,又在自己素日用的靛蓝珐琅掐丝铜胎小手炉里加了两块银丝炭,放在黛玉手上。
热水到的最快,辛泓承也不要小太监进来服侍,自己先倒了热水拧了一只热手帕,替黛玉拭过面上的泪痕。
黛玉见他这样细致温柔,整个人反而越发委屈心酸起来。
“今日在海山仙馆,我看了甄然留下的衣物和诀词,就忍不住哭了起来。可周姐姐只得来劝我,说一会儿还要去太后娘娘跟前回禀此事,所以我只得将眼泪收了回去。”
“等回到重华宫,又有这几日耽误的宫务要紧着安排出来。”
“太上皇又着人来说,等过几日甄老夫人入宫的时候,务必要仔细款待,如待自家祖母一般。内务府的人拿不出诰命如此隆恩的旧例,自然也要来寻我。”
辛泓承自打她开始说话,就不再走动,而是走到她座位跟前半蹲下来,仰脸看着她,认真听她说话。
黛玉声音既委屈又带着茫然:“好容易人都走了,墨染她们却连见我坐着发呆都要劝。说是若不好好歇着,明儿去给太后娘娘请安没精神,又要被二嫂在背后嘀嘀咕咕——哪里都有人看着,有人劝着,所以我就躲了出来。”她看着辛泓承:“你不是说晚上不回来了吗?”
辛泓承答非所问:“嫁给我很累吧。”
黛玉就笑了笑:“是啊,我都后悔了。”
辛泓承见她会笑了,这才放心,站起身来拧了个冷手帕给她敷眼睛。
叫宽大的手帕一遮,黛玉的面容便剩下小半张,尖尖的一点小下颌,辛泓承看了就觉得心疼。
也是,自打她入宫这两三个月,发生了多少大事,真是片刻不得清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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黛玉痛哭过一场,哪怕敷过冷帕子,次日晨起也是双眼红肿,带出痕迹来。
黛玉对着镜子不免蹙眉,辛泓承却只笑道:“无妨的。”
墨染和小萝心道,太子不需要面对后宫眼神口舌俱佳的嫔妃们,说的倒是简单。
于是两人只围着黛玉犯愁。刚要取冰帕子,就见白毛进来道:“回娘娘,太后娘娘那边打发了宫女来,说是昨日为玉成郡主送嫁疲惫了,今日便免了各宫的请安。”
小萝忍不住念了声佛。
黛玉却第一时间转向已经坐在桌前等着吃饭的辛泓承,问道:“跟你有关系是不是?昨儿那么晚了,你还让王中出去。”
辛泓承就但笑不语。
绿水和红掌正在摆膳,他昨天用的也不好,直接就先夹了一个鲜肉小笼包吞下去,这才笑眯眯道:“反正还没梳头发,你快回去睡个回笼觉吧。”
黛玉昨晚也真哭累了,于是就穿着寝衣回到床上,又眯了大半个时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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晌午时分。
内务府的人照旧来回日常事务,如今倒也不麻烦:自从葛主事牺牲小我,成全大家,为众人证明了黛玉这位年轻太子妃并不是软弱可欺的人后,各处主事都精神抖擞,以十二万分的热情投入到了本职工作中。
新官上任三把火,谁都不希望太子妃这第二把火烧到自己的尾巴上。
于是凡事再不敢迁延推诿,遇事后还会主动提出各种解决方案,贡献出以往的旧例来供黛玉挑选。
生怕自己不赶着奉承,就让下头的人抢先卖乖。
这半个多月下来,黛玉就觉出了宫里用人比荣国府的好处——没有家生子儿,要处置谁也不用担心牵三挂四的亲戚,顾忌对方老子娘是不是有头有脸的陪嫁抑或管家。
宫里各人都是凭自己本事立足吃饭的,所以一旦认准了上头的主子,这些人就会主动变得丝滑无比,让人用起来得心应手。
于是今日,茶膳房酷爱成语的刘主事,就主动带了不少往日诰命的赏宴旧例来请黛玉挑选并酌情添加。
尤其奉上安淑大长公主的殊荣旧例:太上皇是个很念旧情的人,曾当着皇子们群臣们的面说过甄老夫人乃吾家老人,那么索性比照着宗亲里地位最重的女性来办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