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1 / 2)

许阳给太上皇的画已经画完了,可他进宫的频率反而高了。太上皇的心情不好,朝政这几年在他儿子的胡闹之下一团混乱,老头子累得够呛,偏太子又几乎没什么经验——皇帝从来就不算喜欢他,所以太子并不敢太多的关心朝政免得被他父亲越发厌恶。国事家事就没有一样让太上皇能安心的,每天看许阳带着他的孙子重孙子们满花园的乱窜成了老头子每天唯一能够稍微轻松些的时候。

太子今年三十岁,最大的儿子已经十一了,因为已经上学了所以并没有太多时间,所以来太上皇这裏来的最频繁的是太子妃生的最小的儿子,今年才四岁,本来今年该开蒙的,可是头年的时候又病了一场,太子妃舍不得,便跟太子商量了再缓一年。在一般的勋贵人家,不能袭爵的小儿子是最好自己努力向上的,可放到皇家又是另一回事儿,小儿子这种生物最好还是不要太有出息了。

太上皇极其喜爱这个重孙子,这小东西实在太逗了,脸肉嘟嘟可爱极了,就跟他的乳名一模一样:圆圆。圆圆特别喜欢问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太爷爷,你睡觉的时候胡子是放在被子裏面还是放在被子外面啊?”

结果隔了一天许阳再次进宫的时候,发现太上皇的眼睛里都是红血丝,一问,感情老爷子听到重孙子的问题以后也纠结了:是啊我睡觉的时候胡子是放到被子里头的还是被子外头的啊?结果等上床睡觉了,先把胡子放被子外面,过一会儿觉得不舒服,再塞进去,凸!更奇怪了,再试试只把胡子梢儿塞进去,这这这还是难受啊。如此如此翻来覆去了一晚上也没睡好……

许阳很想安慰老头子一下,可他实在忍不住了,捂着肚子大笑起来,笑完了认真地建议太上皇:“实在不行,您把胡子剪剪?短一些不就不用想这个问题了么?”太上皇十分爱惜这把胡子,自然没有答应,不过又折腾了一晚上,老头子实在没辙了,喊了人修面的老太监把他的胡子修的只剩下三分之一,终于不用再想胡子放哪里的问题,稳稳的睡了一个好觉儿。

虽然与太上皇相处很轻松,许阳有一种他不愿意面对的预感,他与太上皇这样的忘年交似的交往怕是维持不了多久了,太上皇的精神与身体以眼睛可见的速度迅速的衰弱下去,他把犯了毒瘾日日夜夜或是惨叫或是哭号或是暴躁的发脾气的五儿子关在自己的寝宫,如今又在准备着处理另一个混蛋儿子,可一旦把两个儿子都处理了,老人家真的还有勇气坚持下去么?

许阳偷偷的看向在倚在榻上的老人,他脸色十分的不好,可能是太累了,不知不觉间已经睡着了,微微的发出一点鼾声,许阳轻轻的走过去,拿了放在一边的披风给老人家盖上。把骑在自己脖子上的圆圆递给一边的内侍,伸手对圆圆做了个“嘘”的手势,看小家伙也调皮的把食指立在自己嘴前做了个“嘘”的动作,许阳冲他微微一笑,慢慢的退了出去。

许阳没有想到,这竟是他最后一次见到这位可亲的老人。

许阳慢慢地走出太上皇的寝宫,外面的阳光很灿烂,可他却总有一种心悸的感觉。才出宫就遇到忠靖王世子水重辉对面走来,停下来打招呼,才知道水重辉是来给太上皇告别的,他准备回自家王府住一阵子,总不回去也不是回事儿,毕竟是自己的家,时不时的总要回去看看的。听说祖父睡了,便不再往里头走:“昨晚上就跟皇祖父告别过了,既然他老人家睡了,我就不去打扰了。”说着便跟许阳一起往宫外走。

水重辉慢慢地走着,忽然问许阳:“许哥哥,我父王说我们住的世界是个圆的,是真的么?”

许阳一愣,却还是认真地答道:“应该是真的,欧罗巴的一些航线基本都是往一个方向走,但是最后依然能回到开始的港口,应该是因为我们脚下的土地是个球形的缘故吧!”

“那一定是个很大很大的球……”水重辉慢慢的说:“父王这次出门前说他要做一次环球旅行,这个意思大概就是围着你说的这个大球一整圈吧?地面这么平,那这个球得有多大?难怪父王一走就是两年,等他回来了,估计也认不出我了吧。”

许阳早听说过这位忠靖王从小就喜爱西学,因为他当日寄养的寺院有几个欧洲人借住,那几个欧洲人并不知道他的身份,只把他当做一般富贵人家寄养在寺院的孩子,所以颇给他讲了不少大江以外的故事。这位忠靖王爷一生洒脱,但是做父亲却是真的非常不合格。水重辉自小儿母亲死了,这位王爷却丢了他不管自顾自的跑出去旅行,虽有祖父祖母疼爱,可帝王家又比寻常人家不同。衣食住行自有宫人去管,俩老人也不过每天跟他照几个面让他陪一阵儿罢了。七八岁的孩子,虽然是个世子,可他这个状况,又哪里比的上一般人家的孩子过的快乐。

此时许阳听到水重辉的话,心越发的软,轻声说:“哪有认不出自己孩子的父亲?我当日丢的时候才两岁,可隔了十几年,我母亲还是一眼就把我认出来了……你父王就是再过十年八年,也一定认得出你的。”

水重辉闷闷的答了一声,不再吭声,慢慢的与许阳一起出了宫门。

许阳并没有直接回家,而是拐到了林家。他才得了太上皇赐的两块儿玉,原来是许阳今天穿了一身素白锦缎儿的袍子去宫里,进门的时候恰好被太后逮住,太后正拿了一大盘子新疆那边进贡的玉饰挑呢,看他一身的素白越发显得跟个玉人儿似的,哪里还忍得住,忙叫他过来拿几块看上眼的去。许阳本就跟老太太熟悉,也不客气,挑来挑去挑了几个。这会儿拐去林家便是想把其中的两个给林黛玉跟孟姨娘送去。

到林家自然要先去拜见林如海,许阳发现林如海的精神也不好,脸颊已经完全塌下去了,心中又是一阵难过。林如海是太子太傅,教导太子是他的责任,可太子的脾气实在是太让人糟心了,多年以来父亲的漠视与母亲的严格要求,让这位原本就不算天资聪颖的太子越发的小心谨慎甚至战战兢兢。比起他的父亲,他更为温柔也更为慈悲,可这两项从来不是一个帝王最该具备的素质。林如海这阵子教导太子处理政务教导的心力交瘁,他太心软也太优柔寡断了,仅以治国的才略来看,别说太上皇,就是已经半疯的今上在清醒的时候也比他强得多。这种情况,让身为太子太傅的林如海怎么能不焦急?他们已经没有太多的时间让太子去学习了。

许阳来到林黛玉的院子,却看见她在树下铺了案子在写字,一边还摆着一本《吉尔布拉斯》,旁边还有一叠用镇纸压着的竹纸,许阳拿起来一翻,竟是翻译了几十页的《吉尔布拉斯》,许阳十分惊讶:“妹妹是准备把这整本书都翻译出来么?”

黛玉点点头:“市面上的欧罗巴书籍很少,偶尔有翻译成汉语的,好的却十分的少。几年下来,我见到的看得过眼的译书也只有武陵客翻译的《绝岛漂流记》跟《俄狄浦斯王》。其他的还见过几本,翻译者文采倒是不错,可对欧罗巴语言跟风俗却不是非常熟悉,许多地方都译的不大妥当。前几日正看到这本书,觉得挺不错的,就想试试自己翻译着看看。”

许阳笑道:“妹妹是要做翻译家了?”

黛玉轻声说:“我倒是没有想过当什么翻译家。我只是觉得,咱们总觉得自己的东西是最好的。可其实,别的国家的文化同样悠久,有些东西我觉得其实比咱们的更好。我这些年读了好多法兰西跟英吉利的书籍,我是真的觉得,他们的文化有许多可取之处。”说到这裏黛玉顿了一下,又细细的想了想才继续道:“我不是说咱们的文化不好。只是,总要看看别人是什么样子的,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多了解一些外面的事情,没有什么坏处。而我自己呢,有点事情做,也省的东想西想的。”

黛玉抬眼看许阳,瞅见她的哥哥正用鼓励的眼光看着他,咬咬嘴唇又说道:“到京城以后,我觉得这边的姑娘跟扬州的姑娘相比,最大的缺点就是小心眼儿,我不是说哪一个人,而是大体上看。我在春薇女学读了三年书,很少听说哪位姐姐因为个针头线脑的跟家里姐妹闹别扭,因为听到一句半句的闲话生闷气,这种事儿不是没有,可是确实很少,就是偶尔有了也很容易放下。可到了京城,这边的姑娘聚在一起,熟识一点的谈起来,心烦的事情总是那么多。我后来想想,为什么呢?其实就是太闲了也太闷了,抬眼看就是带角儿的天空,低下头只能做针线理家务,来来回回见的就是那么几个人做的就是那点子事儿:见的人少了,见识也就少了;呆的地方逼仄了,心胸也就狭小了;总是只做鸡毛蒜皮的柴米油盐事,人也就俗不可耐了……这么一年年的熬下来,越来越钻牛角尖越来越爱胡思乱想,终有一天对着镜子,都会觉得自己面目可憎。”说到这裏黛玉眼中已是含泪:“我不想变得面目可憎,我想着,找一点正经的事儿做,是不是就不会没事儿就只想着掉泪了。”

虽然黛玉表面上一直显得不在乎,可是她到了这个年纪怎么可能不为自己的婚姻发愁?林如海为了让黛玉跟许陌婚前感情更好些特地没有早早定亲,就为了让他们婚前有机会相处日后黛玉嫁过去两人不至于无话可说,结果谁知道后来一堆的意外想订定不成,终于拖到再无可能的地步,这不能说是谁的错,只能说是造化弄人。黛玉未必就对许陌情种深种,可毕竟有许陌在那里,她心裏是踏实的。可如今,黛玉心裏是真的被对未来的不安所充斥了,她本就是性子最纤细的人,怎么可能不胡思乱想?如今能想到做些正事儿来调节情绪,已经非常难得了。

许阳想到此处,拿了帕子递给黛玉:“好了好了,再哭眼睛就红了。你才十六,个子都没全长开呢,瞎操心那些有的没的干嘛?实在不行我跟舅舅说一声,带你到欧罗巴玩一圈儿,也给你找个外国女婿不就成了?对,就这么定了,我仔细给你找,保证找个比艾德里安还强的!你就是跟夏千金似的骑马在街上冲,他也会给你喝彩‘夫人真是英姿飒爽’……”

黛玉正擦眼泪,一听这话再也哭不下去,带着哭腔骂道:“哥哥不是好人,胡说八道些什么……我,我再也不搭理你了。”说罢也不管桌子上的一堆东西了,扔了笔就往屋里走。许阳苦着脸跟在身后:“你看你又来了,林千金的哥哥可真不好当啊,一不小心就成了出气筒……哎哎别摔门啊我的鼻子!”话没说完黛玉又开了门,扫了一眼发现他鼻子没有被撞到又气呼呼的想关门,被许阳撑着门框不许她关。兄妹俩大眼瞪小眼的僵持了一会儿,终于黛玉撑不住松了手放他进了屋:“哪有你这样的哥哥,拿妹妹打趣儿还理直气壮。”

许阳一边往裏面走一边正色道:“总是被哄着的女孩子一定会越来越骄纵,也会变得面目可憎的。”这几年两人年岁逐渐大了,许阳早就不一味的把黛玉当小孩子哄,偶尔黛玉什么事情做的不对也会训她,所以这话说的理直气壮。看黛玉顺过劲来,许阳乐呵呵的拿了簪子递给黛玉:“这个给你拿去带着玩吧……”

黛玉道:“你当我小孩哄么?打个巴掌给个甜枣的。”不过还是拿了簪子过来,不禁一愣:“这是哪里来的?这可不是市面上见得到的东西。”许阳笑道:“太后那里顺来的。”黛玉哭笑不得:“这话也敢乱说,让爹爹听见了仔细挨捶!”

看黛玉彻底不生气了,许阳便又出门去把她翻译好的稿子拿回来一句句的细读,帮她斟酌用词。这么一看许阳不禁暗叹:“林妹妹的文采确实不是自己能比的,原着里平平淡淡的句子都能让她翻译的增色三分,更别说原本就精彩的段子了。”又一想,搞不好妹妹以后真的会成为个大翻译家呢,矮油不愧是我妹妹啊,放到哪里都发光!想到此处看林妹妹的眼神儿十分的热情,倒把黛玉吓了一跳。

这兄妹俩整天打打闹闹的,他们闹别扭真是狗都不带理的,反正又不会真生气,再说许阳肯定能把黛玉哄好,要别人操什么心?这会儿见两人又好了,丫头们笑嘻嘻的从倒茶的倒茶端果子的端果子,把黛玉气的没办法:“刚才都躲哪里去了!这会儿一下子都冒出来了。”鸳鸯笑道:“阿弥陀佛,姑娘跟少爷说话,哪里有我们插嘴的地儿。这会儿怕两位说话说的口干,专门送了茶点过来,倒还落埋怨了……”黛玉明知道她是笑话自己,可明显的今天就是自己耍性子了,平日里嘴不饶人的林黛玉这会儿也说不出话了,只得郁闷的低了头喝茶,只把许阳笑的够呛。

终章

丁巳年四月初六,立夏。

水泽慢慢的向凤藻宫走去,他的五儿子,就被他囚禁在这个宫里,因为这座宫殿的主人早就不在了,所以最空旷。他七十五岁了,这几天他越发觉得自己已经到了行将就木的时候,他疲惫的厉害,整夜整夜的睡不着觉,一闭眼,脑中就浮现出五儿子或是嘶吼狂叫或是涕泪横流的狼狈样子。这是他的儿子,这是他仅剩的三个儿子之一,因为其他两个一个满脑子浆糊一个闲散不愿意受拘束,他才选择了这个儿子做继承人。时间倒流二十年,若当日他能早一点下狠心,自己的那么多个儿子何至于白白丢了性命?最后让一个原本可以做一个悠闲王爷的儿子做了皇帝,比起他的几个哥哥,他的天分本就不算太好,而自己也从未教过他怎么做一个皇帝,却把他丢在这个位置上就不管了,到了这个地步,儿子有罪,而他自己同样罪责难逃。

他欠他的,他亏欠着自己的这个儿子,他从未给过他更多的关爱,却把自己该承担的责任统统丢到了他的身上,然后不管不问,只顾着为自己失去的东西而伤怀。

水泽站在凤藻的正殿外,周围几乎没有人。毕竟,这种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他走到窗前,想看,却又没有勇气去看。

“听宫人说,万岁这几天似乎好多了……”身边的内侍小声对皇帝说:“昨儿,万岁还叫冯太妃来着……”水泽心裏又是一痛,十几年前的那场宫变,他失去的不仅仅有儿子,还有好几个儿子的母亲,其中就包括了现在这个皇帝的生母,当初的冯淑妃。水泽恍惚的想起那个总是微笑着的,被他的长子命人从城头上扔下去活活摔死的温柔女子。

他对不起她。

水泽低声对那内侍说:“我进去看看。”

他慢慢地走进寝宫,并没有看到这个陪在他身边整整十年的内侍如释重负的笑容。

王春生是他五儿子的人,直到最后,水泽都不知道。

其实王春生并不想做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他只是想让说动太上皇动动恻隐之心,过来看看皇帝,他跟在老头子身边十年了,最清楚他是那么的心软,那么的慈悲。他只要亲眼见了儿子,亲耳听到他说话,就一定会把皇帝放出来的,这样,自己就能报答皇帝当年对他的救命之恩了。这也算不上什么背叛,他们总是父子的不是么?

王春生没有猜错,看着儿子一身狼狈的缩在耳房的角落里,完全没有半点帝王的尊严,水泽的心,软了。

“父皇,父皇……”这个比他的头发还白的老家伙是自己的儿子?他怎么老成这样了?前几天都是远远的在窗外看,竟然没发现他的头发已经全白了,满脸都是皱纹。

这几天水泽犯毒瘾的次数逐渐减少了,太医说再坚持一个月,就能彻底戒毒了。怕他血脉不畅,所以如今已经不整天捆着他了,只是估计要犯病了才使人捆住他。

不管曾经是怎样的英明圣主,此刻的水泽,只是个父亲,他伸手抚开儿子额头上的乱发,老泪纵横:“净儿,你再忍忍,再忍几天就好……你别怪父皇狠心,等你戒了这东西,父皇就放你出去。”

像许许多多儿子被毒瘾纠缠的父亲一样,水泽知道毒瘾的可怕,但是永远想象不到这种可怕足以让一个人失去所有的理智忘记所有的感情。前一刻,还在他面前痛哭流涕不停忏悔的儿子,在短暂的恍惚之后,忽然跳起来扼住了自己的喉咙,那一刻,水泽没有惊慌也没有害怕,心裏只有深深的悲凉,眼前狰狞的面孔一点点暗下去,暗下去,逐渐什么都看不见了。

只不过几个呼吸间的功夫,天,变了。

丁巳年四月初七,抱病一个月的皇帝重新出现在内阁成员们的眼前,而前阵子一直代理国事的太上皇却不见了踪迹。皇帝看上去比太上皇还像太上皇,但是精神还算不错,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脸上总带了一丝仓皇的神色。他匆匆来到文渊阁,告诉大家太上皇病重,自己身体也不好,这几天就不来文渊阁了,之后便又匆匆的离开了。

众人心中十分不安,林如海更是心中发凉。他知道,出大事儿了!前阵子对外的消息是皇帝病重,可是脑子稍微灵些的谁不知道皇帝其实是被太上皇关起来了?林如海等人更是清楚的明白皇帝其实是因为没了鸦片发了狂,正被他父亲关起来戒毒呢!皇帝的毒瘾还没有断根儿,太上皇断没有放他出来的道理。可现在皇帝出现了,太上皇却不见了,联想到皇帝那仓皇的神色,一个可怕的答案呼之欲出,林如海只觉得自己摇摇欲坠。

这一天是立夏的第二天,已经是酉时正了,不过初夏的天是最长的,天还大亮着,可是此刻林府的一群人却只觉得乌云盖顶。

林如海一下班就召集了全家简单告知了目前的情况,他决定让许阳带了许太太跟黛玉尽快离开京城。

黛玉早哭的死去活来,许阳也要疯了,这么多天来一切都这么顺利,怎么会一下子急转直下到这个地步呢?太上皇,太上皇,他想到那个慈祥的老人,这老人是被自己拖到这场混乱里的,是自己害了他。想到这裏许阳更是难过。

许太太不肯走,她说她都六十岁的人了,眼见着多少个亲人离自己而去,如今难道还要眼睁睁的看着弟弟送死而自己却自顾自的逃命么。她这么一说黛玉哭的更是厉害,跪在地上死活不肯起来。最后林如海实在焦急的够呛,怒喝了一声才打断了家人们的悲泣。

“你不肯走,我不肯走,一个个都不肯走,难道让我看着一家子抱团儿死么?”林如海断然道:“我是走不了的,我活了五十岁,已经够本了!况且皇帝未必就会要我的命,可玉儿你呢?难道你想落得兰家姑娘当日的下场么!还有阳儿,你娘就你这么一个儿子,我好歹是一品大员,再不济他也不能随便砍我的脑袋。可你算什么,皇帝稍微一转脑筋就知道太上皇那边是谁给来回传的消息,等他醒过神来你还有命么!不要想着我怎么办,你好好的照顾你娘跟你妹妹,也就算对得起我了。”说到这裏林如海噗通一下子跪在许太太跟前:“姐姐,你看看这两个孩子,你看看这两个好孩子,你舍得让他们出事儿么?我是走不成的,可您,您要是也不肯走的话,他们会走么?这样的两个好孩子,会舍了父亲舍了母亲去逃命么?姐姐,您走吧,不是为您自己,就算是为这两个孩子,再不走,就真的来不及了!”

许太太听到此处,只觉得心如刀绞,与林如海抱头痛哭:“阿海,阿海,你真的不能跟我们一起走么?你就说送我们,送我们出了城,咱们快马加鞭跑到天津港,只要出了海,只要出了海,那还有什么可怕的?”

林如海摇摇头,慢慢的说:“京官不能随意离京,我不能走,那样的话就谁都走不掉了。况且皇帝就算生气,也不会砍我的头,十有八九就是丢官罢职,让他撒撒气罢了。皇帝活不了多久了,其余几个皇子年纪都小,皇位终究还是要落到太子头上的。到那个时候,就是我重见天日的时候……”林如海微微一笑:“人生在世,总要留下点什么东西。我未能改天换地,好歹在史书上留个清名,也算没有白活!”

许太太呆了半晌,又轻轻问:“那子清?”

林如海笑道:“他就更不用您担心了!这阵子有哪件事儿他直接出头了?他的礼部本来就不管这些烂事儿的。周海华倒是肯定知道子清跟这事情有关,可他现在就剩一口气了,哪里还会有机会出来?别的人没凭没据的谁会窜出来硬说这些事儿都有许子清的一份儿?所以我才说让阳儿赶紧走,他才是最危险的。”

许太太仔仔细细的看了看弟弟,林如海的话不尽不实她是心知肚明的,许太太从不是宅门里不问朝事的女人,她的出身让她从小就对政治有着相当的敏感性:皇帝是个气量狭窄的人,他一旦醒过神来想要清算,明显帮着太上皇扶植太子的林如海一定是第一个被处理的,哪里会是仅仅丢官罢职那么简单?可是她不能够揭穿弟弟的谎言。因为林如海有一点说的非常正确,比起不能够肆意屠戮的国之重臣,许阳这个给太上皇跟朝臣牵线搭桥的小人物更是绝对不会被皇帝放过的。

许太太本就是个非常有主见的女人,一旦想通了,就迅速的做出了决定,她勉强收住了眼泪,慢慢站起身来,对许阳道:“阳儿,立刻回去收拾行李,一会儿让人备软轿把我抬出去,对外面说我突发急病,眼见着是熬不了多久了。老太太倔的很,一定要死在老家,所以你得赶紧收拾东西护送我回江南。玉儿,你也收拾一下,反正今晚出不去了,你就好好整理一下,多带点药材,一出去起码就得一两年,在船上几个月不能靠岸头疼脑热的可怎么办!记着只说是送我,对下人也不要说漏了嘴。”

许阳匆匆回到家,跑去见了孟先生,孟先生微微点头:“我派人去你大师兄家了,一会儿他就带人过来接我。我老了,没办法走那么远了,不然我真想去看看大江外面的山河。”

许阳辞别老师。又赶紧去找弗朗索瓦,他没出过海,对海运并不了解,这赶时间的时候要是不小心耽搁一下搞不好就全军覆没了。这会子也顾不得避讳了,简单地把情况跟弗朗索瓦一说,弗朗索瓦的脸都绿了:“开什么玩笑,你们一家子就这么匆匆忙忙的就想出国?你知道你们一匹绸子值几个金路易么?你知道到欧洲各国需要办理的手续么?见鬼,最起码你能一下子找到正好要出海而且条件过得去的船么!”

“反正是逃命有个船就行了,我又不做生意……”许阳小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