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现场:推测是尾随目标,进入家中(门窗完好,未有损伤,受害人有钥匙进屋)。
特征1:此案受害人手上有抵抗伤。
特征2:家中现金540元被盗,主卧衣柜和抽屉有翻动痕迹。
……
朱林道:“大家谈谈对此案的看法,有什么谈什么,谈错了不要紧,没有谈到要点也不要紧,不要拘束。”
樊傻儿和葛朗台来到专案组以后完全没有进入角色。
离开禁毒支队,樊傻儿如绷紧的皮筋一下放松,顿觉无聊,为了保持身体能力,天天在楼下健身和练拳。葛朗台趁着专案组正在建设的相对空闲期,帮助老婆家族做生意。葛朗台老婆多次感慨:专案组一直这样闲下去,那得多么幸福。
两人心思不在案件上,自然谈不出有价值的看法。
田甜是法医学专业毕业,在刑警队工作期间积累了丰富经验,她从专业角度道:“总共六刀,颈部喉头有一处创伤深达气管,这是致命一刀;手掌有贯通伤口,这是抵抗伤。凶手体力比较好,最有可能是屠夫或者医生之类有经验的。”
樊傻儿反驳道:“那可不一定。以我的力量也能形成类似伤口。”
田甜给了樊傻儿一个白眼。
樊傻儿很无辜地道:“你不用翻白眼,支队长让我们随心所欲地谈。”
朱林道:“这种命案积案就是需要跳出惯性思维。葛向东,你也谈。”
葛朗台昨夜熬了夜,接连打哈欠,道:“案发时,市局抽调精兵强将,忙了几个月都没有搞出名堂。现在隔了这么久,再来弄,白费力气。这是我的大实话。”
朱林瞪了葛朗台一眼,提高声音,道:“你这种态度不对。如果我们放弃,那么这几个案子将永远都破不了。你想一想受害者家属,他们天天受煎熬,期盼案件真相大白。我们不能放弃,绝对不能。”
葛朗台暗自腹诽:“退居二线了,还在唱高调。明明让畅所欲言,结果又不让说真话。”
现场之人只有侯大利知道朱林不是唱高调。杀害杨帆的凶手逍遥法外,吃香喝辣,杨帆却在最美好年华永远离开人世,每次想到这一点,他的心就会痛得缩成一团。
田甜继续发问,道:“卷宗为什么是用‘切开’颈部,而不是‘割开’?”
樊傻儿抬杠道:“切和割有区别吗?就是当年写报告时选了一个字眼。”
“肯定不一样,下意识的用词往往能体现真实状况。”田甜道。
在侯大利印象中,田甜非常冷,说话很短。如今到了专案组,他发现田甜还是愿意说话的,她的话题很硬,和法医身份非常符合。
朱林非常熟悉丁丽案,大家议论之时,思绪飞向了1994年。
那时朱林是刑警支队副支队长,兼任一大队大队长。接到报警电话以后,他离开会场,迅速赶到现场。进屋,地面全是血,腥气浓重,在相对封闭的环境下,血腥气飞腾起来,冲进鼻子,依附到头发和衣服角落。朱林刚穿上夫人送的新衣服,进入现场后,便明白这新衣服只能丢掉,否则永远都有那个味道。
最先到达现场的一名年轻刑警转身跑出现场,翻江倒海地呕吐。
朱林对现场印象非常深刻:丁丽身体赤裸,喉咙被切开,头几乎断掉。凶手离开得很从容,作案后还洗过澡。在浴室喷头的铁栏杆上找到一枚不属丁丽和丁家人的指纹,还有几根头发。
警方首先将重点排查对象放在丁家的亲戚和熟人圈内,其次是丁晨光生意竞争对手,最后是有前科、劣迹的人。
丁丽遇害之时,丁晨光已经是江州发展得不错的企业家。其女被害,江州市公安局相当重视,成立专案组,调集刑警精干力量开展案侦工作。在侦破遇阻后,省厅刑侦专家来到江州,仍然没有突破。
专案组第一次接触具体案件,讨论并不深入,侯大利随后讲述后面四个未侦破案件的基本情况。
第二个案子,发案时间是2001年11月20日,蒋昌盛被人用圆铁锤敲破颅骨,跌落河中,溺水而死。性别:男;职业:农民,生产队长;年龄:46岁。
第三个案子,发案时间是2001年12月17日,王涛被人捅死。性别:男;职业:银行职员;年龄:32岁。
第四个案子,发案时间是2002年2月7日,赵冰如被割喉。性别:女;职业:教师;年龄:27岁。
第五个案子,发案时间是2006年12月23日,章红被扼颈窒息死亡。经尸检,死者体内有大剂量安眠药。性别:女;职业:大学生;年龄:20岁。
这五个案件没有并案侦查。并案侦查是指侦查主体就同一地区或相邻地区,发生的两起以上系列性刑事案件,经分析认定为同一个或同一伙犯罪人所为,并据此将这些案件结合起来,对其进行合并分析调查,找出其犯罪活动的规律特点,全面、统一组织实施侦查的一种侦查破案方式。
并案侦查要达到迅速破案的目的,必须有一个前提条件,即这些所并案件必须为同一个或同一伙犯罪分子所为,实质上就是对各案的犯罪分子做出同一认定的过程。根据能否直接对犯罪主体同一认定,可将客观事实分为两大类:第一类是特定并案条件,即能够直接、确凿地证实数个案件为一人或一伙犯罪分子所为的客观事实,它所反映的犯罪人的特征一般都是特殊的、独有的;第二类是一般并案条件,是通过对案件中相同或相似体貌特征、作案手法等综合分析比对,所做出的同一认定。
这五个案子明显不符合第一类,最早一个案子与最后一个案子中间相隔十二年,从痕迹物证、作案目标、作案手段、犯罪体貌特征等方面没有找到内在联系。朱林凭老刑警直觉,一直认为五个命案肯定有联系,可是直觉没有证据支撑,最终无法并案。
这期间江州发生的其他杀人案虽然还有犯罪分子逃脱未归案,但是能找出明确的犯罪分子以及作案动机,剩下的是何时抓捕归案。只有这五个案子扑朔迷离,成为积案。
侯大利介绍案情之时,田甜盯着其眉毛有几分走神。专案组这个小年轻儿整个眼皮上都是眉毛,看起来十分奇怪。若不是这个怪异粗眉毛,他应该很英俊。有了粗眉毛,英俊程度大打折扣,但却因此有一种怪异魅力,减少了新刑警常有的生涩感,增加了资深刑警才有的沧桑感。
介绍完五个未破命案的基本情况,午餐时间到了。刘战刚听完介绍就离开刑警老楼,对面中餐厅送来五人午餐。名义是工作餐,实则内容丰富。每天一道主菜,或鱼或鸡或鸭,或牛或羊或海鲜,食材好,厨艺佳,味道棒。五人筷子翻动,很是爽快。
若是按照标准,午餐绝对不能吃到如此品质的饭菜。之所以能品尝美食,与刑警老楼对面的餐馆有关。对面餐馆由联络员常总新近买下,重新装修,聘请了高级厨师。专案组按市局制定的用餐标准付费,餐馆则按照“标准”按时送来午餐。
今天午餐是红烧牛肉,大家正吃得香,田甜突然放下筷子,道:“受害人丁丽脖子那一刀切得狠深,刀法利索,而且切的是静脉。侯大利,你是政法大学刑侦系毕业,多少学了点东西。让你下手,你能不能分清动脉还是静脉?”
“会不会聊天哪,什么叫多少学了点东西?我能够分清楚动脉和静脉。”侯大利没有放下碗,吃得香甜。
葛朗台想起卷宗上的现场相片,干呕数声,道:“别看我,我分得清楚动脉和静脉。”
侯大利毕业于政法大学,能分清颈部动脉和静脉很正常,葛朗台分得清楚则有些出乎田甜意料:“你为什么分得清楚动脉和静脉?”
葛朗台道:“我学美术,研究过人体结构。”
田甜道:“学美术的,为什么当警察?”
葛朗台胖脸上挤出一个恶狠狠的白眼,道:“你这么如花似玉的女孩子,为什么当法医?”
樊傻儿大口嚼红烧牛肉,津津有味地听两人辩论,当田甜目光转来时,主动承认道:“我分不清动脉和静脉。”
田甜道:“樊勇警院毕业都分不清颈部动脉和静脉,更别说普通人了。从现场勘查报告来看,凶手非常从容,一点不慌张,从这点来说,极有可能是有意为之。所以我判断此人是医生、屠户,或者从事过相关行业。”
葛朗台胖脸上肌肉抽搐,道:“拜托,你们别在吃饭的时候讨论案子,要讨论案子也行,不要讨论得这么恶心。”
朱林默默吃饭,似乎没有听到大家讨论。
田甜原本存了在吃饭时间给大家添添堵的恶趣味,谁知只有葛朗台略有不适,其他人都很淡定地吃饭,没有被“血腥”吓住,顿觉无趣。她停下说话以后,父亲蹲在监狱里吃大白菜馒头的场景在脑海中浮现,情绪顿时低落,食欲全无。
午饭之后,侯大利回到档案室。
档案室是里外套间。里间装有新门新锁,专门用来装档案。前间六张椅子和一张大桌子,专案组成员可以在此阅读档案。
侯大利进入档案室后,笑容消失,神情严肃地将四套卷宗装入柜子,留下蒋昌盛案卷。
杨帆遇害不久,蒋昌盛在世安桥附近落水死亡。法医发现蒋昌盛头部塌陷,落水前曾被钝器重击,然后掉入水中溺亡。
在小会议室讲述蒋昌盛案子时,侯大利表情平静,纯粹以专案组民警角度进行客观描述。此刻独自面对案子,他双手按住额头,脑中浮现出当年那一抹红色。
卷宗里有蒋昌盛尸体相片,蒋昌盛尸体在水中浸泡之后完全浮肿,与杨帆落水后状况非常相似。
出事地点接近,尸体状况相似,不同之处是杨帆没有受伤,蒋昌盛落水前受到过袭击。
长期以来,杨帆案丝毫没有头绪。侯大利到山南政法大学读书以后,随着水平提高,越来越认识到破案机会实在渺茫,几乎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他以前是在绝望中坚持,如行走在黑暗的隧道之中,前面没有任何光源,虽然努力向前,不免绝望。蒋昌盛案犹如前行隧道里依稀可见的光源,这个光源或许只是幻觉,但也让他感到希望。
下午,专案组继续开会。
朱林来到专案组以后迅速“蜕化”,端起保温杯,活脱脱一个标准消瘦版本的中年油腻男。当他放下保温杯,谈起案子时,这才恢复老刑警支队长的气质。
“现场,现场,还是现场,现场才是破案的源泉。五个案子是积案,并不意味现场全部消失,将现场和卷宗结合起来,才有可能在看似没有发生过的影像背后,找到隐藏的真相……专案组从人员来说相当于一个探组,分成两个小组,侯大利和田甜一组,葛向东和樊勇一组。从今天开始,读案卷,走现场,从头开始做调查。”
在退休之前哪怕能仅仅破掉一个命案积案,朱林也能求得心理安慰。破掉“仅仅”一个积案并不容易,因为命案发生之时,刑警支队汇集了全市刑侦最强力量,没有破案,说明案件有特别难度。
命案积案因为时间长久而少有人关注,加之这类积案又有特别难度,专案组是否破案都没有太大社会影响。在这种情况下,若专案组不能主动寻找任务,队伍将无所事事,无所事事的后果是队伍涣散。队伍若是涣散,专案组将成为真正的墙上装饰。
座谈会结束,葛朗台和樊傻儿前往丁丽案发现场,侯大利和田甜前往蒋昌盛案发现场。
专案组暂时只有一辆警车,葛、樊小组将警车开走,侯大利开越野车前往蒋昌盛案件的案发现场。
“田甜,你不用开车,今天我当驾驶员。”
侯大利和田甜是搭档,前往现场若是用两台车,未免太隔离。
田甜稍有犹豫,坐上了e级越野车。
“豪车就是豪车,提速快。”
“还不错,加速到一百码只用六点一秒。”
两人在搭档前只是见过几面,完全不熟悉。聊了几句以后,田甜不再说话,靠在座椅上看风景。
车窗半开,风从车窗穿过,吹起了秀发。田甜身材高挑,模样靓丽,与法医身份形成巨大反差,常常引起初次见面者的震惊。追求者得知其职业后,必然落荒而逃。她来到专案组以后,除了讨论案件时说两句,其余多数时间都很沉默。
越野车将至世安桥,侯大利心情变得如铅一般沉重。关于世安桥的这部分记忆永久地烙刻在他的大脑深处,无法遗忘。“遗忘”是自然选择后出现的工具,是对大脑的有效保护,如今所有细节在侯大利头脑中栩栩如生,对心理受过创伤的人来说,如此鲜活的记忆是残酷的折磨。
进入秋季,河水的狂暴劲头完全消失,由恶龙变成观赏鱼,安静、温顺。河面能倒映天上的朵朵白云,优雅中带着慵懒。而多年前的那一个秋季,天气着实异常,电闪雷鸣,河水奔腾不息。
越野车停在世安桥上,侯大利下车。
田甜坐在车上翻阅蒋昌盛卷宗里的刑事侦查工作卷。她对其他材料兴趣不浓,直接依据目录找到法医鉴定部分。
侯大利在世安桥上站了一会儿,温顺河水悄无声息地向东流,让其产生眩晕感。他将视线离开小河,走回越野车,道:“我们到案发地点。”
田甜拿着侦查工作卷下车,跟随在侯大利身后。
据卷宗记载,当年找到落水地点颇费周折。
第一,蒋昌盛家属找到村支书,反映丈夫进城卖菜后没有回家。村支书打电话给派出所。派出所还算尽责,提出几个问题:蒋昌盛与其他人有没有重大矛盾纠纷;有谁能证明蒋昌盛受到侵害;蒋昌盛是不是带了很多钱;其他可能导致出事的事。得到否定回答以后,派出所表示没有满足前列条件,劝家属再去找一找。
第二,两天后,河水下游发现了蒋昌盛尸体。
第三,通过尸检得出结论,蒋昌盛是颅骨钝器伤,具体来说是由圆形锤面打击脑部形成骨折。他受伤后,掉入水中以后并没有死亡,而是典型的溺水而亡,符合溺水死亡特征。
第四,通过细致搜索工作,在世安桥附近河边草丛里找到一根从自留地里摘下的黄瓜,又在距离此处约两米处找到扁担,从而确定此处为落水点。
“这是落水点。”侯大利双眼如高清相机一样不停拍摄,将落水点现场情况全部摄入脑中。望着河水时,他脑中又有些眩晕,于是赶紧将目光从河水中移开,尽量不紧盯河水。
田甜道:“卷宗在我手里,你没有看卷宗,凭什么能准确找到落水点和捡到黄瓜的地点?”
侯大利道:“卷宗里的相片很清楚,落水点能看到世安桥,在这根电杆附近。准确来说,案发地点距离世安桥有四百一十七米,落水点有一根电杆。”
田甜扬了扬眉毛,道:“你记得相片细节?”
“相片很清楚,两个参照物明显,与以前没有任何改变。”侯大利环顾左右,双眼如探照灯一样巡视周边,努力将周边环境与脑中相片完全重合。
田甜将卷宗图片与现场进行对比,又追问:“大家都刚到专案组,你看卷宗次数也不多,凭什么记得这么清楚?”
侯大利没有回答田甜的问题。他站在落水点,环顾四周,似乎产生了某种强烈的超脱感,身体呈透明状,缓慢升空,从上到下俯视整个现场。
在俯视过程中,形成了一幅动态画卷:蒋昌盛挑着菜担子从世安桥方向走来,担子里剩有少量黄瓜。走到电杆处,凶手从对面灌木丛里跳出来,挥动钝器,敲在蒋昌盛头顶(偏右侧)。击打凶猛,蒋昌盛受到重伤,失去反抗能力,被凶手推进河里。
脑里形成画面之后,侯大利睁开眼睛,自言自语道:“蒋昌盛案和丁丽案有一个共同点,凶手体力非常好,动作灵敏。我怀疑有军警背景,或者曾经习武,或者有运动员背景。”
“这个共同点太普遍,很难构成同一认定。”田甜一直在观察举止怪异的搭档。这个搭档来到现场,两只眼睛顿时发亮,不停闪烁。
侯大利进入现场后,卷宗里信息和现场信息在空中交错、纠缠,发生化学变化,重新融合在一起。
“找到第一现场是蒋昌盛失踪三天后,现场没有发现血迹。我查过当时的气象记录,那几天没有降雨。卷宗特别提到在落水点没有寻找到滴落血迹。综上,我判断凶手敲了蒋昌盛头部以后,在第一时间将其推入河中。击打颅骨和推人的动作非常连贯,速度极短,挨打后的蒋昌盛直接摔入河水中,血迹才没有留在小道上,也没有留在河岸。当时河水流速不急,蒋昌盛被冲了约一百米后陷到河底,直至发胀后浮了起来才被人发现。”
侯大利语气平静地说到这里,内心一点点结冰:杨帆和蒋昌盛的遭遇非常相似,不同点在于蒋昌盛是带伤后溺水身亡,杨帆是没有带伤溺水身亡。有了这个不同点,前者立案,后者没有立案。蒋昌盛是做体力活的壮年人,还带有扁担,凶手不用凶器很难制伏,这就是颅骨受伤的原因。杨帆是体力一般的骑自行车少女,凶手完全可以徒手将杨帆推入河中。
他从蒋昌盛案联想到了杨帆案,觉得这个推理行得通。随即,他又提出另一个无法解决的问题:杨帆和蒋昌盛是截然不同的两类人,若真是同一凶手作案,动机是什么?从现有的材料看,无法推测其动机。
田甜见到侯大利突然间魂不守舍,道:“你为什么是这个表情?我们就是来现场走一趟,走一趟是破不了案的,你这个表情很奇怪。”
侯大利这才从“灵魂飞升”状态中回到现实,道:“凶手作案动机是情杀、仇杀还是财杀?他是菜农,没有钱,从作案现场分析,肯定不是为了钱。与此同理,可以排除情杀,大概率是仇杀。当年一大队侦查员也是如此判断。”
田甜道:“刚才你的说法也不严谨,血迹也有可能留在小道上。圆铁锤砸破脑袋,留下血滴概率很大。找不到血滴原因很多,比如血滴数量少,勘查人员忽略了血滴,比如来往行人经过,破坏了血滴。这是多年前的事,只能凭有限材料来重建现场,时间不可逆,没有谁能绝对真实地复原现场。”
在卷宗附后材料中有当时的案件研究记录,侦查员集中力量排查蒋昌盛的仇人。排查结果显示,蒋昌盛作为生产队长,为人正派,办事也公道,平时很少与邻居红脸,更没有深仇大恨。
在卷宗里,重案大队曾经提起过另一件事情:当时有老板想在生产队建厂,江阳区正在与镇村商谈征地拆迁之事。蒋昌盛坚持认为拆迁款太少,带着全生产队的村民坚决反对拆迁。
有侦查员将怀疑目光盯上了建厂的老板夏晓宇,后来经过侦查,排除了夏晓宇杀人嫌疑。夏晓宇是国龙集团下属的二级企业法人代表,实际负责国龙集团在江州的业务,与侯国龙一家关系极深。
“当时侦破此案的都是一大队办案高手,我是法医,你是新刑警,办案水平肯定低于他们。来一趟就找到线索的可能性为零,甚至永远都无法破案。”田甜发现侯大利脸色苍白,眼神有些恍惚,道,“你身体不舒服,脸色这么难看?”
侯大利用力搓揉脸上肌肉,道:“昨夜没有睡好。”
田甜用探查的眼光瞧着侯大利,道:“没有睡好是借口,你这是精神备受打击的神情。别忘了,我是法医,你瞒不了我。”
侯大利深深吸了几口气,努力调整情绪,道:“确实没事,一会儿就好。田甜,我第一次遇到你时,你基本不愿意和我交流,还以为你挺不喜欢说话的。与闷嘴葫芦做搭档应该挺难受,现在看起来你的话也不少,只是有点硬。”
田甜道:“你那次来技术室,我当时心情正糟糕,算你倒霉。我虽然不是闷嘴葫芦,平时也不太会聊天,聊点硬核话题还行,遇到闲聊就没劲。”
侯大利看了看表,道:“我们到事主家里走一走,或许还能捡到什么有用的信息。”
田甜微微点头,表示同意。她注意到侯大利的腕表与父亲的腕表是一个牌子,五万多一块,对一般人来说很贵,对于侯国龙的儿子倒也正常。
侦查卷第二页有受害人基本情况和户籍信息资料,蒋昌盛的家距离案发地点不远,步行约半小时。
蒋昌盛的家是平房,修建于20世纪80年代,没有围墙,坝子还是土坝,满是小水凼。世安桥这一块属于近郊区,周边农家以菜农为主,住房大多是两层楼,安装有推拉门窗,坝子是清一色水泥坝子。很明显,蒋昌盛遇害后,蒋家失去了顶梁柱,整体破落了。
蒋昌盛妻子五十来岁,头发全白,脸色灰黄,未老先衰。她在院子里洗红苕,见到来人进入小院后,抬了抬眼皮,继续干活。
侯大利介绍身份以后,蒋昌盛妻子喃喃道:“前些年你们经常来问,到底抓到坏人没有,娃儿他爹是个善心人,连蚂蚁都不愿意踩死,一直为生产队做好事。那些坏人硬是下得了狠手,天打五雷轰,生娃儿没屁眼。”
“你娃儿现在做啥子?”
侯大利对世安桥附近农户还算熟悉。这附近农户因为近郊优势,除了做生意、打工之外,还可以种菜,收入还行,比下岗工人日子好过。蒋家有儿子,今年也就二十来岁,从年龄来说应该能够自立,蒋家不应该如此破败。
蒋昌盛妻子表情麻木,道:“他被关到戒毒所了。”
“吸毒?”
“娃儿以前成绩多好,老师说能考上大学。娃儿爸死了,娃儿天天想爸爸,读不进书,出去打工,后来就吸那个东西。”蒋昌盛妻子干涸的眼里终于有些湿润。
杨帆意外身亡后,杨家父母精神完全被摧毁,不得不搬离世安厂。侯大利又见到因为家人遇害而遭到毁灭性打击的另一个家庭,心情沉重。
与侯大利相比,田甜纯粹从公安角度来看待事主,心情相对平和。她对蒋昌盛妻子道:“你不要嫌我们啰唆,我们能再来问案子,说明没有放弃,要给你老公一个公道。我们希望你能尽量配合我们的询问。”
蒋昌盛妻子就是典型的祥林嫂形象,反复强调老公死得冤枉,然后就是抹眼泪。
侯大利道:“我能不能进家里看一看?”
蒋昌盛妻子羞愧地道:“家里乱得很,待不得客。”
进入蒋家,侯大利双眼“嗞嗞”扫描全屋,转了一圈后,停在蒋家墙壁所挂相框上,道:“蒋队长平时戴帽子吗?”
蒋昌盛妻子道:“他头发掉得多,都成光头了,戴个帽子遮丑。”
侯大利追问道:“掉进河里那天,戴了帽子吗?”
蒋昌盛妻子道:“他是队长,好面子,天热天冷都要戴帽子。”
侯大利和田甜离开蒋家以后,又到周围邻居家调查。周边邻居说法相当一致,蒋昌盛为人挺正派,种菜水平高,家境殷实,是一个合格的生产队长。侯大利又问起当年征地之事,村里人都后悔当年闹得太凶,这些年城市向西发展,再没有老板过来用他们的土地。
田甜道:“财杀、情杀、仇杀都大概率排除,如果仅仅是激情杀人,案子就不好破。”
“这就是精心策划的杀人案,绝对不是激情杀人。凶手事先踩过点,藏身草丛,蒋昌盛经过时,一跃而起,痛下杀手,非常冷静。为什么没有找到血滴也有答案,蒋昌盛戴帽,喷出来的血被挡在帽子里,帽子又掉进河里,没有找到。”
侯大利头脑中形成一幅连续的画面,画面如此逼真,无论如何与激情杀人不相干。
询问了周边几户邻居,到了十二点,农家灶火生起,飘出饭菜香味。侯大利和田甜步行回到世安桥,再开车回城。错过了午餐时间,侯大利直接将越野车开到江州大饭店,到三楼餐厅要了一个单间。
“这是国龙集团的产业,在这里吃饭,肥水不流外人田。”侯大利身份暴露之后,也不再掩饰。他喜欢美食,能吃苍蝇馆子,更喜欢回到江州大饭店的这家餐厅用餐。
田甜道:“不用解释,我不矫情。”
饭店副总顾英很快出现在小餐厅。很长一段时间,侯大利都是独自在此房间用餐,今天居然带了一个年轻女孩,这正是老板娘李永梅需要的新情报。
“田警官,这是我的名片,欢迎到雅筑来吃饭。”顾英很热情地与田甜寒暄。
“田警官是我的搭档,以后到这里来可以签单。”侯大利到了江州大饭店就是回到自家地盘,不再是刑警队的新刑警,而是一言九鼎的国龙集团太子。
顾英很知趣,略为寒暄便离开,找安静地方给老板娘汇报“大消息”。
六道雅筑特色菜被传了上来,菜品不多,品质极高。
侯大利头脑中又浮现出凶手从草丛中跃出的画面,画面如此清晰,让人难受。他不断挤压太阳穴,想挤走这些太过逼真的画面。
田甜陷入惯常的沉默之中,思维处于混沌状,什么都在想,又什么都没有想。
两人在车上还偶尔有对话,此刻相对而坐,奇怪地沉默起来。侯大利强行将凶手的影子驱逐出大脑,举起筷子,说了一声:“吃吧。”
自从父亲出事以后,田甜情绪受到极大影响,对外界的事情兴趣越来越淡。她家与警界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其实知道侯大利身上发生过什么事情。两人成为搭档以后,她觉得年轻刑警话少,不矫情,暗自庆幸,如果搭档是精力过剩的樊勇,或者油头粉面的葛向东,绝对让人难以忍受。
用过午餐,两人前往戒毒所。
蒋昌盛儿子瘦成竹竿,脸色灰暗。他走路缓慢,进门以后,用空洞的眼神面对两个警察。
“警官,我爸的事情讲过很多遍。他是郊区菜农,没有钱,什么都没有,谁会抢他?外遇,没有,谁肯跟他呀?”蒋昌盛儿子谈起父亲,没有悲伤,仿佛在谈隔壁老王。
侯大利皱眉道:“你为什么吸毒?”
蒋昌盛儿子道:“大家都吸,我就吸。”
田甜很讨厌眼前这个年轻人,转开眼,不看他。
侯大利道:“你知道吸毒的后果吗?”
蒋昌盛儿子口气淡淡地道:“能有什么后果?人这一辈子就这么一回事,无所谓。我爸一辈子勤劳,最后反而死得惨不忍睹。”
侯大利道:“你父亲有仇家没有?换个说法,你父亲和谁有冲突?”
蒋昌盛儿子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应该没有吧。一个生产队长,算个屁,想跟人结仇也结不了。”
离开戒毒所,坐上汽车,侯大利不停摇头,道:“蒋昌盛儿子自暴自弃,算是毁掉了。他这个状态与蒋昌盛遇害有直接牵连。”
田甜对此不以为然,道:“生活不能假设。但是渣人就是渣人,条件好就是纨绔,条件不好就是烂滚龙。就算蒋昌盛不死,这人十有八九还是社会垃圾。”
聊了几句,两人相对无言,陷入沉默。
田甜所在小区距离刑警老楼不远,是以前江州市公安局的老家属院。父亲出事以后,田甜一直想搬到空置许久的别墅,只是母亲坚决不搬。她若搬走,剩下母亲独居于此,实在于心不忍。
父亲出事前,回公安家属院让人舒服,茶余饭后,在满是大树的院内聊聊天,散散步,心情便宁静下来。父亲出事以后,往日热情的人们笑容变得虚假,如戴上面具一般。她逐渐想明白,每个人都戴面具,见不同的人,使用不同的面具,如此而已。
在距离公安家属院还有五六百米时,田甜下了车。
侯大利望着田甜高挑的身影走进家属院,掉转车头,前往夏晓宇公司办公楼。看到卷宗以后,他就准备与夏晓宇私下谈一谈。今天走了现场,又与事主家人见面,正是恰当时机。
“你说的世安桥那边的事啊,我印象深刻。没有想到你居然会负责这个案子。”夏晓宇身材保持得挺好,人到中年,却一点不油腻。
“为什么印象深刻?”侯大利将衬衣从皮带的控制下拉出来,又解开衣袖扣子。
夏晓宇道:“当然深刻。你爸这人虽然不是搞技术出身,对技术还真是特别敏感。挖了世安厂几个好手,拆了十几辆摩托车发动机,硬是生产出新款发动机,效果好得很。当初市政府得知国龙集团准备建一个摩托发动机厂,杨市长亲自过来谈,要求新厂落在江州市区,新厂设在世安桥那一带。杨市长其实挺有远见,想依托世安厂和国龙集团,弄出一个产业集群来。用一句时髦的话来说,理想丰满,现实骨感,大部分拆迁地块都谈妥了,唯独有两个生产队抱团,要价很高。蒋昌盛就是态度最坚决的生产队长,这人在生产队挺有威信,简直一呼百应。如果为了这两个生产队提高拆迁价格,整个江州市的拆迁市场都要受影响,麻烦太多。所以,市政府不能开这个口子,一直通过各级做思想工作。征地这事和企业没有关系,市政府负责拿地出来,我们负责建厂。据我所知,蒋昌盛原本都松动了,谁知突然间就死掉了。这下捅了马蜂窝,社会上很多人都传言是国龙集团想拿地做房地产,找黑社会弄死了蒋昌盛。刑警支队找我核实过很多次。”
侯大利对国龙集团的大事情略知一二,却不了解这些细节,道:“发动机厂后来在阳州建成,规模挺大。难道就是因为此事才搬到阳州的?”
夏晓宇道:“媒体后来跟进炒作,网络上更是有很多人都公开说国龙集团杀人。呸,这些人懂个屁。我们有技术、资金和市场,不管到哪里都是当地政府座上客,用得着杀人?真是没有脑子。这事闹得挺大,杨市长都受了点影响,后来杨市长调到省里,发动机厂最终建在阳州。如今江州发展中心在西边,谁会到世安桥那边投资?那些人如今盼着拆迁,根本没人去。”
侦查工作卷宗里显示刑警支队很快排除了国龙集团夏晓宇的杀人嫌疑。侯大利和夏晓宇聊了一些细节后,明白夏晓宇确实没有任何杀人动机。排除情杀、仇杀和财杀,凶手到底为什么杀人?难道真是没有预谋的激情杀人?这是一个难解的谜,与杨帆案极其相似。
谈完正事,夏晓宇道:“晚上我要参加市政府一个接待,分管工业的副省长到江州。我有个新助理,她来陪你。”
“回国龙集团还要人陪,传出去是笑话。夏哥,你慢忙,我走了。”侯大利走到门口,又道,“夏哥,我需要安一台高清的投影仪,资料室使用。估计要到省城去买,你帮我处理,算是警民共建哪。”
夏晓宇笑道:“小事,我让助理宁凌处理。”
下楼,上车,侯大利在车里犹豫了一会儿,一时之间觉得无处可去,便开车到办公室继续看卷宗。刑警老楼早已门可罗雀,关上门后,专案组自成一体,是一个闹中取静的好地方。
侯大利端坐桌前,凝神聚气,受害人蒋昌盛的相片在脑中渐渐变得立体,能说能动,与现场实景结合在一起,如电影一般。在“电影”里出现的凶手相貌模糊,身体渐成实体,一米八左右,孔武有力,如此身材才能让身高在一米七四左右、长期劳动的蒋昌盛没有丝毫还手之力。
门外响起脚步声。
脚步声渐近,朱林推门而入。他脸微红,略有酒气,道:“还没有回家?有什么想法?”
侯大利起身,给支队长拿了一瓶矿泉水,道:“没有收获。我们能想到的,重案大队全部想到了。我们没有想到的,重案大队也做了。现场勘查、尸检、线索排查都非常规范。我听重案大队老刑警聊过,当时朱支队曾经提出串案侦查,我想问问理由。”
朱林接过矿泉水,喝了一大口,慢慢陷入回忆,过了一会儿才道:“我到过五个案子的现场,几乎都是第一时间去的。蒋昌盛、王涛这两个案子的凶手下手凶狠,直奔要害,平净利索,风格相近。凭多年来的经验和感觉,我觉得是同一个凶手。很遗憾,没有能够找到并案依据。你可以重点先查看蒋昌盛和王涛案。”
一个好的刑警需要有专业知识、生活常识、灵敏直觉和直面现实的勇气,这是刑侦系教授反复强调的四大要件。这四点并列,同样重要。虽然朱林没有找到串并案依据,但是其老刑警支队长的直觉在侯大利心中的分量很重。
朱林离开后,侯大利拿起夏晓宇给的一张名片,给其助理宁凌打了电话。
105专案组经费得到充分保障,丁晨光代表常总随时会满足专案组要求,侯大利为了尽快拿到投影仪和扫描仪,还是给宁凌打电话。
宁凌声音甜美,接到电话后,开头第一句就是“大利哥好”。侯大利将手机放在眼前看了一眼,重新通话,谈了要求。
“什么时候要?”宁凌声音具有磁性,格外温柔。
侯大利又让手机稍稍离开自己的耳朵,道:“越快越好。”
“一小时之内,工人就过来。”宁凌爽快地道。
四十分钟左右,两个工人在一个小美女的带领下,来到刑警老楼。工人们安装设备时,宁凌微笑道:“大利哥,以后有什么事,可以直接吩咐我。我叫宁凌,是夏总的助理。”
宁凌二十刚出头,颇有几分神似紫霞仙子,活泼,漂亮,又带有几分天真。侯大利不觉多看了几眼,道:“谢谢。”
宁凌莞尔一笑,脸上出现了两个小酒窝,温柔又可爱:“不用客气,为大利哥服务也是我的工作职责。”
眼前女子颇合侯大利眼缘,性格温婉,活泼开朗。两人一直在聊天,直到工人安装调试完毕。宁凌拿起抹布,亲自擦了桌子,这才告辞。
侯大利是国龙集团的太子,如果不是执拗地要当刑警,此时定然会在国龙集团里成为重要角色,发出号令之后,整个国龙集团上万人都会闻令而动,其成就感肯定会远远超过在专案组当普通刑警。
但是,人生不能假设,这就是侯大利的宿命。
侯大利在走道上看宁凌离开。宁凌离开时,不停挥手。侯大利把宁凌的号码记在手机上,然后开始用新设备扫描五个案件的档案。凌晨三点,档案室前屋已经成为可以播放投影仪的多功能室。忙完之后,他没有回家,睡在四楼宿舍。对单身汉来说,高森别墅和四楼宿舍没有本质差别,皆是睡觉场所而已。
当晚,李永梅接到夏晓宇的电话。
夏晓宇道:“大利在刑警老楼弄投影仪,宁凌带人安装的,九点半才回来。”
李永梅兴冲冲地道:“宁凌怎么样?”
夏哥道:“我是拿着杨帆的相片找人,宁凌最为神似。这姑娘家世清白,又是从985出来的,智商高,在大学里没有乱七八糟的事情。”
李永梅拖长声音叹息道:“大利受过大刺激,我最担心他从此不喜欢女人,那就真是大麻烦。正常的大男人几年不找女人,实在太不正常了。我宁愿他是一个花花公子,到处逗猫惹狗,我给他擦屁股。现在他连让我擦屁股的机会都不给,真是命苦。”
夏哥安慰道:“我仔细问过宁凌,宁凌和大利能谈得来,还送到走道上。”
李永梅道:“那太好了,多创造机会让他们接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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