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鱼死网破大追捕(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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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鱼死网破大追捕

街心花园再响枪声

侯大利有挖内鬼的重任,和搭档一起来到高平顺家,重新调查此人的社会关系。

高平顺,这是一个寓意平安的名字。主人的命运与名字恰恰相反,没有能够平安地活到老,反而因为杀人死在警方枪下。

侯大利和王华敲开房门,出示证件。高平顺老婆神情冷漠,扫了一眼证件,径直回到厨房忙碌。卧室门口站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少女如发怒的母狮,道:“我爸都被你们打死了,你们还来做什么?”

王华没有退缩,道:“跟我们吼叫有什么本事?让你爸去杀人的那个人才是罪魁祸首。”

年轻女子大吼大叫:“我爸没有杀人,你们冤枉好人。”

高平顺的家庭是江州市最普通的市民家庭,电视、洗衣机、冰箱等电器摆在客厅,样式都很陈旧。沙发是老旧的暗红色木沙发,放着几个垫子。地板则是三百毫米乘以三百毫米的小瓷砖,这是十年前装修标配,在最近装修的房屋中基本被淘汰。客厅左上角还有空调,未使用,客厅颇为闷热。

侯大利近距离观察了高平顺的家。见到其家人,高平顺就不再是材料中的一个名字和图片,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重案大队之所以怀疑高平顺是受人指使杀人,一是高平顺刑满释放八年,没有违法记录,靠帮别人开出租车赚点辛苦钱;二是高平顺女儿肾脏出了问题,近期做了换肾手术,花了一大笔钱。高平顺妻子始终不肯说明这笔钱的来源。

观察了高家近况,侯大利对二十四万换肾费用产生了强烈怀疑。除了换肾费用,还有后期费用,杂七杂八的开支很多,高家难以承受。

“高雅亭手术后的排斥反应大不大?”调查走访是侯大利的短板。跟在朱林、王华等老同志身后学了一阵子,他熟悉了迂回作战的方法,站在厨房门口,问起高家人最关心的问题。

“她运气好,排斥反应不严重。”高平顺妻子略微迟疑,回答了年轻警官的问题。

“高雅亭运气也好,恰好有合适的肾源。如果没有特别严重的排斥反应,其实就可以和正常人一样。她需要经常锻炼身体,能够增强身体的抵抗力。”侯大利略微停顿,道,“高平顺虽然杀了人,但是对家里人来说,是一个好父亲。”

高平顺妻子眼泪如瀑布一样流了下来,哭声低沉压抑。

高雅亭冲了过来,用力推搡侯大利,道:“我们该说的都说了,没有其他话!你们走啊,走啊!”

侯大利和王华退出了高家。

王华汗水如注,顺着胖脸往下滴,道:“我说会吃闭门羹,你还不相信。”

“我的聊天水平还是不行。”侯大利回望高家的窗户,道,“亲眼见一见高平顺的家庭,对于摸清他的思想有好处。下一站,找出租车老板。”

王华已经给交通局老肖打过电话,约定十点半在交通局会议室调查走访出租车老板。

“我知道高平顺是刑满释放人员。”出租车老板四十出头,留平头,小胡子,夹着手包,典型的小老板形象。

“你知道他坐过牢,还敢用?”王华最擅长对付这种小老板,向来直来直去,不绕弯子。

出租车老板见惯了世面,语言一套接着一套,全是大道理:“刑满释放人员回归社会,总要生活,我给他一个岗位,社会上就少了一个隐患。其实交通部门应该为此事少收点规费,残疾人到企业上班,所在企业都会有税收上的减免,刑释人员是精神残疾,也应该实行这个政策。”

王华道:“别吹牛,说人话。”

出租车老板笑了起来,道:“我们是小学同学,知根知底,又一直玩得好。”

老朴曾经传授了“社会关系”和“行动轨迹”的八字真言,这八字真言在绝大部分侦查员眼里平淡无奇,侯大利却将老前辈真言牢记在心里,凡是案子出现困难之时,便想起这朴实的八字真言。他得知出租车老板与高平顺是小学同学,顿时来了精神,问道:“高平顺从监狱出来后,做过什么工作?”

出租车老板掏出了烟,散给两位公安,道:“高平顺是好人,只是脾气暴,喝了酒控制不住自己。进去那次其实很没有必要,一起喝酒的朋友,几句话不对,他用碗砸过去,爆了对方一只眼。酒醒了,高平顺后悔得不行。”

侯大利道:“高平顺进监狱之前是做什么工作的?”

出租车老板道:“最初是街道食品厂的电工,后来食品厂破产了,买断工龄拿了两万块钱,从此过上了快乐的待业青年生活。他本来是电工,有技术,在房地产公司做过,具体哪一家还真不清楚。还做过小生意,每一行都没有做长久,倒不是手艺和人品问题,就是脾气急躁,喝了酒以后爱打架。我们这一代人都是这样,觉得能打架的才是男人。这个观点害了好多人,这一代自以为最男人的男人大多进了监狱,进了监狱以后,老婆没了,工作没了,出来以后发现以前的娘娘腔居然成了各行各业的领导。真是一个大笑话。”

王华笑道:“你嘴巴就是收音机开关,扭了开关,话就不停。”

出租车老板嘿嘿笑道:“平生没有什么爱好,就喜欢吹牛。”

侯大利喜欢爱说话的调查对象,刚才出租车老板噼里啪啦说了一堆,认真分析,会清理出许多值得深挖的点。有些点是卷宗里没有的,比如食品厂破产以后那一段经历,卷宗里只是一句话带过,而这一段经历里说不定就藏有重要线索。

上午,走了两个地方,眨眼工夫就到了饭点。两人随便找了一个火锅馆,有荤有素,摆满了桌子。

王华抱怨道:“我要减肥,你净给我弄好吃的,存心不想让我减肥。”

侯大利将鸭肠和毛肚拿到自己身边,道:“你怕胖,就吃素。”

王华伸手取过荤菜,道:“这是我喜欢的鸭肠,既来之,则安之。明天再减肥。”

消灭了三盘鸭肠之后,王华暂时停下筷子,道:“这样查下去,有用吗?杜强才是开门的钥匙,抓到杜强,一切迎刃而解。”

侯大利自然不会说出“查内鬼”这个特殊原因,道:“抓到了杜强,只能说丁丽案破了,其他案子都没有绝对证据。查吧,说不定就有意外之喜。”

吃过饭后,前往停车场时,侯大利在一面广告墙前停了下来:“王大队,你看这个。”

王华看完寻人启事,道:“可怜天下父母心。不过,她对杜强太有信心了吧,除了163邮箱外,没有任何提示。”

侯大利道:“表面上无迹可寻,实际上也有规律。邮箱名肯定与王海涛这个名字有关,多试几遍,应该能找到。”

王华道:“你说杜强拿到这张寻人启事没有?”

侯大利道:“如果杜强没有离开江州,肯定会看到。”

王华“啧啧”两声,道:“这些知识分子板眼真多,居然明目张胆与通缉犯进行联系。也能理解这种做法,还是那句话,可怜天下父母心。”

侯大利看到了寻人启事,杜强也看到了。

王海洋的策略是正确的,沿着交通站点散发寻人启事是覆盖率最全面、最高效的方法。若不是租汽车跟随一辆公交车,王海洋绝对不会来到巴岳山山脚的小城镇。到了站点,他就在场头和场尾各贴了一张寻人启事,然后又开车追那辆公交车,赶向下一个站点。

当天傍晚,杜强从山洞出来,远远就瞧见了电线杆上的广告。城镇是衰败中的靠山小场,广告很少,无孔不入的性病广告都懒得贴在场镇。杜强有种强烈的预感,这个广告有可能与自己有关。站在电线杆前,他读完了密密的一段话,目光停留在相片上。相片是一对年轻父母与儿子的合影,母亲满脸幸福地抱着儿子,父亲一只手放在儿子的肥腿上。

杜强没有见过自己婴儿时的相片,可是他能肯定这张相片就是自己,小婴儿额头上有小肉痣,与自己小时候的肉痣完全一样。至于五官,说实话,婴儿与少年还是有挺大的区别,只能说是似曾相识。他揭下这张寻人启事,买了点药品和食品,回到山上。

当前最麻烦的是街心花园枪击事件非常突然,导致杜强没能到另一处藏身地取钱和枪,眼见着钱包越来越空,最多还能坚持一个星期。

杜强踩着溪水走了一段,再转入上山小道,路途中顺手捉了一条一米多长的菜花蛇。菜花蛇无毒,肥厚,烤来吃是绝对美味。仅仅加了盐和胡椒粉,烤蛇味道就鲜美无比。

山林中烤蛇需要手艺,不能引起山火,还要尽量减少烟气,烟气多了,引来护林员便是大麻烦。吃罢烤蛇,灭掉余火,杜强开始读那份寻人启事。仰头看电杆上寻人启事时,他的注意力要分出一部分观察周围动态,还要分出一部分看图,没有太多感受,此时独坐在山顶,山下是森林、农田和水塘,心境与在小场镇里时大不相同。

读完此信,杜强有些发呆。三十六年来,他天然地视杨丽芬为自己的母亲。尽管杨丽芬有不少毛病,可是儿不嫌母丑,在东南亚落难之时,他想得最多的还是杨丽芬。此时突然间多出一个亲生母亲,这个亲生母亲在三十六年间一直在寻找自己,那封信的一字一句似乎都变成了有生命的活物,努力想打通母与子隔绝多年的血脉联系。

他决定与写信的母亲见一面。

由于杜家德的原因,杜强对父亲产生了抵触情绪,对亲生父亲也没有太多想法。他唯独想见的就是写这则寻人启事的亲生母亲。要见到母亲,打电话肯定不行,用脚趾想也知道警方肯定有监控。他发现亲生父母这一家人挺有趣,居然给出了一个163邮箱,让自己来猜。

“这也太看得起我了。”

杜强在山上无所事事,开始猜母亲留给自己的谜语。这个谜语看起来范围大得没边,实则范围有限。母亲既然要让自己猜,绝对把信息留在了寻人启事里面。

陈跃华在江州市区转了一大圈,实在累得不行,这才慢慢走回江州大饭店。在回饭店的路上,她的眼睛一刻都没有闲着,凡是遇到年龄合适的男子,便直直地盯着对方看,被骂了好几声神经病。

电梯到了十五楼,陈跃华飞一般冲进房间,打开笔记本电脑,查看最新的邮件,遗憾的是还是没有最期待的邮件。

父子俩回到饭店。王卫军劝说了好一阵,陈跃华才愿意吃饭。

吃饭时,陈跃华反复问一个问题:“海涛能看到寻人启事吗?他若是解不开邮箱,那说明不够聪明。若是不够聪明,那就会贸然打电话过来。没有发邮件,又不打电话,多半就是没有看到寻人启事,他有可能离开了江州。”

王卫军道:“拿到寻人启事再到解开邮箱,会有一段时间,急不得。”

见母亲如此执拗地给大哥留邮箱,王海洋想起家中因为大哥被拐骗而蒙上的重重阴影,一时之间悲从中来,在无人角落潸然泪下。

晚上七点,陈跃华再次打开邮箱,猛然间发出一声压低嗓音的尖叫。叫了一声以后,她一只手捂着嘴巴,一只手指着邮箱。

这是落款为王海涛的邮件。

“我应该猜出来邮箱号了。现在警察到处在找我,很糟糕。晚上十一点,在三院外面的街心花园,葡萄架下面。手头有点紧,带点钱,你们来一个人。王海涛。”

陈跃华喜笑颜开,道:“海涛果然很聪明,猜到了邮箱。”

“外面全部是警察,你晚上出去,肯定会被盯上。被盯上,见面就糟糕了。”

王家人不知道王海涛到底犯了什么案子,可是见警方如临大敌的模样,肯定犯了大案。他们讨论过多次,如果王海涛所犯罪行不至于被判死刑,那么最好就是自首,然后在里面减刑,十几年也就能出来,从此一家人就可以生活在一起。如果儿子所犯罪行肯定要被判处死刑,那么王家人不希望他被警方捉住,哪怕逃得远远的,一家人永远不能见面,但是知道王海涛还活着,一家人也就有了希望和盼头。

陈跃华态度坚定,道:“我要见儿子。”

王海洋擦干眼泪,又回到父母身边,道:“二楼厕所有窗,能翻过去。翻过去就是后院,可以从侧门出去。如果侧门有人,可以翻绿化带围墙。妈年龄大了,干脆我翻围墙去见哥哥。”

陈跃华断然否定,强调道:“我要见儿子。”

三人研究地图,确定了街心花园的位置。

晚上十点,三人一起出门。电梯在二楼停下,陈跃华独自走出电梯。父子俩来到一楼大厅,同时出门,朝远离街心花园的方向快步走去,随即又分成两路。便衣随即打电话报告了这个情况,两辆汽车启动,跟在父子俩身后。

陈跃华从二楼女厕所翻出窗,落地时摔了一跤。她爬起来,来到大饭店侧门。侧门有保安和两个便衣男子。两个便衣男子站在同侧,面无表情看着大门,偶尔交谈几句。陈跃华躲在树后观察。恰好有一辆运货车进门,货车停在侧门,司机与保安交谈,货车所停位置恰好挡住了便衣的视线。她加快脚步,从货车旁边离开。

晚上十点半,陈跃华顺利来到街心花园。

晚上十一点,儿子还没有出现,陈跃华感觉心情由山巅落到了谷底。寻儿三十六年,无数次经历过这种情感体验,由希望到绝望都成为生活常态。

晚上十一点十分,灌木丛中走出一个黑影。

“我是杜强,原名应该叫王海涛。”黑影正是冒着危险潜入的杜强。他见对面人影突然有些摇晃,伸手抓住她。

陈跃华听到对方能说一口流利粤语,语音语调与小儿子极为相似,刹那间产生了错觉,仿佛儿子从来没有丢过,一直在自己身边长大。

“我要看看你的脸,看一眼就行。”陈跃华用粤语道。

杜强拿起火机,打燃。陈跃华看到一张完全陌生的脸,退后一步,道:“你不是海涛。”杜强灭掉火机,道:“我犯了案,整过容。以前额头有个肉痣,有点接近z字形,现在表面看不出来,摸起来还有痕迹。你摸摸。”

这是一个极为重要的信息,若是核对得上,眼前男子就是自己的儿子。陈跃华伸手摸了摸男子额头,确实有一块痕迹,甚至能感受到z字形状。她紧紧抱住了眼前的陌生男子,声音哽咽:“儿啊,妈找了你三十六年啊,找得好苦,你知道吗?”

她紧紧贴住儿子的脸,努力将儿子所有气味都吸进鼻子里。

杜强满脸都是亲生母亲的口水和鼻涕,腾不出手去擦。他原本以为自己心硬如铁,谁知在亲生母亲的鼻涕和眼泪下,坚硬如铁的心软化了,左手抱住陌生的母亲,右手轻拍母亲后背。突然间,他脖子上的汗毛竖了起来,长期浪迹江湖形成的第六感在关键时刻发出预警。

杜强抱着母亲朝灌木丛扑去,一根棍子带着风声,重重地打在灌木丛上。

陈跃华反应远不及儿子,还在灌木丛中挣扎之时,杜强已经翻身而起,对着扑到面前的黑影开了一枪,又对着另一条黑影开了第二枪。第三条黑影听到枪响,吓得转身就跑。

中枪的两人倒在地上,一个不再动弹,另一个在地上滚动。

杜强伸手拉起还在灌木丛中挣扎的母亲,道:“我走了。警察肯定要追问邮箱,你们没有办法拒绝。我的邮箱是杜强拼音加上梅山拼音,也是163邮箱。”

说完这一句话,杜强离开了街心花园。

陈跃华刚与儿子见了面,又被迫分手,分手之前,儿子还开枪打了两个人。这一次短暂相遇之后,什么时候能够再与儿子见面,或者说能不能与儿子见面,都是一个未知数。陈跃华从灌木丛中爬起来,失魂落魄地走到街上,满脑子都是与儿子相逢的画面。不断有警车开过,陈跃华对外界没有太多反应,儿子的声音、呼吸、味道和身体触感完完全全占据了整个心灵。

枪声震动了江州市公安局,丁明作为丁工集团的负责人来到了刑警支队。

“丁工集团员工一人受重伤,一人死了,到底怎么回事,你要说清楚!”宫建民脸色黑沉沉的,没有给丁明面子。

丁明很痛心地道:“平时我们教育职工要见义勇为,他们见到通缉犯,就勇敢地冲上去,想扭送到公安机关,都是好样的。只是,他们没有想到杜强随身带枪。”

宫建民“哼”了一声,道:“真人面前不说假话,你们是不是安排人员在找杜强?”

丁明道:“三人在外面吃饭,无意中看到了杜强。他们看过通缉令上的相片,认出杜强,便跟踪到街心花园。”

宫建民道:“为什么没有打电话报警?”

丁明道:“他们三人太自信了,觉得三打一,能够扭住杜强。”

宫建民不想绕弯子,道:“丁总想报仇的心思很正常,我完全理解。理解归理解,希望不要再出现类似的事情。员工也是妈生爹养,赤手空拳,面对穷凶极恶的持枪歹徒没有胜算。回去以后提醒员工,发现杜强以后,立刻报警。”

丁明道:“一定提醒员工,看见杜强立刻报警。”

对于警方来说,调查丁工集团是否组织起来查找杜强并不是太困难,只不过调查出来也没有意义。宫建民和丁明谈话以后,便让丁明带走另一个员工。

林海军则主要负责调查王卫军、陈跃华和王海洋。

在警方的压力下,陈跃华打开了邮箱,让民警查看了来往邮件。陈跃华如祥林嫂一样反复讲:“我们见面也就一两分钟时间,是不是王海涛我都不清楚。他找我要钱,很有可能是骗子。”

当夜,刑警支队灯火通明,三百多参战民警设卡堵住了所有出城路口,还有两百民警拉网式搜查全市娱乐场所、旅店宾馆以及出租屋。一夜忙碌,各个小组传回来的消息令人沮丧:没有发现杜强的下落。

上午八点,105专案组朱林和侯大利离开支队,回到刑警老楼。

葛向东和樊勇被抽调去参加抓捕杜强的行动,老朴回省厅,刑警老楼空空荡荡。旺财见到朱林和侯大利,欢喜得紧,跳过来扑到朱林身上。旺财高高大大,分量十足,扑得朱林退后两步才站稳。旺财和朱林打闹一阵,这才与侯大利来了一个热情拥抱。

专案组,朱林和樊勇照顾警犬最多,也最受大李和旺财喜爱。旺财与侯大利拥抱以后,把头靠在朱林腿边,一脸惬意。

上楼时,朱林询问道:“今天有什么具体安排?”

“专案组目前未侦破的只剩下杨帆案,杨帆案的重点在于审讯。所以,专案组当前集中精力调查黄卫案幕后指使者,还要挖内鬼。这个内鬼肯定与黄大磊案和吴开军案有关联。我准备到食品厂调查走访,高平顺原本是食品厂电工,后来买断工龄出来,家还在食品厂家属院,主要关系也集中在这一块。”侯大利每次提起杨帆案,虽然尽量表现得平静自然,可是提起“杨帆”这两个字,心里就如被针扎了一下。

朱林道:“老葛和樊勇都不在,我们一起去。”

侯大利道:“朱支亲自去?”

朱林道:“我现在不是支队长,就是普通侦查员,凭什么不能去一线?十分钟以后,我们出发。到了调查对象家里,不要称我为支队长了,在单位内部还可以说是习惯性称呼,在外面这样称呼就很别扭。你称老朴为朴老师,我们搞调查走访的时候,你也称我为朱老师。”

二十来分钟以后,朱林和侯大利来到食品厂家属院。当年电工班班长和高平顺住在同一幢楼,班长在一单元,高平顺住在二单元。门洞墙壁贴满了开锁、办文凭等小广告,犹如给白色墙壁贴了一层墙布。

电工班班长听到敲门声,过来打开房门,道:“哪位是王大队?”

侯大利道:“王大队有事来不了,我和朱老师过来。”

朱林满头白发,又被称为“朱老师”,电工班班长料到朱林就是单位老黄牛,临到退休还得做事。同为老黄牛,他的态度就亲切许多,将两人让进屋,端茶上烟。

房屋是老家属院格局,客厅特别小。朱林端起茶杯,茶杯上印有“为人民服务”几个字,看着格外亲切。

电工班班长道:“食品厂曾经红火了二十年,说垮就垮了。我们电工班工人有技术,在外面还找得到工作。那些女工就惨了,有些年轻的还去当过小姐。”

朱林道:“那时我在派出所干过,抓到小姐,凡是从厂里出来的,全部从宽处理。谁都不容易,只要不是杀人放火这种恶性案件,重在教育。”

几句话之后,朱林迅速拉近了与电工班班长的关系。凡是遇到调查走访,侯大利这个神探顿时就由主角变成配角。朱林平时话不多,真要与调查对象拉家常,往往就是几句话就能让对方接受,这是侯大利还没有学会的本事。

朱林很快就将话题拉到高平顺身上。

电工班班长道:“高平顺这人技术好,难免心高气傲,当年就是电工班的刺儿头。但是,走到这一步,谁都没有想到。”

朱林道:“高平顺家庭关系怎么样?”

电工班长道:“高平顺老婆不错,贤惠,持家。如果没有这个婆娘,家早就垮了。”

朱林又道:“买断工龄后,他在哪里工作?”

电工班长道:“高平顺先是到了一家机械厂,后来喝酒打架,把别人鼻梁和肋骨打断,被开除了,差点还进了看守所。被开除后,他就到一家房地产公司做电工,在房地产公司工作了一段时间,最后闯祸打架。这个人不喝酒的时候,还是挺好的。从监狱出来后,高平顺彻底戒了酒,我们都以为他以后不折腾了,谁知搞了个更大的事。”

朱林询问了机械厂和房地产公司的名字。

听到机械厂和房地产公司的名字,侯大利下意识摇了摇头。走出电工班班长家,朱林道:“你刚才为什么摇头?”侯大利道:“那家机械厂被丁工集团收购了,属于丁工集团下面的企业。房地产公司是夏晓宇公司的下属企业,我没有与他们实际接触过,但是知道是国龙集团的。”

朱林决定趁热打铁,先到机械厂,下午到房地产公司。

机械厂厂长亲自到大门口等待两位警官。小会议室,桌上摆满了瓜果,有一个老工人等在会议室。朱林和侯大利刚坐下,又有一个工人进来。这两个工人当年和高平顺是一个班组的,最了解情况,被厂里用小车接了过来。

调查走访用了一个小时,得到的情况与重案大队的调查差不多,没有新线索。朱林和侯大利没有在机械厂吃饭,直接前往房地产公司。

夏晓宇等在公司办公室,与朱林握了手,道:“支队长亲自调查,这种精神值得我们学习。我们先吃饭,吃完饭,了解情况的老物管吴经理差不多就能赶到。”

朱林道:“重案大队来调查时,老物管吴经理没来?”

“重案大队警察没有特别要求老物管员过来。今天大利打电话,明确是要找最了解情况的人。所以,我让老钟把以前的物管吴经理叫过来。”夏晓宇又道,“大利难得来国龙集团的企业。这是国龙的第四级企业,平时我都来得少。”

夏晓宇是过来陪国龙太子的,并非陪自己这个卸任的支队长,朱林当了多年领导,最懂人情世故。明白归明白,却用不着说破,这样才皆大欢喜。

午餐在房地产公司自办小食堂吃。房地产公司一般没有多少人,用不着自办伙食团。这个公司负责人林总是世安厂子弟,有很深的伙食团情结,觉得一个单位没有一个伙食团简直不能叫作单位,便租了一个套房作为伙食团。有时兴之所至,林总还亲自弄菜给大伙吃。

夏晓宇尝了地产负责人亲自炒的回锅肉,感叹道:“老林,你真是被房地产耽误的大厨师。”老林嘿嘿一笑,道:“做饭只是爱好,房地产才是主业。为了生存,啥爱好都得靠边。”

侯大利经常吃江州大饭店特级厨师的菜。特级厨师讲究五味调和,菜品精致,味道鲜美。老林是江湖把式,剑走偏锋,重油重味,也挺好吃。侯大利采用工厂式吃法,把回锅肉的肉渣和油汤倒进碗里,与米饭混在一起,香味十足。这是重体力劳动者的吃法,体力活会消耗油脂,吃了也不会发胖。如今生活好了,这种吃法会让人发胖,厂里已经很少有人这样干。

吃了重油午餐,四人又到会议室喝普洱茶,用普洱来消脂。侯大利和夏晓宇低声聊天,朱林靠在椅子上打盹。两点,老物管吴经理来到会议室,与朱林和侯大利见面。她先是惊呼侯大利和他爸爸完全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又回忆与侯大利妈妈在同一个车间的故事。

这一次,由侯大利提问。闲聊几句,侯大利道:“吴阿姨,你和高平顺熟悉吗?”

吴经理道:“怎么不熟悉?高平顺就是我们物管部电工,客观地说,他的技术挺好,就是始终有国有企业老作风,拖拖拉拉,有时还和住户吵架。我批评过几次,他慢慢认识到顾客才是上帝,态度总算比以前好了一些。”

侯大利道:“高平顺平时喜欢和什么人来往?”

吴经理道:“我们这种国有企业出来的人,圈子都很窄,主要是和以前单位同事在一起玩。高平顺来往最多的还是老食品厂的人,他还利用老食品厂的关系,到其他公司打零工。我睁只眼闭只眼,只要不影响单位的事,让他赚点外快。”

侯大利随口问了一句:“其他公司?具体是哪一家?”

吴经理道:“是一家装修公司,名字记不住,只晓得里面有不少警察家属,专门给全市警察做装修。”

朱林听到此语,眉毛扬了扬。

高平顺的人生履历

调查结束,夏晓宇送侯大利和朱林上车,这才离开。

车上,朱林问道:“你怎么看?”

这是一句没头没脑的话,侯大利听得出言外之意,道:“高平顺拐来拐去,终于和警察联系在一起了。下一步就去查金色装修公司。”

朱林道:“不用查,我家就是金色公司装修的,性价比很高,真材实料,价格公道。具体负责人是李晖,李晖丈夫是牺牲的刑警。老板是秦力,曾经的刑警。”

听到“秦力”这个名字,侯大利几秒没有说话。

105专案组侯大利和朱林肩负查找“是否有内鬼”的职责,秦力已经多次出现在侯大利观察名单之中。之所以将秦力列入观察对象,有以下几个原因:秦力是秦涛的哥哥,原重案大队刑警,部分符合作为“内鬼”的条件;秦涛和杜强喝过血酒,杜强是丁丽案的犯罪嫌疑人;黄大磊在临死前见过秦涛。

在黄大磊遭枪击一案中,秦力和秦涛都没有作案时间。在唐山林案中,秦涛没有作案时间;秦力作息时间与平常稍有不同,却也有合理解释。重案大队二组动用了技侦手段调查秦力,也没有发现明显问题。侯大利逐步将秦力排除在犯罪嫌疑人之外,但是,他始终没有忘记唐山林左手臂的奇怪伤痕以及秦力持双刀的相片。如今,通过高平顺这条线,秦力和黄卫案终于出现了交集。当然,也仅仅是出现了交集。

按照市局定下的原则,凡是朱林和侯大利发现任何一处有可能与“内鬼”有关联的线索,必须在第一时间上报。因此,越野车直接开到刑警新楼。

宫建民在政委洪金明办公室,等待专案组,等到朱林和侯大利进门,道:“大利,把门关了。说说,什么情况?”

四人在会客沙发前围坐在一起,朱林道:“还是大利来谈。”

朱林是真心看重侯大利,想趁着自己还没有退休,多给侯大利锻炼机会,凡是能让侯大利出面的事都让侯大利出面,自己则躲在幕后。

侯大利简单汇报了专案组近两天的调查走访情况,又道:“高平顺曾经是金色装修公司电工,不是正式员工,接些零活儿,刑满释放以后,偶尔也会从金色装修接点事情来做。黄卫案发生前一年,他离开了江州。”

秦力是离职十来年的前警察,而不是在编警察,如果秦力是系列案件的幕后黑手,支队压力将会明显减轻。

洪金明理了理脑中信息,嘘了一口气,道:“我了解秦力。若是为了兄弟秦涛的安全,他真可能杀人。有句俗话,长兄如父,恩重如山,秦力当得起这句话。他不仅把弟弟养大,还一手规划了弟弟的前程,把弟弟从社会混混培养成了银行骨干。”

朱林道:“金明谈到了要害,为了让弟弟不受伤害,秦力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还有一件事情,金明知道,建民和大利不一定清楚。黄卫和秦力都曾经追求过陈萍,黄卫家庭条件较好,秦力有一个弟弟,家庭困难得多,最后陈萍选择了黄卫。黄卫和秦力关系还是不错的,没有为了女人翻脸。”

“如果有这层关系,陈萍突然到省委去上访,背后指使者也就很明显了。”侯大利想起另一件事,道,“我和王大队曾经调查过黄卫的日记本,怀疑丢失了一本。只是,黄大队到底有几本日记,没有人能说得清楚。”

宫建民道:“专案组对陈萍上访的推测从逻辑上说得通,只是陈萍出车祸,成了植物人,如今没有任何证据证实这个推测。黄卫最新的日记本是哪一本,是不是丢了一本,现在还真说不清楚。重案大队调查过和黄卫一起出差的同事,两个同事没有黄卫记日记的印象。千里押解期间,黄卫多次陪吴开军喝酒,每次都把吴开军喝醉。吴开军喝酒厉害,黄卫肯定喝不过。黄卫做了假,自己喝的是水掺酒,大半是水,小部分是酒,吴开军喝的是真酒。黄卫回家后,给我打过电话,说是从吴开军嘴里套出很多重要事情,在电话里不能谈这些事,约定见面谈。黄卫搞过预审,问人很有一套,加上吴开军喝了酒以后是大嘴巴,我估计黄卫弄到了不少重磅材料。我们一直怀疑有幕后指使者。幕后指使者要消除隐患的话,最简单的方法是杀掉吴开军;可是吴开军关在看守所里,没有办法下手,所以指使者才杀害了黄卫,拿走了日记本。杀害黄卫以后,吴开军还是有可能顶不住审讯,交代出某些幕后指使者想隐藏的事,所以这个指使者又做掉了唐山林。这样一来,吴开军就可以把事情朝唐山林身上推,从而顶住审讯,只要顶住了审讯,吴开军在押解途中酒醉后泄露出来的事情就不至于暴露。总结起来就是一句话,幕后指使者杀黄卫是为了取走重磅材料,杀唐山林是为了让吴开军在看守所顶住审讯。后来发展也确实如此,吴开军认了几项小罪,很快就从看守所出来了。目前能确定吴开军和黄大磊是杜强所杀,可是杜强又不应该是幕后指使者,这里面还有未解开的谜团。你从政法大学毕业不久,与地方没有牵连,不可能成为幕后指使者,这也是排除你的重要原因之一。”

在侦办黄卫案时,侯大利最初牵涉其中,所以缺席案情分析会,还是第一次听到如此多的细节。他慢慢醒悟,当初能顺利从案中脱困,自己很注意保留证据是一个重要原因,另外的原因多半在此处。

宫建民又道:“高平顺若是被抓住,事情就好办了,可惜被那个路过的傻女人一嗓子坏了大事,让线索断掉。当务之急还得全力抓捕杜强。杜强这些年经历诡异,他所用户口是真实的,岭南确实有张林林这个人。张林林和父母这些年一直在东南亚,杜强应该在东南亚认识了张家,然后冒用了张林林的名字。”

侯大利道:“杜强如果因为某事执意报仇,那多半会在风头过了以后前往秦阳。”

宫建民道:“抓捕杜强的事由重案大队负责,他们很有经验,抓捕方案经过局党委批准,秦阳正是其中一个重要方向。你们目前还是盯紧黄卫案和唐山林案,继续查内鬼,内鬼和幕后指使人一定有关联,或者就是一个人。今天得到的线索很重要,需要向关局专门汇报,争取对秦力使用更强的技术手段。我再说一遍,查内鬼之事只能局限在我们四人,严格保密。”

朱林一直若有所思。上了越野车以后,他靠在皮椅上,道:“你岳父当年是秦力和黄卫的组长,或许知道些什么,你可以和他谈一谈。”

侯大利道:“我和王大队在监狱去找过他。他推得很干净,没有找到什么有用的线索。”

朱林道:“你这人有时候聪明得很,有时又笨得可以。你和王华公事公办,他自然也是公事公办,私底下问一问,这样才能心底有数。你带几张黄卫案现场的相片回去,有意无意让老田看见。”

“为什么?”

“到时候老田会告诉你的。”朱林是老刑警,与田跃进曾经是同事,知道很多往事。他很少在侯大利面前提及往事,今天讲了这个方法,也没有说明原因。

侯大利约好田甜,到田跃进家里吃晚饭。

田甜为独自生活的父亲又请了一个阿姨,五十来岁,厨艺不错。新来的阿姨见到田家女儿和女婿回来,赶紧出门,去买新鲜菜。

三人坐在客厅聊了一会儿天,侯大利拿出卷宗,打开,卷宗里装着现场勘查记录和黄卫尸体相片。

田甜惊讶地道:“你把现场相片拿回来做什么?”

“黄卫案一直没有真正结案。高平顺被击毙前,其女儿换肾花了一大笔钱。高平顺经济收入一般,在没有卖房的情况之下,谁出的这笔钱很关键,高平顺老婆坚决不肯说出此人是谁。经过重案大队调查,高平顺和黄卫没有交集,所以,重案大队认为此案背后还有人。”侯大利解释得很详细,讲完之后又拿过卷宗看了几眼。

田跃进坐在单人皮沙发上,望了几眼卷宗,脸上没有表情。

阿姨买了菜回来,还提了一桶油。侯大利便去帮忙提油,又招呼田甜一起到车尾厢拿酒。其他人走后,只剩下田跃进独自坐在客厅。在女儿和女婿面前,他强忍着看卷宗的冲动,等到客厅没有其他人,赶紧起身,拿起卷宗。

黄卫牺牲之时,田跃进还在监狱。出狱后,他在同事聚餐中才得知黄卫牺牲,也才知道唐山林、吴开军、黄大磊相继被杀。今天女婿将卷宗带了回来,又明确提起此案还有背后指使人,他虽然不知道案件全貌,可是隐隐有些疑虑。

拿起卷宗,看到黄卫牺牲时的相片,田跃进犹如被重型卡车撞了一下,头脑嗡地响成一片。过了一会儿,他头脑中的响声才慢慢消失,重新再看黄卫牺牲时的相片。

侯大利和田甜回到客厅时,田跃进已经不在客厅,卷宗相片散落在桌上。

阿姨手脚麻利,鱼香味很快飘了出来。

田跃进终于重新走进客厅,双眼红红的,指着侯大利道:“你到书房来,我有事问你。”

关了书房门,田跃进道:“今天是不是有意将卷宗带回来让我看?谁的主意,朱林吗?你别否认,肯定是他的主意。你们想问什么,可以直接问我。”

“黄大队押解犯罪嫌疑人千里归来,随即遇害,凶手高平顺很难获得黄大队回家的准确时间。我们要查幕后指使者,不能让指使杀人者逍遥法外。”

“你们怀疑谁?这些年,除了业务上的往事,我基本上与以前的老朋友没有联系。”

“田叔,当年你为什么辞职?”

田跃进原本站在书桌前,说了几句,便坐在椅子前,独自抽烟,接连抽了两支,这才开口说话:“我辞职有两个原因,第一个原因与田甜妈妈有关系。当年江州黑社会挺猖狂,我是二组组长,秦力、黄卫以及另一个调到外地的侦查员是组员。我们和当年姓胡的社会大哥较上了劲,甘甜原本对我早出晚归甚至是十天半月不回家很有意见,有一次上班,她被人用枪顶在头上,吓坏了,强烈要求我辞职不当警察。我没有同意,闹了几次,伤了感情,就分居了。她后来就有了外遇,对方是她以前的追求者。这是俗套的故事,却是真实发生在我们家的故事。她离婚时,已经怀了小孩,不知道是谁的。我很不想谈往事,这事连田甜都不是太清楚。离婚后,我情绪不稳定,没有原来的工作劲头,这是辞职的原因之一。我最初很恨甘甜,经历的事情越多,对她的恨意越淡。”

他陷入回忆中,接近一分钟都没有再说话。

“第二个原因与秦力有关系。秦力当初是全队有名的拼命三郎,凡是危险的行动,他总是自告奋勇冲到前面,立过一次一等功、一次二等功,这都是拿命拼出来的。每个人都有弱点,我的弱点是妻子,秦力的弱点是弟弟。他是长兄如父,一个少年人养活了自己和弟弟,自己还考上了警察学院,非常了不起。秦力在一次行动中帮我挡了枪,若不是他扑上来,我的命早就交待了。在我们与黑社会较劲的时候,秦力回家的时候少,就在这个时期,秦力的弟弟秦涛跟梅山社会青年混在一起,里面就有黄大磊、吴开军和杜强。秦涛是六指,左手大拇指顶端还长有一段手指,非常特殊。我和秦涛多次见面,对他手指的特征记得很清楚。有一次,我们小组去查验一个入室抢劫现场,男主人反抗,被捅了几刀,受了重伤,女主人则被强奸。查现场时,我从客厅到卧室,看到秦力对着椅背人造革上的血手印发愣。我那时年轻,眼睛好得很,清楚看到椅背上血手印是六个手指。秦力没有注意到我在门口,抓起一条毛巾,擦掉了血手印。他擦完以后,才发现我在门口。我们对视一眼,谁都没有说话。我转身离开,他继续查看现场。雷神带着技术员来了以后,没有找到更关键的线索。”

侯大利把水杯递给岳父。葛向东和樊勇到秦家吃过饭,与秦涛有密切接触,他们没有谈过秦涛手上有六指的问题,那么秦涛就有可能是通过手术去掉了第六指。

田跃进喝了口水,继续道:“此案以后,秦力辞职,他弟弟秦涛到城里读复读班,然后考入银行中专。我后来经常想到那天椅子上的血手印,觉得自己徇私枉法,不配当警察,对不起头顶国徽。辞职以后,我参加司考,当了律师,后来做了律所合伙人,比起当警察要富裕很多。但是,那件事情就是心中一根刺,始终让我心怀内疚,不能堂堂正正挺起胸膛做人。在律所打了不少擦边球,我从来不内疚,唯独那个血手印一直让我耿耿于怀。但是,当时我能怎样?秦力是我的好兄弟,没有他给我挡子弹,我早就牺牲了。我个性软弱,无法做到把事情讲出去,辞职是我赎罪的唯一方法。”

“受重伤的男主人后来怎么样?”

“救活了,腿部残疾。因为人没有死,没有纳入105专案组侦办范围。”

“哪一年的事情?”

“1994年年初,伤者是酒店老板,当年江州城有名的万元户。”

“这件事,我要汇报。”

“我不会承认今天说过的话。唯一用处是给你们提供侦查方向。”田跃进抽了第三支烟,“朱林眼光很毒,把我看得很透。我看到黄卫相片以后,那件事情再不说出来,那就真对不起黄卫。我还有一个疑问,就算此事与秦力有关,他怎么能够获得如此准确的信息?”

“秦力与陈萍熟悉,可以通过闲聊方式,从侧面探知黄卫的行踪。”

“这也是一种方式。如今陈萍出了车祸,无法验证。陈萍真是意外出车祸吗?”

“车祸查得很清楚,与其他案子没有关系。”

“如果是秦力杀了唐山林,还是同一个问题,他怎么知道唐山林的行踪?”

“我不知道。”

两人在书房细聊,晚餐时才到客厅。

得知秦力辞职的真实原因后,很多事情就能串在一起:秦涛、杜强、黄大磊和吴开军肯定做过不少类似的抢劫案子,这也是黄大磊第一桶金的来源,有了这笔钱,他才能开石场。后来起内讧,多半是分赃不均。如今杜强复仇,杀掉了吴开军和黄大磊,秦力是出于保护弟弟的目的,在街心花园袭击了杜强。虽然中间还有很多环节暂时无法解释,整个线索大体应该如此。

如果秦力是幕后指使者,如何能够获得黄卫行踪?从岳父家里回来后,侯大利整个晚上都在思考这个问题。半夜,迷迷糊糊之中,侯大利偶然间想起林海军曾经调侃过的一句话:“这是侯家产业,有没有窃听器,大利师弟应该很清楚吧。”

想到这句话,侯大利猛地坐了起来。

田甜被惊醒,道:“你做什么?”

侯大利道:“如果黄卫家有窃听器,那么黄卫的行踪就有可能暴露。”

田甜调出专案组后,主要精力就转移了,跟不上侯大利思路,道:“生活不是间谍小说,谁会在黄卫家里安窃听器?想多了,睡吧。”

这个念头产生之后便如动力强劲的机器,在侯大利大脑中不停转动:秦力掌握了一家装修公司,装修公司有不少警嫂,接了不少民警的家装工程。高平顺是电工。秦力在黄卫家安装窃听器没有技术难度。

早晨起床,侯大利给黄小军打去电话:“你家是什么时候装修的,哪一家装修公司?”黄小军已经提前返校,刚刚从操场回来,汗水淋漓,回想一会儿,道:“装修时间大约在我读初二下学期,具体装修公司确实记不清楚了。装修公司李阿姨的丈夫以前也是刑警,后来牺牲了。”

得到确切消息,侯大利顾不得吃早饭,匆匆忙忙出门。

田甜叮嘱道:“后天是算过八字的好日子,再忙都得请假。”

侯大利又转身回屋,给田甜来了一个热情的拥抱,道:“当然,后天是我们领证的大日子,任何事情都要靠边站。”

刑警老楼,听侯大利简略讲了田跃进辞职的原因,朱林骂了一句:“他妈的!田跃进啊田跃进,真是小聪明大糊涂。若是当年他向组织反映了这件事情,丁丽就不会遇害,秦力本人肯定会受处理,也不至于走得这么远。”最后一句话,实则已经透露出朱林的真实想法。

四人会议仍然在政委洪金明办公室召开。这一次有了突破性进展,刘战刚闻讯也赶到了洪金明办公室,经过商议,决定使用反窃听设备检查黄卫的家。

上午十点,反窃听设备送到刑警支队,宫建民、洪金明、朱林和侯大利进入黄卫家。侯大利手持反窃听电子狗,从卧室开始检查,几分钟后,设备传来嗞嗞声响,第二谐波开始跳动。卧室墙壁挂有一个实木画框,画框上部有一个小灯,通过隐蔽插头供电。画框后面有三根木质横梁,木质横梁表面没有问题。

侯大利用螺丝刀将木质横梁撬下来,这才发现了问题所在:第二根木质横梁中部被挖空,放置了一个小型窃听设备。小型设备的电线与实木画框上的电线相接,可以持续供电。

黄小军已经从山南政法大学回到家中。当第二谐波开始跳动之时,他的脸色变得铁青。侯大利道:“不要冲动啊。”黄小军紧握拳头:“大利哥,我不会冲动。找到窃听设备,距离抓到真凶就不远了。这点时间,我等得起。”侯大利道:“如果不出意外,是凶手装了这个窃听器。凶手已经被击毙,这条线不好挖。”

一行人又来到了唐山林家里,在唐山林卧室里查到了一模一样的窃听器。金色装修的李晖记得很清楚,唐山林家确实是由本公司装修,介绍人正是秦力。

由于电工高平顺被警方击毙,暂时无法得知到底是谁安装的窃听器,还得进一步调查装修公司才能弄清楚。从窃听器可以推断出泄露消息者并非警方内鬼,而是有人通过违法手段获取了警方内部信息。至此,由专案组朱林和侯大利执行的“挖内鬼”行动阶段性结束。“挖内鬼”这种事情极为敏感,如此阶段性结束最好不过。

刘战刚看着窃听器,连说了几句“可恶”,道:“黄卫案是由重案大队三组侦办,让他们接手,彻底查一查近些年有高平顺参加的涉及公安干警的装修,包括办公室。”

秦力极有可能是凶手,在刘战刚心中,“挖内鬼”行动阶段性结束的轻松感慢慢被愤怒所代替。秦力曾经是一个战壕的战友,虽然离职有十来年时间,平时基本没有接触,毕竟曾在一个战壕摸爬滚打,想到他是凶手的可能性最大,刘战刚不由得痛彻心扉。作为分管副局长,刘战刚修炼得颇有城府,用平静神态掩饰内心的愤怒。

三组的李明看到拆解下来的监控器,惊得嘴巴都合不拢,竖起大拇指,真心实意地道:“105专案组真是了得,我算是服气了,是真佩服,不是假服。”

完成了“挖内鬼”的阶段性行动,侯大利心情轻松下来,打算给杨帆说一说和田甜领结婚证的事情。

车到江州陵园,属于杨帆的气息扑面而来。

侯大利到陵园商店买了三份鲜花、香烛和纸钱,沿着石梯逐级向上。杨帆墓碑上的瓷质相片和多年前一样,没有改变。侯大利蹲下来,用手套轻轻拭去相片上的浮尘。

“杨帆,我要结婚了。”

烛和香燃起后,袅袅轻烟升起,空中飘起墓地特有的气息。侯大利低声道:“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觉得和其他女人交往就是对你的背叛,所以,以前的纨绔子弟几乎没有女人。但是,我是需要女人的。田甜不错,我爱上了她。”

在杨帆墓前站了半个小时,侯大利提鲜花、香烛和纸钱前往师父李超的墓前。给师父上完香,侯大利前往黄卫墓,看到了站在黄卫墓前的秦力。

秦力目前是黄卫案和唐山林案的重要嫌疑人,由于高平顺死亡,线索就此中断,很难建立完整的证据链条。任何案件从立案到起诉、判决都伴随着案卷的形成、移交、封存过程,全部侦查活动都应该在侦查案卷中得到反映。秦力身上疑点重重,各条线索都汇集在他的身上,但是直到目前都很难形成正式的案卷材料,这意味着案件难度很大。案侦工作中存在偶然性,高平顺之死就是如此,若是当时能顺利抓捕,很多事情也就迎刃而解。

秦力主动打招呼:“给黄卫上坟?”

侯大利道:“嗯,给师父李超上了坟,到黄大队这边来烧一炷香。”

秦力道:“我和黄卫、陈阳以前是一个队的,老田是我们的组长。十几年时间,老的老,死的死,老田居然还进了监狱。你和黄卫应该没有什么交情吧?”

“我是刑警,给前辈上香是应该的。”侯大利来到黄卫墓前,从袋子里拿出鲜花、香烛和纸钱。

“江州陵园躺了二十六位前辈,有几位老前辈基本上没有香火,家里人没有再来,单位也没有再来,彻底被遗忘。这也是大部分墓主人的命运,没有谁能逃得掉。”秦力头发稀疏,额头上皱纹如刀刻一般,面相比刚从监狱出来的田跃进还显老。

侯大利不愿与秦力说这些虚情假意的话,点燃香烛后,径直离去。他从墓碑前小道走到石梯,才拿起手机,拨打了杨勇的电话。

接电话的是秦玉。

“大利,有事吗?”

侯大利迟疑了一下,还是道:“我准备结婚了,对象是刑警队的同事。”

电话对面有十几秒的沉默,随即传来杨勇的声音,道:“大利,祝你幸福。”秦玉隐隐约约的哭声通过无线电波传了过来,如重锤一样打在侯大利的耳膜上。

秦力望着侯大利的背影,神情落寞。他开了一瓶茅台,走到陵园老区,找到逝去的战友和前辈,一一敬酒。

敬酒完毕,秦力缓步走下石梯,开车,准备到秦阳。

小车刚离开墓地,秦力接到了李晖电话,面对李晖愤怒的指责,淡淡道:“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我从来不管公司的具体业务,你是知道的。我是介绍了唐山林给你认识,可是,我也没管具体的事啊。”

李晖怒道:“高平顺是你介绍来的。”

秦力道:“我只是负责介绍,用不用是你的事。再说,这事真是高平顺干的吗?你别把屎盆子往自己头上扣。警方要处理公司,得讲证据。”

李晖哭了起来,道:“那谁安的窃听器啊?”

秦力道:“你问我,我问谁?”

挂断电话以后,秦力脸上失去了血色,停下车,站在车外抽了一支烟。他原本以为高平顺被警方打死以后,再也没有破绽,没有料到警方居然能够追到装修公司。所幸高平顺死了,要不然,自己这次极有可能会栽进去。

正在寻找自己还有可能存在的破绽时,秦力接到了重案大队李明的电话。

有了心理准备,秦力面对李明时便极为坦然。一个小时以后,在询问笔录上签字后,秦力离开了刑警支队。

朱林和宫建民等人站在窗边,看着秦力离开。

“我希望这一次是支队弄错了,秦力不是杀害黄卫的幕后指使人。”朱林脑中浮现起秦力当年冒着生命危险扑住一个即将引爆炸药的凶手的画面,又想起黄卫遇害的惨景,心如刀绞。

宫建民腮帮子绷得很紧,道:“秦力曾经是很优秀的刑警,能力很强,这意味着他的反侦查能力也很强。现在明明具有重大嫌疑,却没有任何直接证据可以对他采取措施;就算采取强制措施,二十四小时后还必须得放人。唉,我们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离开。”

朱林用力拍了下桌台,道:“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派人盯死他,技侦一刻不能松懈。”

晚上七点,秦涛回家。

“弟妹和侄女们暂时不会回来吗?”秦力此刻有了破釜沉舟的决心,变得特别平静。

秦涛长期坐办公室,身体微胖,长有双下巴。他神情沮丧,道:“老婆和女儿们都不愿意走,我又不能完全说实情。我在老婆面前的形象一直很好,现在全完了。”

秦力道:“有因必有果,前些年做下的事,现在还债。”

为了保护弟弟,秦力提前数年便开始布局,一是预防黄大磊和吴开军出问题,牵出弟弟;二是预防杜强回国,大开杀戒。这些年一直相当平稳,没出任何问题,他的警惕性慢慢开始降低,以为平静幸福的生活到来了。谁知,吴开军玩过了火,成为江州有名的黑恶分子,重大把柄被黄卫拿住。秦力想起弟弟一家四口其乐融融的画面,心里就像有一把锥子在钻,痛不欲生。再三犹豫,他终于硬下心肠,下了辣手,利用高平顺杀掉了昔日的同事黄卫,又寻机亲手杀死潜逃回来的唐山林。办了这两件事情,他保住了吴开军,也保证了弟弟的幸福生活。经此一事,秦力痛下决心,准备杀掉黄大磊和吴开军,以免后患。他还没有来得及动手,黄大磊便被枪击,最令秦力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疯子杜强回来了。

秦涛完全不知道哥哥为自己做过什么事,眼圈突然间红了起来,情绪失控:“我就和鸡笼里的鸡一样,随时准备挨一刀,与其这样,还不如向警方坦白。我手里没有人命,最多就是参加抢劫。”

秦力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秦涛烦躁地大声吼道:“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

秦力耐心劝道:“你只看到了我们的困难,没有看到杜强的困难。杜强如今被通缉,还带着伤,警方布下了天罗地网,以现在警方的能力,他绝对逃不出去。”

秦涛双手抓紧头发,道:“如果杜强被抓了,反咬我一口,我就麻烦了。”

秦力给弟弟倒了一杯水,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杜强犯的是死罪,被抓到就要吃枪子,在这种情况下,绝对不会束手就擒,多半会拼死反抗。黄大磊和吴开军死了,杜强若是被打死,则万事大吉,你就永远安全了。这种概率还会很大,值得赌一把。”

秦涛靠在沙发上,道:“这种等着被宰的感觉很不好。”

秦力道:“在家里很安全,重案大队侦查员肯定蹲在附近,以你为诱饵,等着杜强落网。杜强不傻,不会撞进网中。”

秦涛心神不安地回到自己的房间,秦力仍然没有开灯,整个客厅隐入黑暗之中。他在弟弟面前装出一副胸有成竹的神情,稳住了弟弟,独自陷入黑暗之后,情绪变得极坏,打了自己两个耳光,道:“我真他妈的蠢,心存侥幸,没有对黄大磊和吴开军下手。我真他妈蠢,杜强回来,为了追求最佳效果,想一劳永逸解决问题,企图等着杜强打死黄大磊和吴开军以后再对杜强下手。当初早一点下手,杜强绝对跑不了;当初若是用手枪,杜强也跑不了。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说的就是我。”

秦力取出手枪,将枪口放进嘴里。只要轻扣扳机,一切都结束了,世上再无烦恼。

诱杜强入瓮

清晨,阳光穿破云层,天边出现五彩云朵。

侯大利站在阳台上打哈欠,道:“今天我爸妈要过来,和你爸妈见面。”

“如果我爸和我妈不离婚就好了,双方家长这样见面,我总觉得别扭。”田甜仍然留着短头发,与之前不同之处在于烫了小卷。她化了淡妆,穿上平常不穿的淡紫色长裙和高跟鞋。

“别扭也得双方家长见面,这是山南习俗。”侯大利上前抱住未婚妻,道,“领了证,我们早点生个娃。”

田甜憧憬着婚后生活,道:“生了娃,我恐怕得申请调到办公室工作,或者就在法医室。专案组太忙,真没有办法照顾小孩。”

九点,李永梅电话打了过来,道:“我们到了江州大饭店。十点钟,我们和田家正式会面吧。”

丑媳妇怕见公婆,从古到今皆如此。田甜这种见惯了血淋淋场面的法医,即将以准儿媳身份见公婆,仍然出现了小女儿态,羞涩,怯生生的。两人在江州大饭店顶楼见过侯国龙和李永梅,田甜留在顶楼陪未来公婆聊天,侯大利到大堂去等田跃进和甘甜。

十点,两家人正式坐在一起。

侯国龙递了一支烟给田跃进,道:“老田,我们认识有二十多年了吧?当年杨国雄跳楼死了,你到我办公室,差点给我上手铐。没有想到,我们居然成了亲家。”

李永梅打断,道:“国龙,今天这个日子,就别说陈年旧事了。”

田跃进自嘲地笑道:“后来查清楚,那真是一起自杀案,只不过杨国雄留的遗书太容易让人产生误解了。”

侯国龙道:“这是陈年旧事,可是毕竟是事。今天讲出来,以后就可以当成笑话了。”

“跃进那一段时间走火入魔了,谁都敢惹,害得我被黑社会威胁,枪顶在头上,朝不保夕,提心吊胆,日子没法过。”甘甜经过精心打扮,时尚又年轻,和田甜在一起更如一对姐妹花。她在侯国龙面前有些拘束,委婉地解释当年离婚的原因。

李永梅道:“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到九十年代末期,江州社会治安最乱,街上时常有小流氓提刀砍人,时不时还能听到枪声,也就是这几年才明显好起来。丁丽出事后,我和国龙都被吓惨了,所以才到阳州发展。”

几个长辈回忆起往事,很是唏嘘。谈完往事,话题转到了婚事,双方家长同意在明天领结婚证。李永梅提出在省城重新买一幢别墅作为新房。侯大利怕麻烦,道:“我和田甜都在江州,没有必要到省城重新买别墅。”李永梅斥道:“大人说话,小孩别插嘴。”

侯大利一脸糗样地溜到隔壁房间抽烟。

田甜跟了过来,笑道:“我能猜到你小时候的模样,经常调皮,然后被你妈扭耳朵。”

侯大利道:“你也应该差不多。”

田甜脸色黯淡,道:“我也想被妈妈随意训斥,这是福气。可惜,那时爸爸和妈妈离了婚,妈妈每次来看我,别说训斥,甚至还要讨好我。”

双方父母见面之后,田跃进和甘甜离开。

田甜接到单位电话,急匆匆去了打拐专案组。

侯国龙坐在江州大饭店顶层,与夏晓宇谈了一件急事,然后给儿子打电话,道:“我的事情办完了,你过来吧,我想和你聊一聊。”

放下电话,侯国龙走到窗边,俯瞰日新月异的城市,心中突然涌起万千感慨。1992年,他还是世安厂供销科副科长,后来辞职从商,创办了国龙厂。二十年不到,他成为山南省著名企业家,国龙集团成为全省的金字招牌。现在最让他烦恼的就是这个犟拐拐儿子,明明家里有座金山,却偏偏要做最危险的事情。更让人烦恼的是儿媳妇也是一线侦查员,这对家庭极为不利。他知道木已成舟,所以没有反对儿子和田甜的婚事。但是,他对田甜的职业并不满意。

侯大利来到江州大饭店时,侯国龙与夏晓宇正站在窗边闲聊。见到侯大利进屋,夏晓宇起身,道:“老大,我先回去。你们爷儿俩慢慢聊,结婚总是好事。”他拍了拍侯大利肩膀,道:“和爸爸好好聊一聊。”

宽大的房间内没有外人,侯国龙脸上的笑容不知不觉消失了,道:“领了证,准不准备办酒?”

侯大利道:“我不想办。”

侯国龙觉得自己太严肃,挤了点笑容,又问:“那个凶手最后交代没有?”

侯大利摇了摇头,道:“王永强承认了好几起杀人案,唯独不承认杀害了杨帆,我们没有足够证据,这事有点麻烦。”

侯国龙道:“这样啊,那杨帆案算不算破了?”

侯大利尽量平静地道:“理论上没有破。但是,我认为就是王永强,不可能再有其他凶手了。”

侯国龙看了看表,道:“我等会儿召集江州分公司高管开会,趁现在有点时间,你带我去江州陵园看一看杨帆。她以前一直叫我干爸,我早就应该去看她。另外,你安排个时间,带田甜回家。在江州不办酒,我还得把亲戚朋友请到阳州喝顿喜酒。”

这是两个让侯大利感到意外的要求。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顶楼房间大门。侯大利跟在父亲身后,发现一向健壮的父亲居然微微有些佝偻,身形不再挺拔,略显臃肿。看到父亲的背影,他不由得想起了朱自清那篇著名的散文。

屋外,秘书迎过来,侯国龙摆了摆手,道:“今天你们都别跟着,我和大利一起出去。”

越野车来到城郊,从主公路进入盘山道,几分钟后,停在了江州陵园停车场。

由于杨帆安葬于此,侯大利每次来到江州陵园,都会感受到空气中浓浓的离愁别绪。离愁别绪并非简单的暂时分离,而是永远的阴阳相隔。无论活着的人是幸福还是痛苦,是高兴还是悲伤,逝去的人再也不能感受。

侯国龙沿着石梯往上走了几步,便见到一个熟悉的名字。他停在墓碑前,对儿子道:“这是老厂长,你还记得吗?当年在世安厂,就是老厂长力排众议,提拔我当供销科副科长。我在1992年辞职的时候,他还到家里来过一趟,非常生气,把我骂了一顿。生气归生气,老厂长还是肯帮忙,给我介绍了许多关系,创业初期,这些关系起了大作用。你等我一下,我要下山去给老厂长买点香烛。不用你去买,我自己去买,心才诚。”

侯国龙走下石梯,给老厂长买了些香烛和纸钱。上山之时,侯大利稍稍落后一步,再次观察父亲的后背。父亲在车间劳动过,曾经相当强壮,如今肌肉缩减,肥肉增加,后背开始佝偻。一个人不管多么强悍,仍然敌不过时间,在时间面前,所谓强悍不过就是一个笑话。

侯国龙在老厂长墓碑前点了烛,双手举香,念念有词。

一直以来,侯大利总觉得父亲高高在上、颐指气使,很难真正亲近。今天父亲站在老厂长坟前,似乎又成为世安厂供销科副科长。

给老厂长上香以后,侯国龙没有立刻跟随侯大利前往杨帆墓。他沿墓间小道行走在一座座坟前,不时停下来给儿子讲墓里人是谁。

“这是江州市‘革委会’的主任,当年造反派的头头,风云人物。我记得在一次世安厂集会时,他站在主席台上抬手高呼,一呼百应,把一位站在台上接受批斗的南下干部当场打折了腰。他死的时候还不到五十,手里沾了血债,自作孽,不可活。”

……

“这就是那位被打折腰的南下干部,后来做了江州市委书记。”

……

一路走来,侯国龙居然看到了十几位熟人的墓碑,大发感慨:“人这一辈子就是几十年,比火箭还要快,时间一到,不管你是什么身份,统统得到这里来躺着。我看了一下,最好的墓地也就二十万,也就比一般墓地多了一小块草地。”

当父亲作为成功企业家睥睨四方时,侯大利有意无意总在对抗父亲。当父亲主动要来看杨帆墓时,侯大利内心深处便柔软起来。他默默地跟在父亲身后,听父亲讲述墓中人的故事。若是以前,他会不耐烦,当了近两年刑警,见到许多人间惨事,他对人性和社会的理解远远超过生活在阳光下的同龄人。墓中人的故事是个人的故事,许多个人故事凑在一起,便是一个时代的故事。

即将接近杨帆墓时,侯大利有意带着父亲转了一个小弯,来到李超墓前。

“这是我的师父,李超,绰号李大嘴。我实习期间就是跟着他,后来他牺牲了。”

侯大利从口袋中取了三炷香和一对烛,给师父敬上,又道:“师父,李琴学习不错,我会一直照看她,读个好大学没有问题,不用操心生活费。”

侯国龙取了三支烟,点燃,插在李超墓前。

两人走走停停,终于接近杨帆墓。侯大利沉默起来,脚步放慢。侯国龙感受到儿子的情绪变化,想起杨帆小时候的可爱模样,难得地伤感起来。

侯国龙将鲜花摆在杨帆墓前,和侯大利之前带来的鲜花依偎在一起,亲自点燃香烛。隔着缓缓上升的烟气,墓碑上的瓷质相片年轻得让人心痛,漂亮得让人心酸。

“小帆,伯伯一直没有来看你,对不起了。好好在那边生活,不要多想这边。这边生活现在很不错,比前些年好多了。”

说到这里,侯国龙火气突然上来了,道:“凶手已经被大利抓住了,肯定要吃枪子。等会儿我们多烧点纸钱,你有了钱就找几个帮忙的。凶手去你那边以后,也不要原谅他,找人把他的魂魄全部打散。”

父亲的话很淳朴,一点也不符合国龙集团大老板的身份,侯大利想笑,更想哭。

离开陵园,坐上越野车,侯国龙道:“父业子承,这是老祖宗留下来的观点。实话实说,我不是一个有现代思想的人,很难接受把大好江山交给其他人。这或许有点保守,与时代潮流不一样,但是,这就是我的真实想法。我不给你提回来的具体时间。管理大企业非常复杂,至少不比刑侦技术来得简单,趁着年轻,你可以从最基础的学起。若是年龄大了,学起来困难,也很难深入一线。”

侯大利含糊地答应了一声,话锋一转,讲出了积郁在心头的话:“爸,你做什么事情我管不了,不要伤害我妈。”

侯国龙道:“你妈见过大风浪,不是世安厂的女工了。她想得很明白,比你想得明白。”

回到江州城,父子分手,侯国龙回江州大饭店开会,侯大利直接回到高森别墅。他在房间给田甜打了电话,田甜手机关机。

此时,打拐专案组民警和长青县刑警大队民警出现在铁坪镇。

铁坪镇和梅山镇都在巴岳山山区,铁坪镇在山北,南面则是梅山镇。这一次解救行动是高度保密行动,除了铁坪镇派出所以外,没有让当地村社参加,也没有沿盘山公路上山。一辆中巴车和两辆越野车停在山底隐蔽处,在铁坪镇派出所民警的带领下,三十多名民警沿着崎岖小道往山上爬。这是林场护林员行走的路线,坡度很陡,平时没有行人。

带队领导是市局副局长刘战刚。他年龄最大,平时爬山没有问题,如今穿着防弹衣,又是沿着山路往上爬,体力消耗比平时大得多,边走边喘气。

田甜走在队伍中间,由于经常运动,体力不错,只是背心有些轻微出汗。

这是打拐专案组的一次大行动,目前确定有三名妇女和四名儿童被藏在巴岳山深处的一处窝点。这些妇女和儿童并非本地人,全是邻省或者邻市的人,在巴岳山区的窝点集中,随时可能被转移。专案组得到情报以后,决定赶在犯罪团伙转移之前,将这伙人一网打尽,解救被拐骗的妇女儿童。

这个犯罪团伙有两名妇女和三名男性,有火药枪等武器,因此,解救组全副武装。每个队员都穿有防弹衣,配有八二式微冲和八五式轻冲。防弹钢盔数量不够,主要分配给突击队员。田甜和顾华配备了六四式手枪,作为防身之用。

专案组一行人到达了山腰一处稍稍平坦的缓坡,这里距离一幢民房只有两百多米,可以清楚观察到院内情况。窝点有一道高大围墙,院内房屋有三扇门,堂屋是正门,有一扇厨房门、一扇猪圈门,在左边房屋和厨房门之间还有一扇后门。这和被解救妇女提供的情况完全一致。

队员们停了下来,做好突击准备。

刘战刚把二大队几个领导和长青县刑警大队的封大队叫到身边,问道:“他们只有一支枪,能不能确定?”

二大队大队长叶大鹏道:“我们找到了被这个团伙卖掉的两名妇女,她们都曾经在这里住过。其中有一人看见过一柄枪,她说不清楚是什么枪,但从其描述来看是改装过的猎枪。”

顾华道:“这种短柄猎枪威力很大,我建议调武警过来。”

长青县刑警大队的封大队道:“这条山沟是有名的穷山沟,前年的解救行动被村民围攻,是出动防暴支队才解的围,伤了七八个警察。事不宜迟,必须速战速决,否则不好脱身。”

叶大鹏道:“我们有三十多把长短枪,对付一把枪,有绝对优势。”

刘战刚下定了决心,拿出一幅平面图,道:“除了正门以外,左边房屋和厨房门之间有一扇后门,可以逃跑,要派人堵住后门。丁浩,你是突击队长,里面有妇女和儿童,速度要快,用催泪弹时要准备湿毛巾。”

丁浩道:“院外有只狗,我们带了有麻药的肉团,先由一个民警悄悄摸过去,把那条狗麻倒,然后我们就冲进去。”

刘战刚交待得非常细致,道:“同志们平时很少实战,对武器不熟,为了防止意外,摸近小院前,突击组上枪关保险,后面的同志上枪不上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