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家老太太慢慢悠悠地“品”完了六安瓜片, 还舍不得放下粉彩茶杯, 丫鬟都不好替她添茶。
施老太太握着茶杯笑着对朱素素道:“倒是有大半年没见着夫人,夫人反而愈发年轻好看了。”
若是旁的妇人听了这话许是高兴居多, 可这话落在朱素素耳中,并没有让她欢喜,肤浅的皮表之美, 她并不多在乎。
朱素素扬起嘴角淡淡地笑着, 带着股客气疏离,对施家的人,她实在热络不起来, 倒不是因为他们贫穷卑微, 而是施家人做的事太让人寒心。
温庭容父母刚去世的那会儿, 众人皆以为温化明早与永宁侯府分了家,且侯府远在北直隶, 施家身为温庭容的外祖家, 又正好就在南直隶,总归要收留孤苦伶仃的五岁小儿, 却没想到施家当着前来悼念者的面推三阻四,只出了点力气就把自己夸的宅心仁厚, 委婉拒绝抚养小外孙。
那时候施文惠头七都没过,众人只想着先把丧事办过了再议,便没有与施老太太争辩什么。
施文惠甫一下葬, 朱素素就收到了父亲的来信, 他说施家人生性薄凉, 当年能为了给儿子筹钱读书,用一份嫁妆就把女儿卖了,这时候庭容父母逝世,他们肯定不会愿意白白照顾无权无势的外孙。朱忍成让朱素素千万要想办法把孩子留在南直隶好好教养,不可让稚子孤苦无依。
朱素素正怕师出无名,恰好施家人铁了心要遗弃温庭容,她便认了这孩子做义弟,将人养在了李家。
施家人寡廉鲜耻,多年来一直没有看望过温庭容,第一次来的时候,还是六年前,因施家嫡孙施中易刚出生就大病了一场,耗了许多银子。施老太太听说温庭容在李家过的很好,才舔着脸借看外孙的名义,送了许多果蔬来。朱素素晓得施家人为钱财而来,本不想让他们如愿,哪晓得施老太太撒泼骂人,在李府门口打滚哭喊,说要把外孙带回家去。朱素素无奈,只能拿了百两银子打发她走。
后来施家人许是觉着李家银子好拿,每逢过年之前就要来一趟,正好大多时候温庭容一直在府学,便没有与施家人相见过几次。
朱素素不知道温庭容明不明白施家的人抛弃了他,但她不想温庭容怀恨长大,更不想施家这种无赖之人将来拿“不孝”的名声去压他,又想着施家又不是经常来打抽丰,便与他们虚与委蛇着,一年施舍些银子便是了。
作为义姐,这是朱素素在替义弟长远考虑之后所能做的所有,至于别的,只能等到将来温庭容长大,自己成家立业了再来处理与施家的关系,或好或坏,都与她无甚关系。
施老太太放下茶杯,自己斟了茶,笑眯眯地对朱素素道:“夫人别见怪,家里实在忙,不然早就要来看您了。”
朱素素置之一哂,尚未到年节时候就来了,还带着自己的孙女,恐怕没有什么好事。
朱素素晓得施家人眼里只有银子,便冲帘影使了个颜色,叫她去内室取二十两出来,好快些打发施老太太走。
施老太太见帘影去了,脸上堆着笑,谄媚地看着李心欢道:“这是姐儿吧?长的可真俊,比我这不成器的孙女强多了。”
朱素素闻言浅笑着,摸了摸李心欢的手,并没有回答施老太太的话。
施中翠拼命地埋着头,两手不安地捻着裙子,双颊红得厉害。
李心欢打量着她,觉着这奶孙两个并不像一家人。
帘影端着花梨嵌玉石的木案进来,上面盖着红绸布,放了二十两银子,她将银子放在朱素素身边的小几上,把布扯了下去。
施老太太一看只有二十两,立马垮下脸,沉了嘴角道:“夫人,不瞒您说,我家有个小孙子今年也六岁了,到了要入学的年纪。您待庭容也好,供他吃穿读书,肯定也晓得读书得花多少银子,二十两……实在是不够。”
朱素素眉头一皱,这老了还不知羞的,未免太自视甚高!若不是温庭容今年错过了科举,不然以他十五岁的年纪,中了举之后就可以成家立业,自立门户,今日她断不会再跟这老东西多费口舌。如今撕破脸,施老太太肯定要出去大肆宣扬“李家恶行”,纵使外面人不说李家挑拨祖孙关系,也总是要说温庭容是个不孝顺的。
朱素素摆了摆手,叫帘影又拿了二十两出来,施老太太扯了扯嘴角,似乎还是不大乐意,扭了扭肥胖的身子,笑着道:“夫人,这银子我们也不好白拿,您瞧瞧,这是我十四岁的孙女,若还入得您的眼,便叫她留下来在府上做丫鬟,算是抵了这银子,也是我们对您的报答。”
朱素素本能地想拒绝,抬头一扫,却见施中翠倒是长的有几分清秀,眉宇之间颇有温庭容的母亲施文惠的那股子温婉。
思及施文惠,朱素素明白了,施家当年因为儿子要考读书考秀才,就把女儿卖了,如今是卖完了女儿卖孙女,倒真不怕损阴德的事做多了折寿!
朱素素暗叹着,生而为施家的姑娘……真是可悲。
施老太太把手搁在茶几上,笑望着朱素素道:“我这孙女手脚麻利,人也听话乖巧,若不是怕报不了您的恩,当真是舍不得这丫头离了我。”嘴上是这么说,却大有李家不要,她就把人扔这儿的意思。
朱素素凝神思量着,温庭容也有十五岁了,他的婚事李家人不能做主,身边却不能连个伺候的丫鬟也没有。施中翠模样虽不出挑,看起来确实很温顺恭从。两人到底是嫡亲的表兄妹,总该比旁的人亲密些,把人留下来,对性格孤僻的温庭容来说许是好事一桩。
微微颔首,朱素素启唇道:“那便依你,把她留下来。”
施老太太大喜,雀跃道:“谢过夫人了——不过咱们先说好,只签活契,等我这丫头长大了,将来还要给她配好人家嫁了孝敬我的!”
好的人家哪里肯要做过丫鬟的姑娘,朱素素不忍施中翠和施文惠一样受施家这般欺辱,内心百般作呕,仍强忍怒气平静道:“倒不需要签契了,只当是小姑娘来玩一遭吧。”
施老太太忙摆手道:“万万不可,夫人待我们有天大的恩,报答您是理所应当的。”
朱素素深呼吸一口气,道:“月例银子跟府上丫鬟一样,契便不消签了。”
施老太太立马转喜道:“那就……依从夫人的意思!”揣了银子,嘱咐了施中翠几句,她便欢天喜地地走了。
施老太太一走,施中翠巴巴地回头望了好几眼,她一个人站在屋子中间,羞得像含苞的花朵。
朱素素向来心软善良,见了小姑娘这副模样,更加怜惜。说来也怪,施家人大多蛮横,生出来的女儿却都是温婉听话的性格,叫人厌恶不起来。
朱素素冲施中翠招了招手,叫她上前几步,又问几个问题,“多大年纪”、“几月里生的”、“读没读过书”,小姑娘虽然羞羞答答的,说话轻声细语,却回答的很得体,既不张扬也不过分内向。
不住地点头,朱素素柔柔笑道:“你先在我院里住下休息一日,别的事明日再说。”说着又招来帘影,叫她把施中翠带到房里去梳洗一番,换身衣裳先安置下来。
帘影带笑牵着施中翠往她房里去了。
听了这半天闲话,等人都走了,李心欢就像泥人活了过来,眼珠子动了一圈,看着朱素素道:“母亲,您脸都气胖了。”
朱素素嗔了女儿一眼,道:“胡说什么,娘气什么了?”
李心欢嘟着嘴不大乐意道:“没想到舅舅的外祖母是这副模样,我不喜欢她。”
朱素素摸了摸女儿的头发,叹息道:“她一年也就来一次,我总不能叫你舅舅为难,只能先敷衍了她,等你舅舅长大了再说吧。”
抱着母亲的手臂,李心欢睁着杏眼问:“那翠姑娘怎么办?”
拨弄着女儿头顶的柔发,朱素素沉默良久才道:“心巧不是说要给你房里添人吗?顺便给你舅舅也添一个。”
李心欢跟着点头:“舅舅应该会同意吧。”
朱素素道:“血浓于水,翠姑娘是你舅舅的表妹,他自然会同意。有翠姑娘在他房里,我也放心。”
母女两个用了午饭,朱素素看着李心欢睡了,过了一会子才去了幽篁居。
温庭容将将小憩醒来,见朱素素来了,行了一礼让人上了茶,请她坐下。
朱素素也不坐,就站在书房的床边往外看着,盯着庭中那簇枯黄的竹子,把施老太太来的事情说了一遍。
温庭容和以往无异,听罢只是道谢,没有别的话。
朱素素转身盯着温庭容道:“你外祖母把你表妹留下了,心欢院里要添两个丫鬟,你这里人也不多。我想着到底是你表妹,不如就留在你院里,你看怎么样?”
人是朱素素留下的,连个契也没有签,月例银子必须从二房出,施中翠不留在幽篁居,就只能留在一步堂,只有这两个去处。
温庭容仍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低声道:“我听义姐的安排。”
施中翠的事情就这么定下了,朱素素说,人明天就来。温庭容还是那副冷冰冰的模样,叫朱素素看不出他的喜怒。
朱素素心想,有血亲的陪伴,况且施中翠还有那么一点像施文惠,温庭容多少都能敞开心扉一点吧?
施中翠来的第二日,已经换上了崭新的湖绿褙子,素罗裙子,与昨日相比,光鲜亮丽了许多。
朱素素再见她的时候亦是很惊喜,觉着小姑娘看着精神了不少。
施中翠在次间里主动问道:“夫人,往后要奴婢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