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没有死人,所以当地几家大报纸都没什么兴趣,只引来一些没见过世面的小报记者。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裘比轼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以军训办公室副主任、校方联络人、学生会会长和学生利益捍衞者的多重身份闪亮登场,牢牢把握住这些记者吃软不吃硬的特性,轻而易举地将他们牵到了酒桌上。于是,谈笑间,笔杆灰飞烟灭。
酒足饭饱之后,该事件的经过就变成了这样:最近季节更替,衞生隐患增多,年轻人又不太注意饮食衞生,加上各地新生初来乍到本来就有些水土不服,部分军训学员就餐后出现轻微腹泻的现象,西都大学校方对此高度重视,迅速组织救治,在精神和物质上对腹泻学员给予莫大的关怀,嘘寒问暖,得到了学员们的理解和好评,目前学员们的情绪都很稳定,同时,校方迅速采取一二三四五六七条措施改善就餐环境,提高衞生意识,改进服务水平,效果立竿见影。而知情者都清楚,那桌酒席的效果才是立竿见影。
三天后,没有中毒的人继续军训,病号们也陆续出院,在宿舍调养三天,又让没有中毒的狠狠羡慕了一把。食物中毒风波平息,一切迅速恢复原貌,仿佛一块石头投向湖面,波纹散去之后,谁也不记得这裏曾落下过一块石头。冷漠的照常冷漠,难吃的还是难吃,贪婪的依旧贪婪,短斤缺两的继续短斤缺两,连桌上的餐后水果也知趣地消失了。
当霍九建、冉冰鸾在操场上“一二一”的时候,正在调养期的郑能谅则趴在宿舍的长条桌上一笔一画地写着书信,床头的收音机里悠悠传出和窗外阳光一般柔暖缱绻的歌声:那天,黄昏,开始飘起了白雪,忧伤,开满山岗,等青春散场,午夜的电影,写满古老的恋情……
信是写给孟楚怜的,开学头几天都在适应新环境,军训以来又都不得闲,只有吃了不该吃的肉才因祸得福,有机会坐下来安安静静地写上一封信。对于内向羞怯的单相思者而言,写信是相当受欢迎的一种表白形式,可以避免面对面说情话的紧张,有充足的时间组织语句,更清晰更得体地表达意图,还能减少被拒绝后的尴尬。
郑能谅也想过用这封信一诉衷肠,但反覆思量后还是放弃了这个主题,因为他知道孟楚怜正在和任赣士谈恋爱,如果他一上来就表白,会让她很难做。从她的角度考虑,如果答应,会显得喜新厌旧;如果不答应,又显得不近人情。更重要的是,她刚恋爱没多久,他这时候出手无疑是以卵击石,几乎不可能成功。何况,刚从高中校园分开,一进大学第一封信就直接表白,会给她留下心意不诚、动机不纯的负面印象——早干吗去了?上大学空虚寂寞了才想起来表白?
于是,郑能谅重新定位自己的角色,决定以一个普通朋友兼高中校友的身份给孟楚怜写这封信,主题内容自然是谈校园、谈人生、谈理想。他把对西都大学的第一印象一五一十地写进了信里,基本都是调侃和不满,写的时候自鸣得意,写完一想又觉得这样不好,这会给她留下一种消极悲观、充满负能量的坏形象,而且会和任赣士给她写的信形成鲜明的对比,那家伙肯定满纸都是名人名言、心灵鸡汤、青春阳光、你侬我侬,实话实说无疑会被无情碾压的。
唰唰唰,五大张信纸瞬间被揉成一团,飞进了垃圾桶。他重新构思、选词、造句、排版,工工整整地写下了一段中规中矩的描述,基本和西都大学的招生简介差不多。勉强有一页,但他再也编不下去了,于是又开始谈理想。这一点是他的强项,不是说他多么擅长空谈,而是他曾经在郝主任的办公室看过孟楚怜的作文,在字里行间倾听过她的理想。任赣士八成不知道这些,这下可有优势了。
郑能谅想到这儿,嘴角上方的酒窝就更深了,当下奋笔疾书,将孟楚怜那一个个小梦想改头换面、添砖加瓦,一一重现在信纸之上。他并没有投机取巧,也不是借花献佛,在看到孟楚怜的作文本之前,他早就有了同样的梦想,他们只是不谋而合。
转眼间,一封情书不像情书、作文不像作文的书信便初见雏形了。这是写给孟楚怜的第一封信,岂可等闲视之?郑能谅拿出了比写高考作文还认真的态度,从头到尾来回检查了五六遍,找出了19处错别字和11处语法、标点错误,并且发现最大的问题是字太难看了。
信的开篇就说“见字如面”,这些歪瓜裂枣似的字怎么代表我这玉树临风的“面”呢?对了,九哥不是说他练过书法吗,要不让他帮忙抄一封?可这封信让他看不太方便,我和他毕竟才相识十多天,这么快就暴露最隐私的秘密可不好,而且他白天训练那么辛苦,晚上还要麻烦他也不好意思,更重要的是,他能帮一时又帮不了一世,将来有一天孟楚怜发现我的字其实没那么好看,岂不会觉得我虚荣?算了,还是老老实实凭真本事写,只要工整清爽也挺好看的。
经过一番思想斗争,郑能谅又跑去书店买了一沓彩色信纸,水果香味的,指望它能弥补一下字迹上的不足。然后,他开始一笔一画地重抄那封被他反覆修改过的书信。每写一个字,他都像在米粒上雕刻十八罗汉,精细、专注,天地间只剩一人、一纸、一笔,目不转睛,心无杂念。每写完一页,他都会一边轻轻地把墨迹吹干,一边逐字校对。第十行字看上去不太整齐,重抄;感叹号的那个点太浓太大,重抄;一滴汗珠不小心落在信纸上,重抄……就这样过了七个多小时,这封信才算真正完成。
信封、邮票、封口的胶水,都是郑能谅精心挑选过的。捧着这封堪称人类历史上最能体现强迫症的书信,他发现自己忽略了一个最重要的问题:孟楚怜的通信地址是什么?
这个问题的答案任赣士肯定知道,但有哪一只想吃天鹅肉的癞蛤蟆会去向公天鹅询问母天鹅的联系方式呢,要问也是去问母天鹅的闺蜜嘛。于是,郑能谅拨通了小企鹅家的电话。这是小企鹅在毕业留言册上留下的一条线索,他从她姐姐口中问到了她的宿舍电话和通信地址。
拨通号码,一听见对面拿起了话筒,郑能谅便忙不迭打起了招呼:“喂,猜猜我是谁。”
“哇!”小企鹅的惊叫声破空而来,震得郑能谅连忙把听筒挪开几寸。
等了两三秒,他才又凑近话筒,调侃道:“拜托,矜持一点好不好,接到偶像的来电也不用这么激动嘛。”
小企鹅的情绪还在沸腾中,音调只降了一个分贝:“裴勇俊真的好帅啊!”然后她才想起手里还拿着电话,“郑能谅啊,啥事?我们正在看《初恋》呢。”
女生们此起彼伏的赞叹声、议论声、嬉笑声充斥着两人对话的背景,把郑能谅的玩笑话撂在半空无处着落,幸好电话只能听,他尴尬的表情才得以全身而退。
“呵呵,我以为你在看《惊声尖叫》呢。”郑能谅迅速找了个台阶下。
小企鹅的眼睛盯着电视机,忙里偷闲地应付道:“没有没有啦,你怎么找到我电话的啊?哦,你电话多少?回头看完这集给你打过去。”
郑能谅察觉到机会稍纵即逝,直接切入主题:“呃,你那里有没有孟楚怜的通信地址?先告诉我一下,有急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