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很快,高中的第一个学年就要过去了。这几天,每天黄昏,我都要到学校的大门口走一走。我在等一封信。邮递员投送信件的时间是在每天下午,学生的信件都摆在大门口右侧传达室的橱窗上。那应该是一封来自一个杂志社的信,那封信会邀请我参加这家杂志社举办的暑期夏令营。不过,也许我不会收到这封信,我没有十足的信心。事情是这样的。几个月前,我偷偷参加了这个杂志社举办的一个作文大赛。我是在偶然翻阅一本杂志时看到作文大赛启事的,我看到时离大赛截稿日期还有五天。大赛的作文题目是:《我的老师》。我是为了这个题目才决定参加这次大赛的。我想,我能写出一篇好作文。只有五天时间,很紧,但我有信心。三天之后,我将一篇修改了三遍的作文《我的老师》最后完成。我工工整整地抄写清楚,仔细写好信封,然后逃了一节自习课跑到邮局把投稿信亲手交给了营业员。我要求营业员当场加盖了邮戳。我必须亲眼看着营业员在信封上盖下邮戳,因为征稿截止日期是“以当地邮局邮戳为准”,今天是最后一天了。我是为了这个作文题目参加这次作文大赛的,尽管这是一个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题目,但是我非常非常想写一写“我的老师”。由于字数限制,在这篇作文里我还有好多要说的话没有说出来,但我相信我的这篇作文能获奖。大赛启事上说,获奖作者将应邀参加暑期夏令营,在邀请获奖作者的同时还将邀请作者的指导教师一同参加夏令营活动,并且注明杂志社负担一切费用。我也是为了这个夏令营活动参加这次大赛的。我看重的是要是我能获奖,那么我的“指导教师”也能得到邀请一同参加夏令营。我在参赛作品上写明我的指导教师是陈超。临近放假还有三天,我在几乎完全失望时终于收到了那封信。那是一个白色的信封,信封的右下角用绿色字体印着这家杂志的名字。信封挺显眼地摆在传达室的橱窗上。我左右看了一眼,见没有人注意,极快地拿过信来匆匆走开。好在旁边没有熟人,否则一定会遭一番询问。有时候被人询问信件来历,是一件让人在心理上觉得挺可怕的事。我跑到一个僻静处才打开信来看。信封里面薄薄的,只有两张打印的短笺,一张是获奖通知。我的作文获得了一等奖。另一张是我最盼望的邀请信,邀请作者和指导教师参加夏令营,颁奖仪式将在夏令营中举行。邀请信上写着两个名字,一个是花灵,一个是陈超。晚上,我来找他。一路上我一直在想怎样对他讲这件事,因为我知道他多半会拒绝跟我一起去参加夏令营。直到我站在他面前了,我也没有想出该怎么说。他问我:“有事吗?”他看出我有事。我说:“我参加了一个作文大赛,我得了一等奖。”他高兴了,说:“太好了,你的作文这么好!”我把获奖通知给他看,同时也把夏令营的邀请信递给他。他先高兴地看了一遍获奖通知,随后他看见了夏令营的邀请信。他一看上面的名字就明白了,但他却有点故意装傻,问:“指导教师怎么是我的名字?指导教师应该是语文老师呀!这是怎么回事?”但是他说出之后就后悔了,因为他根本就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可他不明白自己怎么就冒出了这么一句装傻的话,也许是因为他不知道此刻该说什么吧。此刻,他的心态确实很复杂。我低下了头,一言不发。我有些恼。我知道他在装傻,我不想恼他,但我忍不住有些恼。我还很羞,脸上在发热。沉默了半分钟,我只得从头开始解释,从我看到作文大赛的启事一直讲到杂志社的来信,前前后后都讲给他,只略去了自己在好长时间里每天都去传达室看信的过程。既然他说出了那句装傻的话,我就只得细细地给他解释,尽管我知道我不解释他也明白。在生活中,我们经常要有“装傻”的时候,但我没想到在我与他之间也要“装傻”。他说:“可是,我,我不能……跟你一起去参加夏令营。我,我暑假里有别的事。”他说得吞吞吐吐。我没做声,低着头,什么也说不出,泪水忍不住地流了出来。他把一直拿在手里的那封邀请信放在书桌上,又伸开手掌轻轻地盖在它上面。他说:“我真的是不能去。你想,如果我跟你去了,别人会怎么看?一个教数学的老师跟一个学生去参加作文夏令营,这在别人眼里肯定不正常。我不能去,还是你自己去吧,可以好好玩一玩,也认识一些朋友。”顿了一下,他又说,“如果我是语文老师,我会跟你去的。”我仍然不说话,只是流泪。随后我们之间静默了好久,谁也不说话,只有我在默默地流泪。好久,我终于抹了下眼睛,什么也没说,默默地转身走了。我也没有拿那封他放在桌子上的邀请信。我打定了主意,既然他不去,那我也不去了。临近暑假的最后一天晚上,第二天早上我们就要回家了。晚上已经挺晚了,他来找我。在宿舍外面淡淡的灯影里,他把我丢在他那里的那封邀请信交给我,小声说:“花灵,我想好了,夏令营,我跟你去。”天哪,他说的是这句话!我都有点不敢相信!我小声问他:“您真的跟我去夏令营?”他竟叹了口气,肯定地说:“真的。”我的心怦怦跳了起来。我太高兴了。我的眼里热热的,强忍住泪,说:“好的,不许反悔。”说完我扭头跑开了,眼泪已流了出来。二启程的日子是在暑假后的第十二天。我和他约好了在县城的汽车站上见了面,我俩坐长途车赶往北京火车站。事先,他周密地计划了我们的行程和时间:两个人中午在县城的汽车站会合,因为我们从家里赶到县城大约要用去一上午时间,中午我们坐上汽车去北京,到北京火车站买晚上的火车票,坐夜车去北戴河。这样我们可以在火车上过一夜,省去了住旅馆的麻烦和开销。第二天的早上,我们就可以到达北戴河了。第二天是夏令营报到的时间,我们可以早早地去报到。在县里汽车站的候车室等发车时,我俩坐在长椅上,谁也不说话。这时候我们是那么害怕碰到熟人。好在没有人认识我们。终于上了车。上车后我们两个人竟然没有坐到一起,而是一前一后分开坐的。我们事先并没有商量,我们心照不宣地就分开坐了。我默默地祈祷着我们此行顺利。一切顺利,早晨七点,列车到达北戴河站。我们随着人流下了车,站台上富有海洋气息的清爽怡人的空气把我们夜晚乘车的疲惫一扫而光。夏令营的地点在北戴河南面的一个海滨招待所。按照邀请信上的指点,我们乘上公共汽车。汽车很快到达了海滨停车场。走下汽车,我感觉视线仿佛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大海那么突兀地就出现在了我们眼前。我是平生第一次看到海。我望着海,不由得拉着他向前紧走几步。早晨清冽的海风迎面扑来,海浪那么清晰,仿佛近在咫尺地在我们眼底涌动,脚下再往前走几步就是湿润的海滩。有游人在海滩上悠闲地散步,还有不怕凉的人身穿泳衣在海边的浅水里戏水,而早晨出海的渔人正在慢慢地收网。我的心情激动得有一种想喊想笑却又什么也做不出来的冲动感。看看他,他也那么激动。他也是平生第一次看到海。我俩紧紧挨着站在一起,痴痴地望着大海。我在心里暗暗庆幸自己参加了这次作文大赛,也庆幸他最终还是跟我一起来参加了夏令营。我们在海边站了好久,心情平静下来了,才去招待所报到。我们沿着海滩寻找我们要去的招待所。一路上我与他很近地走在一起,一副形影相随的样子。反正这里也不会有人认识我们,我不用担心有人会说我们的闲话。我心里很轻松。在此后的几天里,我就这样始终与他形影相随地在一起。我俩赶到海滨招待所时是上午八点。第一天是报到时间,没有其它安排,安排好了住宿,余下的时间就自由安排了。海滨招待所只与海滩隔着一条几十米宽的林带,站在阳台上就可以望到海。我与一个南京来的女孩同住一个房间。他的房间在隔壁。住宿条件很好,每个房间都有一个小小的临海的阳台。这小阳台真好。我去他的房间找他,我要跟他一起站到这小阳台上来看海。阳台很小,我们两个就把它站满了。我们手扶着栏杆,站得那么近,仿佛能感觉到对方的体温。海,那么美的海,就在我们眼前涌动。此时看海,我们激动的心情已经平静下来。我们所感受到的是宁静、广阔和宠辱偕忘的美好。这景色真是美丽怡人!蔚蓝的天空,碧蓝的大海,金黄色的海岸、沙滩,葱郁的林带。海风拂面,空气中弥散着海洋深处吹来的湿润微腥的海洋气息,清新、爽冽。我们望着平静辽远的海面。极远处,海天相接,浑成一体,似有烟雾弥漫。辽远的天边出现一点帆影。我指给他看。他偏过头来,顺着我的手指往前看去,但他看不到,我把伸开的手臂往他眼前贴了贴说:“就在那边。”我的鬓发在他脸前拂散开。他慌慌地躲开了,说:“哦,是的,看到了。”也不知他是不是真的看到了。其实我们两个此时都并不在意看到了什么,只要大海在我们眼前,就足够了。只要这样站在一起来看海,就足够了。我无法形容我此时的心情有多么好。在一个没有打扰的安静的又充满了新意的地方,面对着大海,我站在他身边,与他一起享受这美好的环境所带来的美好情绪和感受。三下午,我们和我房间的南京女孩一起去了海滩。南京女孩用一只绿色的雪碧瓶剪了一个小花瓶,我们在小花瓶里装满了水,在海滩上逮小蟹小虾养在花瓶里。夏令营规定除了有组织地去泳场,不准营员私自下海,所以我们不能下海游泳。不远处的泳场上此时正是人山人海。我很快和南京女孩成了好朋友。南京女孩很羡慕我有一个对我这么好的指导老师。南京女孩是自己来的。她获的是二等奖。这次夏令营只有一等奖获得者,才邀请指导老师参加。晚饭后,我们又一起到海滩上散步,看远方归航的渔船,看落日把碧波荡漾的海面染成金色。太阳慢慢落下去,海面上,色彩渐渐褪尽,被雾蒙蒙的灰色笼罩。我们坐在海滩上,静静地,听海涛一声声涌起,落下。哗,哗,哗,那不急不缓的仿佛永恒不变的节奏十分有力地触动着我的情怀。我仿佛整个身心都渐渐与海融合在一起,忘却了所有的人生烦恼与芜杂,在一片清明澄净的心境里无欲无想,只感到生命是这般安然与美好,好像我们能够永远这样在海滩上坐下去。很晚了,我们才起身回去。为了节省时间,我们不再走来时的路,而是抄近路直接从沙滩上穿入海边的林带,越过林带就可以径直抵达招待所了。林子里漆黑一团,只依稀可辨树木的暗影,不时有丛生的野草和斜伸的树枝绊了脚拂了脸,还有不知名的小虫撞上来。他走在前面开路,但周围的黑暗仍让跟在他背后的我和南京女孩胆战心惊。越往里走黑暗越重。南京女孩伸出一只手抓住了他的手,说:“拉着我,这么黑,怕死了。”他于是把南京女孩的手握住,南京女孩又用另一只手拉了我的手。我们连成一串在树林里穿行。他用一只手边走边为我们拨开挡在身前的树枝。我走在最后,南京女孩牵着我的手。我知道此时南京女孩的手正握在他的手心里。我的心里禁不住泛起酸溜溜的滋味。我知道这有些可笑,至少是我太不大度了。可至今,他还从未握过我的手。我还从未让他握过我的手呢。我有点“恨”南京女孩这么开放,轻易地就伸出了手让人家握。好在林带只有几十米宽,很快就走过去了。满天的星光和远近的灯火让我们眼前一下子仿佛换了个世界。走出了黑暗,相互放开手时,南京女孩对他说:“谢谢。”她又转身趴在我的耳边用英语悄声说:“对不起。”我怔了怔,不明白:“什么?”南京女孩嘻嘻笑了,说:“你还不明白吗?”我忽地明白了南京女孩的用意,立刻像被人窥破了内心秘密般地红热了脸颊。我抓住南京女孩的胳膊拧了一下,说:“胡说,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南京女孩说:“哼,没关系吗?那我再去拉一会儿。”我怕她说到做到,就不敢跟她逗嘴,推了她一把,说:“去你的吧!”他走在前面,傻傻的,好像对我们的话恍然不觉。回到招待所,我们各自回了自己的房间。临睡时,南京女孩说:“花灵,你的老师,他的心里就像河底的卵石一样干净。他平时对你很好吧?”我不想与她聊这样的话题。虽然我和她已经像朋友一样,但毕竟刚刚结识。我说:“我,我不知道。陈超老师,他课讲得很好。他平时对什么事都不大在意,他只对数学痴迷。”说到这儿我立刻张惶起来。我意识到我的话暴露了他的真实身份。从一到这里报到,他就是以我的语文老师的身份出现的。好在南京女孩没有察觉我话里的漏洞,没有细想陈超为什么“只对数学痴迷”。南京女孩伸手熄了灯,最后说了句:“要是我,我会爱上他的。”我被她这句话说得怦然心跳,不仅仅是因为这个南京女孩如此开放的言辞。四第二天上午是颁奖仪式。下午举行了一个别开生面的联谊会,由一等奖和二等奖的作者为大家朗诵本人的获奖作品。我排在第三个。当轮到我上台朗诵时,我的心怦怦地跳,不单紧张,而且激动。站在台上,我先看一眼他。他正默默地望着我。从一知道我的作文获了奖,他就想看一看这篇作文,但我一直不给他看。我不好意思也没有勇气把这篇作文递到他的手里。当时我只想着等作文发表出来再给他看。获奖作文都要在这家杂志上陆续发表的,我在心理上能够做到递给他一本发表这篇作文的杂志,却没有勇气直接递给他这篇作文,这就像是某些话只能在信里讲,而无法当面讲出来一样。但现在,我却要当着他的面朗读这篇作文了。我屏住气,让自己不再想别的,只一心一意读好这篇作文。我的老师我喜欢数学。在所有的人类发明的学科中,我最喜欢数学。我很庆幸我喜欢数学,我很庆幸我这一生中能喜欢数学。因为我的老师也喜欢数学。我的老师姓陈,是一个痴心地喜欢数学的人。在我认识的所有人中,我还从未见过像他这样对一门学科如此着迷的人。他说他的老师沈加学也是这样的人。受他的影响,我也许会成为第三个。他常给我讲,数学是人类文明之源。人类最早有数学的概念,人类的科学正是在追寻自然界的数学规律中建立起来的。在科学史上许多次重大的突破都是由于首先发现了新的数学规律,而最终宇宙的秩序也将由数学来做根本性的揭示。他还给我讲数学的起源,讲古希腊,讲那些对数学做出了巨大的贡献的数学家,讲毕达哥拉斯,讲欧几里德……有一次,我和他讨论我将来高考时的志愿。我说:“我将来考大学,只考数学系。”他听了,竟很激动地望着我,说:“对!你一定要考一个名牌大学的数学系。”我说:“我从小就喜欢数学,我会努力的。”他激动极了,说他今天听到我的话真高兴,太高兴了。他说他一直期望着我将来搞数学,但他又不能对我讲出他的这个期望,因为他怕他一讲出来我就没法拒绝他,他怕我本心不喜欢数学只是因为他的期望而去考数学系。他的愿望是我真心地热爱数学。所以我才说我很庆幸我是真心地热爱数学,因为这样既满足了他的愿望,同时也满足了我自己的愿望。这很重要。他沉默了一下,又说:“搞数学领域的研究,很苦。但这世界上必定要有人去搞数学。搞数学,也许一辈子也不会成功,但这世界上必定要有人去一辈子搞数学。否则,人类靠什么来向前发展?假如人类的数学探索中止了,那她的文明发展也就到头了。当人类的数学走到尽头这一天,由于人类自身的大脑思维的限制,那时人类的文明也将走到尽头。”他讲得有点悲壮。他是全身心投入地讲出这些的。我听着,尽管对他讲的这些还不太懂,但不由得心里沉甸甸的。我在心里说,请你放心吧,我也许一辈子也不会成功,但我会一辈子搞数学。如果没有他,我是连这次作文大赛也无法参加的,因为没有他,我早就不是学生了。没有他的扶助,我早已失学了。我永远记得那一天。那是在我由于沉重的经济负担而入学无望的时候,在我处在困顿焦心的心境下,早晨妈妈去亲戚家借钱了,实际上是没有希望的借到钱的。钱,对于穷人来讲,对于孤助无依的人来讲,它是会自动疏远的。他就是在这时候来到我家的。我想他是早有准备的。他问过我不能入学的原因之后就说:“我来帮你,学费我来拿。”我那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他的声音那么清晰地撞击着我的耳鼓。是命运之神为我降临了吗?他就像命运之神突然降临在我面前。我的心一下子被一种说不出的东西拥塞着,脑子里一片空白,只觉得两眼中的泪水止不住地流出来,流出来。在他的帮助下,我入学了。在很长时间里,我们就像普通的师生关系一样。在我面前他从不以恩人自居,相反他倒一直在躲我,在有意地疏淡我。他不喜欢我吗?不会的。我虽然从不很在意自己的相貌,可我知道自己是美丽的。但我明白他。后来是对于数学的共同爱好让我们互相走近对方。我们相处得密切了,我经常出入他的房间,因为我每星期都要去他那里吃饭。我患了营养不良性贫血,如果不加营养,我的身体会垮掉的。但我们的关系是那样的纯洁。我们在一起时总是在讲数学,讲学习,从未涉及过情感上话题,也从未涉及过恩义上的话题。他不讲,我也不讲。我们就像在河床上的两枚静静的卵石,尽管靠得那么近,可谁也不会触到对方。这就是他,我的老师,一个可敬可爱的人。在我的心里,他不仅仅是我的师长,他还是我的父兄,我的朋友,我的知己,也还是……我说不清也还是什么,但总有那么一种感觉,那就是他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任何人不可替代的人……读完了作文,我几乎是小跑着下了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没有掌声,没有声音,大家一时忘了鼓掌,也忘了说什么,全场静默。我跑回了座位,也就是跑回了他的身边,因为我们是坐在一起的,但我不敢看他,一眼也不敢。我不知他此时是什么表情,也不知他此时是什么心情。我低着头,泪水沉沉地压在眼眶里。忽地,掌声响起来了,经久不息。在掌声中,我感觉到他的手伸过来,抚着我脑后的头发。接下来几天的内容全是游玩。我们先是到山海关浏览了“天下第一关”、老龙头和孟姜女哭倒长城的地方,后来又把北戴河附近的景点看了个遍,还游了世界宫、西游记宫等。几天下来,大家玩得痛快淋漓。后来,这短短的几天夏令营让我每每回忆起来都那样欣慰。这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是我与他在一起的所有日子里最为快乐的时光。我也盼望,并且几乎可以肯定,这也是他一生中最为快乐的日子。几天里,我与他出入游玩都在一起,形影相随。有时候,南京女孩也加入我俩的行列。对于南京女孩,我既不相邀也不排斥。这短短的几天与他形影相随的日子里的每一个片断,都深深地留在了我的记忆里。在后来的日子里,这宁静、美好、安逸、无忧无虑的片断不止一次地出现在我的梦里。我是多么庆幸在自己的生命中能存在这短短的几天,能有这样与他形影相随的日子啊!我又是多么庆幸,在他的生命中能存在这样与我形影相随的日子啊!在我俩的命运里,不管是出于何种因素,都注定了我至多也就是这样与他“形影相随”,这样短暂的“形影相随”。几天里,我十分珍惜地用心体会着这种两个人之间“形影相随”的美丽,这种纯净的但又带着深挚的情感的美丽。只是我不知道,他是否也体会到了这种弥足珍贵的美丽。五夏令营的最后两天是在海滨浴场度过的。海滨浴场,泳衣可以租也可以买。很多人都去租,南京女孩也去租了。他却拉着我去买。我说:“我们也去租吧,回到家里我们也没地方去游泳,买太浪费了。”他说:“不租,还是买新的吧,也不很贵。”我只得跟着他去买。当然,买泳衣他是不会让我花钱的。后来他才告诉我,他这时心里想的是不愿让我去穿别人穿过的泳衣,也不愿在我穿过之后再让别人去穿。他说他自己倒是无所谓,他只是不愿意让我去穿别人穿过的泳衣。买好了泳衣,我们去更衣处更衣。这时,别人都已经下水了。他先从更衣处出来,坐在沙滩上等我。我出来了。他呆呆地看着我,那眼神仿佛在说:太美了。这是他第一次看到身穿泳衣的我。这是我第一次身穿泳衣站到他面前。褐绿色的紧身泳衣下面是一副白雪般纯净的一尘不染的身体。等我走近他,他却不敢再看,心无所主地扭头望向海边的人群。我说:“陈老师,我们租一条橡皮筏来玩吧。这样可以两个人一起划。”他慌慌地答道:“好,好的。”橡皮筏悠悠地漂在海面上。我和他面对面坐在筏子里,用桨划着水。筏子在套着鲜艳的救生圈的游泳者之间穿行。人很多,筏子不时被人挤碰得荡来荡去。我们渐渐地掌握了划桨的要领,划得顺手了,终于慢慢地划出了人群密集的浅水区。到了水稍深的地方,人就少多了。没有人来碰撞我们了。我们放下桨,不再划。我只把手伸在水里,慢悠悠地一下一下用手划着水。波平浪静,远处的海面上一片蔚蓝色,而近在眼底的海水却是碧绿的,清澈透明,能够看见人没在水面下的一部分身体。八月的阳光强烈地投洒下来,但海面上依然凉爽怡人。除了裸露的皮肤表面还感到阳光刺人外,在海面上没有一点夏日酷暑的感觉。我们任筏子在海面上自由地漂浮着。我俩坐在筏子上说着一些散漫的话,没有主题,没有方向,就像这浮在水面上的橡皮筏一样悠然轻松。我说:“海真是太美了。您看远处的帆船,多漂亮!要是我们天天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该多美呀!”他望向远处,不把眼睛停留在我的身上。不知不觉间,我们漂出了好远,附近水面上人已非常稀少。我们遇上了另一只橡皮筏。筏子上是一对情侣,他们双双懒洋洋地伸直身体平躺在筏子上,望着头上的蓝天白云。这里的海面静静的,远离了海岸边的喧闹。平静的海面上浪一波一波地涌动,望上去,波面很远很远地传过来,又很远很远地传开去。我说:“我们要是这时候放一只漂流瓶,它会漂泊到哪里去呢?”“那谁会知道?”他说。“它会不会在很多年以后还能让我们再捡到它呢?”“从概率学的角度出发,事物具有无限的可能性,只是要具备足够长的时间,所以再捡到它的可能性不会是零。不过,这又是个无限小的概率,小到不会实现。”他说。我笑了:“您考虑什么都是从数学的角度出发。可能每一位放漂流瓶的人也不会想自己再得到它。”“那当然,放漂流瓶是想让另外一个人得到,让一个这世界上的绝不能预知的人得到它。不可预知,这就是漂流瓶的魅力。”“要是我们现在放一个漂流瓶,我们应该在瓶里写什么?”他说:“这还不简单?就写‘朋友,漂流瓶带给你好运’。”“太一般了。”“那就写‘祝下个世纪更美好’,因为也许要到了下个世纪才会有人捡到它呢。”“这还行,我们这样写:‘陈超、花灵祝下个世纪更美好!’好不好?”我说。“好。”他说。我说:“我们还可以这样写:谨以我们两个人的名义,陈超,花灵,祝下个世纪更美好!对,就这样写。”“好。”“那,回去我们就做一个漂流瓶。”“好。”“这个主意太好了,多有纪念意义呀!”“是的。”不知什么时候,他的眼光停在了我身上。我的脸一红。他赶快偏过了脸。我们的橡皮筏漂啊漂的,一直漂到了防鲨网边。晚上,我们在房间里做漂流瓶。“一定要削圆,表面要光滑。”他说,他正在削一个新的暖瓶塞。这是我跟服务员要来的。我们一共准备了三样东西,空雪碧瓶、暖瓶塞、蜡烛,有了这三样就可以做漂流瓶了。我在一张从笔记本上裁下的纸上写漂流瓶里的留言。我先写上“谨以我们两个人的名义”,然后让他来签上他的名字。我又在他名字下面签上我的名字,然后,再写上“祝下个世纪更美好。二○○二年夏”。留言写好了,它是这样的:谨以我们两个人的名义陈超花灵祝下个世纪更美好!二○○二年夏哦,祝下个世纪更美好!下个世纪,那是一个很遥远的将来。多么美好的祝愿啊!我们相信,下个世纪的人类,会更美好!“你们在干什么?”南京女孩忽然从外面回来了,她好奇地问,“你们要做什么游戏呀?”我说:“我们在做漂流瓶。”“漂流瓶?好玩!谁想出的这个主意?”南京女孩说着凑上来看我写的留言。她一看就兴奋得大嚷:“太棒了,‘祝下个世纪更美好’,算我一个,算我一个!来,我也签上名字。”我慌了:“不行,不行。我们已经写好了,不好再加别人了。”我急忙把纸折起来:“你自己再做一个吧。我帮你做。”我怕南京女孩来抢,迅速将折好的纸条塞进了瓶子里,又跟他要过瓶塞塞好了塞子。南京女孩嘟起嘴说:“小气鬼。加上一个名字有什么嘛,那么在意呀!这又不是坐橡皮船。”说完,她先鬼鬼地笑了。我红了脸:“我不帮你做漂流瓶了。”南京女孩不知道,我是多么在意这小小的留言条上写下的名字呀!这是“祝下个世纪更美好”啊!“下个世纪”,当下个世纪有一个人于偶然间捡起这只漂流瓶,当那个人读出这张小小的留言条上的字,那时我和他的名字将一同出现在下个世纪的某个空间。这是多么美好的想象,这是多么美好的祈盼啊!我们点燃了蜡烛,化出蜡烛油滴在瓶口,把瓶口密封好,最后旋紧瓶盖,漂流瓶就做好了。“万无一失了。”我说。我又帮南京女孩做了一个漂流瓶。这家伙写留言条时故意气我。她学我的样子也写祝下个世纪更美好,签下她的名字后,就拿着来让他签名。“签吧,”她说,“咱们俩也祝下个世纪更美好。”他傻傻地拿起笔就要签。我急了,说:“已经签过一次了,干吗还要签?”我一把抢过她的纸条,就给塞进了瓶里。南京女孩哈哈大笑,说:“花灵,干什么呀你?太敏感了吧!”我举起拳头:“再胡说我要打你了。”他却装作什么也不懂的样子,专心致志地帮南京女孩封漂流瓶。放漂流瓶要选择大海退潮的时候。第二天早晨,天刚麻麻亮,我们就起床跑到海边放我们的漂流瓶。海滩上沁凉宁静,有不多的赶早游人在捡贝壳。东方天际略显白色,夜里涨起来的海潮正哗哗地退下去。我们把漂流瓶用力抛向海潮里,看着它们被退潮的海浪一下一下地带远。我们的瓶和南京女孩的瓶很快就分开了,各自在起伏的波涛里漂泊远去。我一直望着我们那只瓶,望着它在海浪里一下一下地去远,在波涛里时隐时现,最后终于望不见了。它漂向了不可预知的远方。它将在下一个世纪里被人捡起,那是一个很遥远的将来。走吧,漂吧,祝它一路平安。它带着我和他共同给下个世纪的留言和祝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