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以后我就再也没有来看过他。他给我写信,不让我再来看他。他说出了一个我不能拒绝的理由:如果我总是来看他,别人会继续对我们之间的关系猜疑不休,那样对我和他都影响不好,那样他也许就真的再也调不回一中了。他也不让我过多地给他写信。频繁的通信,不只是要付出时间,而且会成为心理上的负担。“偶尔写一写,让我们知道彼此都很好,就行了。”我依他的话,此后再也没有去看过他,也没有经常写信给他。只是“偶尔”写一封信,让他知道我“很好。”很快,高二的上学期又结束了。寒假里,我很想去他家里看望他,可是我还没有去,他却先来了一封信,告诉我寒假里他要去他的老师沈加学那里,让我不要去他家里看他。我按照沈老师的地址给他写了一封信,但他没有回信。我等了好久,一直到开学也没有收到他的回信。后来我想到,也许他并没有去沈老师那里,他是为了怕我去他家里找他才写了那封信的。后来我总是后悔。我应该在寒假里去看一看他。在我总也等不到他的回信时,我就应该去他家里看一看,看看他是否真的去了沈老师那里。开学了,我带着惆怅的心情回到学校。二我只在春天里收到了他的一封信。信里照样是讲他很好,让我别挂念他。收到他的信,我的心里就平静了。不再多想,一心上课学习。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对他没有那种“生死恋”般的思念,或许是因为我们之间从没有过什么亲密的表示吧,或许是因为我们之间真的是从未顾及过情感上的事吧,或许是我们自始至终都在小心翼翼地维护着什么吧,或许是……总之,是我觉得自己对他的情感近于“淡漠”。他不让我去看他,我就不去。他不让我多写信,我就不写。我为什么做不到不顾一切去看他呢?我心里明明知道,虽然他一再说不让我去看他,但其实他心里是多么愿意我去看他呀!连我对他的牵挂也是那么“冷静”,远不如他对我的牵挂更深更重。他每次来信都会嘱咐我在生活上要注意营养注意休息要保重身体,而我却很少对他讲这样的话。是因为他的身体很棒我认为没有必要对他讲这些话吗?每次写信,我都是一种问候的心情,当他回信说他“很好”后,我就放下心来了。也许是学业几乎占据了我的全部生命,让我无暇顾及其它了吧?世上的所有后悔都是事后才有的。谁也不知道,在将来的日子里,我会为此而多么后悔!三夏季到了。初夏的第一场连阴雨之后,一个突如其来的消息,让每个人都震惊了。这个夏季雨水来得特别早,刚进初夏便来了一场连续两天两夜的阴雨。这场阴雨覆盖了整个华北平原,那两天所有的电台里都在喜悦地报告这场缓解了华北平原长久干旱的雨情。消息是在雨过之后几天才传到学校的。而我,竟是整个一中最后一个知道这消息的人。那天上午,我就意识到好像有什么事情不对头。我发觉好多人都在偷偷地注视我。我感觉那目光很异样,好像带着一种特殊的同情,而本班的同学好像还有一种沉重的感觉。我明显意识到,所有的人都在瞒着我一件事。起初,我没很在意。我以为是自己身上的什么东西又触动了大家的敏感神经了,但我认真检点自己又自认没什么异样。可是很快,我就张惶了,我想到了他,想到了他那间漏雨的宿舍。前几天下那么大的雨,我就为他担心。可是我不敢多想。前些天,他曾经来信说他准备在雨季到来之前搬出那间屋子,也不知他搬了没有。不会有事吧?下雨那天夜里,我忽然从睡梦中惊醒,想起了他。他的屋子还漏雨吗?他一定已经搬出去了吧?雨停了我曾想去看他的,可是正赶上月考。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全失了往日里的冷漠和泰然自若,脸上张惶而可怜,像一下子失去了骨气的人,我可怜巴巴地寻找着每个人的眼神,希望能从中得到一点确切的东西。可是每个人的眼睛都在躲避我。下午,消息已传遍了全校上下。我从每个人的脸色上猜出来了,可是我还没有办法证实,我已经不敢去证实它了。黄昏时,小卫老师把我带到操场上。小卫老师是去年师大毕业分到一中的,她最能理解我和他的事。晚自习已经开始,操场上空无一人。在死一般静的偌大操场上,我知道小卫老师要跟我讲什么。我双腿发软,再也走不动路,在操场跑道边沿坐下来。小卫老师说:“我知道你现在是什么心情。你已经多半猜到了,没人肯跟你讲这个消息,因为没有人能受得了在你听到这个消息时与你面对。我也是。可我不愿你再受这样的折磨。你现在,太可怜了!“前几天下大雨,他的宿舍塌了。他被埋在了里面。等到人们发现,已经晚了。他永远离开了我们。”小卫老师决没有想到我会轻轻地问这一句:“谁?”小卫老师诧异地望着我:“你还没有想到吗?”我还是轻轻地问:“谁?”小卫老师只得正面回答我:“是陈超老师。”我的肩膀猛地抖动一下,低下头去了。我最害怕的消息证实了,当我轻轻地问出“谁”时,我的心里是多么害怕呀!泪水从我的眼里涌出来,但我没有哭出声。我的眼泪如泉般涌出来,但我嘴里却发不出声音。我瘦削的肩膀缩得更窄了,一抖一抖地动,而我的喉管里却好像被什么坚硬的东西紧紧地堵住了似的,不能发出一点声音。小卫老师害怕了。她抓住我的肩膀用力摇着,俯下身看着我的脸。我的脸已经整个模糊在泪水里了,但我仍旧没有声音。小卫老师拼命地叫着我:“花灵,你出声啊!花灵,你哭出声啊!”可是我哭不出声。很久,我才说出一句话来:“是你们冤枉了他。”我没有往下解释。我永远也不会再解释。我永远也不会对人们说出我们之间的事,也不会对谁澄清我俩之间根本没有存在过的“暧昧关系”,因为我害怕那样会把我和他的距离拉开。我从第一次见到他时起就跟他站得那么近,那是一种真正的信任和亲近,一种再也无法证明的亲近。小卫老师握住我的手,说:“花灵,别太悲痛了,你要保重好自己。”“他的房子一直在漏雨。”我说。“那是很旧的房子,墙壁的砖都糟了。”我说。“他写信给我,说他要在雨季到来之前搬出去的。可他为什么没有搬?今年雨来得这么早。为什么来得这么早?”我说。“这不是真的吧?卫老师,这不是真的吧?我是在做梦吧?”我说。“是真的。你要坚强些。”小卫老师说。四人们所预料的那一声悲恸的失声痛哭始终没有在我身上出现。我始终没有哭出声。那天在操场上,我的泪水止不住地流,止不住地流。直到满腔的泪水流尽了,我仍然没有哭出声。我哭不出声。此时此地,我向谁哭啊?没有人理解我。晚自习散了,我默默地回到宿舍。我的脸已被泪水浸泡得变形。干涸的泪迹把我的整个脸厚厚地覆盖起来。我没有漱洗就上了床。我没有理睬任何人,别人也没有机会跟我开口讲什么。我不脱衣服,也不脱袜子,拉过被子把自己整个蒙在里面。我感觉到大家都在默默地关注着我。我没有想到自己还能睡着,而且入睡得那样快。我梦见了他……五我赶去他家里。我知道已经晚了,再也见不到他了,但我还是要去。我不认识他家,进了村里,只得向村里人打听他家的位置。我心痛而为难,他刚刚去世,问起他的名字无论对死者和生者都是于心不忍的事。好在我记得他妹妹的名字,他过去告诉过我他妹妹叫陈绵。我问一个村人陈绵家住在哪里。那人说不远,让我跟他走。他把我带到了她家门口。那人在门外叫了一声:“陈绵,你的同学找你。”他的妹妹应声出来了,瘦瘦弱弱的一个女孩,很清秀。她的眼睛红肿着。我俩从来没有见过面,但她一见我就知道我是谁了。她说:“你是花灵吧?”我点头:“我是花灵。”她说:“你来晚了,见不到他了。”我说:“我昨天才知道……”她望着我默然不语。我意识到她对我不热情,不是没有好感,也不是恨,甚至也不是冷淡,只是不热情。我理解她。毕竟她的哥哥可以说是因我而死的,因为如果没有我他就不会被调到那个乡下小学,如果他不去那个小学他就不会住进那个倒塌的小屋,如果他不住进那个小屋他就不会被砸死。她没有招呼我进屋,只是说:“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我说:“我想去看看,看看他的坟。”她说:“行。你等等,我去拿样东西。”我的眼睛渴望地看着她。我很想进屋去看看,看看他曾经生活过的家,也看看他的母亲。我的心里几乎很想当面喊她一声“妈妈”。她停了下,说:“你就在门外等吧,别进去了。我妈妈不知道你,但她见了外人就又要哭的,她这两天刚刚不再流眼泪。”我只得站下了。陈绵很快出来了,领着我往村外走。半路上她把一卷信纸交给我,说:“我哥哥没留下多少东西,只一本日记最宝贵,我把它收藏起来了。日记我全看过了,里面有与你有关的内容。我想那应该让你看看,但我又不想让你看到他日记的全部,就把有关你的地方都抄了下来,打算寄给你的。今天你来了,就交给你吧。我让你看这日记,是想让你知道你在我哥哥心里是怎样的位置,让你知道他心里是多么的……怎么说呢,就说是‘爱护’吧,多么地爱护你。”我低声说:“我知道,这些我都知道的。我会永远记得他。”她说:“我就是想让你永远记得他。让他永远活在你心里。在这个世界上,我会永远记得我哥哥,我哥哥会永远活在我的心里。要是他也能活在你的心里,那更好些。而且我知道,他会更愿意活在你的心里。”我泪眼蒙蒙:“他会活在我的心里,永远活在我的心里,永远!”路上,我们之间无话,我打开她抄在信纸上给我的他的那些日记,边走边看。他从最初看到我的中考试卷起,就把我记在了他的日记里了。那些日记记录着他怎样看到了我的试卷,怎样知道了我的名字,怎样盼望着我能成为他的学生,记录了他怎样决定了要去我家里找我,记录了他第一次见到我时的过程,也记录了他那时心中所想的一切。那日记当然也记录了我们后来在一起的所有的日子……他的日记让我更清晰、更深地知道了他的内心,也让我更清楚地知道了我在他心中的位置。他的那颗心深沉真诚纯洁无私,但同时也深情。他对我不存任何的“非分之想”,但他同时也爱我……我再也控制不住地泪眼迷离。到了村外,离他的坟墓还有几十步远,陈绵说:“就在那边,你自己过去吧。我不到跟前去了,我到了跟前就会哭他,但我不想跟你一起哭他。要是没有你,我哥哥就不会死。可我不恨你,我哥哥是那样地爱护你,所以我不会恨你,但我以后不想再见你。”说完她转身就走,她眼睛里的泪水已经流出来了。我独自过去。到那新坟前。那是一个半圆的不大的坟包,坟上的泥土都是新的,还在发散着从土地深层带来的气息。这种新鲜的气息让人觉得它的使命不该是埋葬死亡,而是应该孕育新的生命。我没有按凡俗的规矩跪下去,我觉得那样就让自己离他远了。我坐下来,用手抚摸着坟包,抚摸着上面新鲜的泥土。我又把脸贴上去,泥土的冰凉经过我脸上的皮肤传到我的心底,我感觉我与他贴得很近很近。我来看你了,你知道吗?你走得太匆忙了,我还有好多话没有对你说呢。你也一定有好多话没有对我说吧?比如你喜欢我,可你从来没有对我说过这句话。是我对你太淡然了吧?我为什么没有主动地把我们的关系再拉得近些呢?我要是还能见到你,我会告诉你我有多么后悔……良久,我从怀里拿出了一封信,洁白的信封上工工整整写着:寄往天堂陈超收花灵我这次来,最想做的就是把这封信寄给他。我取出里面的信,自己最后再看一遍。其实这不是信。这是我在今年元旦写的一篇短文,题目叫做《画眉》。那时他还活着,在离我很远的那所偏僻的小学校里教书。那是在元旦那一天的早上,我写了这篇短文。头天晚上的迎新晚会大家玩到很晚,累极了,早上都还没有起床。我却早早地起来了,学校的大门口上和教学楼上插满了彩旗,一派喜庆气氛。就在空空的教室里,我写完了这篇短文。写的时候我就想,将来有一天我要给他看。可是我却还没有来得及给他看。画眉元旦前一天晚上,班里举行联欢会。为了让晚会开得热闹欢快,女同学都化了妆。这天下午只有一节正课,另两节是自习,实际上便是放了假,大家利用这时间准备晚上的节目。女同学回到女生宿舍来化妆,各自都不知从哪里借来了化妆盒。大家嘻嘻哈哈用唇膏打着红嘴唇,又用唇膏代替胭脂来涂红脸蛋儿,有的同学则往脸上扑很厚的粉。描眼影和画眉是个难题,平时谁也没有化妆的经验,谁也描不好。描轻了没有效果,描重了则眼睛像熊猫眉毛像张飞。只好两个结伴互相画,我画你,你画我,这样容易掌握些。屋里的几个人都找了搭档,只剩我一个。我没有什么心思来化妆,便在一旁静静地看她们边闹边画。这时有几个男生来了。一个男生看明白屋里的形势就兴冲冲地向我走过来,说:“花灵,你怎么不画?要不要我来帮你?”我赶忙说:“不不,我不画。”男生说:“快乐的日子,你放松些吧。你看大家都高高兴兴的,你也放松放松,快乐一点吧。”我明白他话里的意思,我有点感激他,但我还是说:“我不画,我不出节目,不用画。谢谢你,我没有不快乐。”男生只好作罢了。其实我就是想画也不会让他来帮忙的,他们都不知道“画眉”的含义。原本我也不知道,是去年元旦后我才知道的。去年元旦前一天,我们也是这样在宿舍里化妆。那时教我们数学的陈老师还没有调走,他来我们宿舍。同学们正托着化妆盒互相找伴儿来画眉。我们宿舍的人数是单数,因此必须有一个人落单。我托着化妆盒漫无目的地转着身子。大家都找好了搭档。我把化妆盒塞在他的手里说:“帮帮我。”他就拿了画笔笨拙地也很紧张地来给我画眉。我仰起脸闭着眼。我能感觉出他只是两眼使劲盯着我的眉,不敢看我的脸。画到一半时,他忽然停住了。他犹豫着,好像是想到了什么,又好像怕人在意一样左右看了看,慌张地把画笔塞在我手上,说:“不画了,让女同学给你画吧。”我不解地望着他。他不顾我眼神里的询问,脸红着,急忙走开了。我从他的脸上看出来,他好像忽然意识到这样为我画眉是一件很不妥的事,因此才逃一般地走掉了。他脸红什么?这事在好长日子里成了我心里的一个疑团。后来我才明白了。原来,在我国古代,关于“画眉”有一个典故。说是古时候有一个人非常爱他的妻子,每天早晨他都帮妻子画眉。后来这事竟传说成一个典故,于是“画眉”便被用来专指夫妻或是情人间的恩爱之状。怪不得他要脸红呢。画眉,原来是这样的意思呀!我最后看了一遍《画眉》,把它重又装回了信封里。我掏出打火机,把它连信封一起点燃了。我望着洁白的信封从一角开始烧起来,信封上的字迹“寄往天堂”也在跳动的火焰里慢慢消失,化作一缕青烟袅袅而去。我望着那青烟旋转着向空中升去,最后弥散进晴朗无风的空间里。我轻轻叨念着:“寄往天堂,你能收到吗?现在,你还好吧?”瓦蓝的天空下,我终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