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奶奶在讲述,讲的很明白。大屋中那个只剩半截子的老太婆,幼年就是在圣域长大的,跟着爹娘一起逃出来。圣域人对于叛逃者非常严酷,老太婆的爹妈在半途就被追上来的人格杀了,她本人侥幸逃了一命,但是两条腿都被硬生生的打断。从小生长在那样苦寒的地方,人的毅力很坚韧,她苏醒了之后拖着伤腿不停的爬,最后,一个在河滩放羊的羊倌救了她。那羊倌是个老实本分的本地人,因为穷,二十好几了还没老婆。他救了七奶奶的母亲,老太婆两条腿是保不住了,实在没有法子,找村里的赤脚大夫用锯弓断了腿。连赤脚大夫都说,她肯定活不了的,但是七奶奶的母亲硬挺着还是活了下来。那羊倌很欢喜,家里太穷,没有什么好东西吃,羊倌忍痛卖了只羊,给当时还年轻的老太婆补身子。羊倌心疼她,她却觉得自己没了腿,是个废人,身后还拖着一条尾巴,会被嫌弃,两个人一个屋檐下过了两三年,羊倌始终不变,最后娶了七奶奶的母亲。“爹那个人,老实巴交,却分外的良善,对人好,我娘没了腿,其实后半辈子却过的很舒心。”虽然是七奶奶的母亲是从圣域逃出来的,但当时年纪还不大,圣域的重重隐秘,她没有资格知道。七奶奶本人已经是在河滩长大的,对于那些,自然也不清楚。“河眼下面那条地道的事?”“说起那个,又要扯的远一些了。”七奶奶道。七奶奶算是半个圣域人,表面上看不出什么,尾巴藏的很严实,但心里总是孤独的,很少跟常人接触。到她十八九岁的时候,认识了一个女孩儿,那女孩儿叫如莲,性子和善,为人做事却很果敢。两个人年纪差不多大小,平时聊的来,日子久了就无话不说,一直到这时候,她们才发现,彼此背后都有一条尾巴。这个发现让两个人的关系更加亲密,都知道是从圣域出逃的人的后裔。“那一年,我跟如莲都年轻着,在西大沟里头那片水泡子里抓鱼,抓到半路,来了一个人。”七奶奶看看我,笑了笑,仿佛知道我的心思,道:“没错,就是老六了。”难怪七奶奶说话称呼间,好像跟爷爷很熟的样子,并不因为都是小盘河住着的乡里乡亲,他们从年轻的时候就已经认识了。“那时候,老六也正当年着,别说,他个子不高,人却长的精神,用说书先生的话讲,剑眉星目的。”七奶奶回想起往事,嘴角露出一丝说不上是酸是甜的笑容,慢慢闭上眼睛,道:“当时我和如莲就觉得西大沟很少有人来,在水泡子边玩的有点忘形,脱了外衣下水去抓鱼,我刚刚上岸,老六一个人从那边走过来,可能是看见了我们身后的尾巴,当时脸色就变了,二话不说,冲过来就打。”爷爷对于西边儿来的人的特征应该早就清楚了,看见她们的尾巴,就知道那必然是圣域人。当时的爷爷正年轻着,远没有现在的深沉老辣。七奶奶没有什么本事,但是如莲很有两下子。七门和圣域之间的仇深的像海一样,遇见了就不死不休。“两个人越打越凶,如莲缠着老六,让我先跑,我帮不上忙,却也不能丢下她,捡了块石头在旁边找机会。”七奶奶皱皱眉头,道:“老六那时候脾气正莽撞着,总觉得是遇上了天大的仇人,出手很重,一下把如莲一条胳膊断了。如莲胳膊一断,疼的钻心,但她性子倔,死都不肯出声,老六一拳头抓着她受伤的胳膊,一拳头要砸下来。”七奶奶讲的声情并茂,我仿佛也能联想到那一幕。当时,那个叫如莲的女孩儿咬着嘴唇,脸上冷汗唰唰的朝下落,却始终没有因为疼痛而发出任何声音,比男人都要硬气。她毕竟是女人,爷爷毕竟是男人,看见如莲那么硬气,爷爷下手的时候稍稍顿了顿。“如莲不求饶,只是咬着牙说,杀了她可以,让老刘放我走。”七奶奶道:“老刘是那种吃软不吃硬的人,听了如莲的话,就开始犹豫,拳头在脸前举着,几次都没有落下来。”爷爷一犹豫,如莲就找到了机会,她的尾巴跟手指一样灵活,卷着一柄刀子从后面缠到爷爷脖子上,刀锋架在爷爷脖颈,但是那一刀也始终没有刺下去。“如莲说,老六让了她一拳,她也让他一刀,谁也不欠谁的,放手了再打一次。”如莲松开缠住爷爷的尾巴,要接着重新打。这一次,爷爷就不肯了,拿了身上的药,想给如莲正骨,如莲心里正有气,一巴掌把爷爷手里的药打在地上。“老六恼了,转身就走,但是走了两步,脚步一慢,忍不住转过身捡起地上的药,又捧到如莲面前。”七奶奶道:“俩人都是一个脾气,让来让去,最后倒都不好意思起来。如莲的妈管她有些严,受了伤,她不愿回家,就躲在西大沟那边想养养伤,老六当时吭吭哧哧的,东找西找,也找了堆借口留下来。我天天给他们过去送饭,一送半个月。好嘛,如莲的伤好了点,跟我却有些生分了,三五天都不见人,我知道,她就跟老六混在一块儿。”我很尴尬,这是第一次听人说起爷爷这样的“野史”,有点传奇的色彩。但是黄河滩上,江湖人的传说,都是从江湖人身上来的。“过了有半年多,如莲有一天突然跟我说,她要跟老六走。”七奶奶叹了口气,道:“看得出,她是舍不得她娘的,说着,她就开始哭,我不知道该怎么劝。哭了一会儿,如莲说,自己是爹娘生的,娘怪她,只怪那么一刻,以后生了娃娃,抱回家去,她娘有再大的气,也就消了。但是要是丢下老六,一辈子可能就再遇不见那么好的男人。她说老六好,疼她,她想跟老六走。”之后,如莲就跟爷爷走了,一去没有踪影,好像从河滩上蒸发了一样。听到这儿的时候,我心里百感交集,什么都不用说,那个叫做如莲的女孩儿,必然就是我奶奶。我尾巴骨上的疑问,顿时有了答案。奶奶是圣域的后裔,尾巴肯定传给了爹,爹又传给了我。“他们俩,一走就是两年,我当时没想那么多,只盼着如莲和老六,都能好好的。”七奶奶道:“这两年里头,我也嫁了人,本分的本地人,生了姑娘。”两年后的一天,奶奶突然又出现了,找到七奶奶,她们亲的和亲姐妹一样,见面都想落泪,拉了半天家常。奶奶说,她跟爷爷现在搬到了小盘河。在她们说这些话的时候,七奶奶从相见的喜悦中清醒过来,她骤然发现,奶奶好像和以前不一样了,那种变化不是来自外表,而是来自内心。内心的变化让奶奶看上去显得更寡言而且忧郁。七奶奶察觉到这些,就开始问,但奶奶什么都没说。之后,奶奶邀七奶奶到家里去玩,七奶奶家里没有亲戚,自己也没有什么朋友,从那时候开始,经常往小盘河跑,跟奶奶搭伴说话,住上几天。“约莫过了半年,有一天如莲跟我说,这样天天跑来跑去的很麻烦,正好小盘河有户人家搬到河北去了,房子空着,跟村里说得上话的人谈谈,把房子盘下来,让我搬去住。”七奶奶心很好,总觉得奶奶好像有什么心事闷在心里,却不明说,她就有心多陪陪奶奶。盘房子的钱是爷爷给的,七奶奶的娘很疼外孙女,把着孩子不让带走,七奶奶就跟丈夫搬到小盘河。“搬到小盘河不到半年,接连出了不少事,如莲有了身孕,我很高兴,但是我当家的得了急病,熬了十多天就过去了,又是喜又是悲,心里苦的很,那段日子,都是如莲陪我熬过来的。”爷爷奶奶还有七奶奶,他们都知道彼此的真正身份,这可能是第一次七门与圣域之间的联姻。呆的时间久了,各自的事情也了解的差不多。等到七奶奶的男人下葬之后三四个月,奶奶就和七奶奶说,在七奶奶家的屋子里头挖一条地道。七奶奶家在小盘河的西边,屋子下头的土松,好挖。七奶奶是寡妇,爷爷不能常往她家跑,事情基本都是七奶奶和奶奶在做。奶奶当时怀着爹,仍然挺着大肚子挖地道。地道挖了足足有一里地,就跟一条之前已经存在的老洞挖通了。地道挖通的同时,奶奶剩下了爹。带着圣域的血脉,不能喊村里的稳婆,否则被她看到爹身上的尾巴,就会传扬出去。七奶奶生过孩子,有经验,帮着奶奶生产。爹很顺利的出生了,跟她们想的一样,从出生开始,爹身后就带着一条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