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雨楼还是老样子。秋天那池碧荷已然枯零。朱棣默默的回想十七岁生辰时皇后来王妃隔了帘子为他选妃的情景。
一晃七年过去。
他无事可做,背负了双手漫步走在荷池边。三保小心的跟在后面。谁都知道皇上不说让燕王回北平,也不说留他的原因,王爷心裏肯定烦闷。又不肯四处走动。成天呆在府中看书下棋练枪。
“还记得王妃胁持本王那事吗?”朱棣在水榭前停住了脚。
三保就知道一提王妃王爷就会开心,眉飞色舞地道:“王妃当时太厉害了,三保差点吓着尿裤子!”
“呵呵,三保,你一直很忠心!”朱棣唇边露出了笑容。
他想的却不是锦曦,而是当年在这裏为了锦曦与太子周旋。
太子朱标送了很多礼物来,人也未曾露面。燕三探得太子为前来南京奔丧的众兄弟都备了厚礼。
然而秦王,晋王都被准许离开了南京。靖江王朱守谦听说因为在广西无法无天,整得当地起了民怨,被皇上召回拘在原靖江王府内管教。
自己呢?朱棣苦笑,不是在北平成了霸主,激起民愤,而是在北平过得太顺了。所以没有明令,这情形和朱守谦的管教又有多大的区别呢?
“王爷,燕九有事禀报!”
朱棣回转身,见燕九目光中闪烁着深意,眉间却带着隐忧。
他没有吭声,慢悠悠走进水榭。
秋天的残荷支离破损,带着凄美之意。水色浅碧,偶尔游鱼吐出一个个气泡。朱棣目光久久盯着水面的气泡,一个个冒出来再一个个破掉。
燕九跟了进来。三保懂事的守在水榭门口。
“听闻日前太子被皇上训斥了一顿。”
“是为胡惟慵和李善长案还在严查之事?”朱棣淡淡地问道。从洪武十三年查到洪武十五年,还没有停止。
太子东宫想必也有人被牵连。东宫官员众多,上书求太子,太子心一软便去求皇上。
燕九继续说道:“皇上龙颜大怒,扔下一根荆杖让太子去拾,荆杖上遍布尖刺,太子无从握手,皇上便说……便说……”
“皇上说是在为他除掉荆杖上的刺,让太子好握得舒服点是么?”朱棣见燕七吞吞吐吐不好说出口,怒意上涌,接着他没说完的话急声道。
燕九垂下头,脸色发白,不敢看向朱棣。
“哈哈!”朱棣突爆出一阵大笑,吓了燕九一跳。他猛然抬起头,目中满是悲愤:“主公!我们……”
朱棣凤目睥睨着他,自嘲的说:“我们好好的在燕王府獃着,约束下人,谁敢在这当口露出半点不敬与怨意,就地杖杀了。”
燕九咬紧牙关道:“谨遵主公之令!”
“王妃的家书可到?”
燕九这才想起,赶紧从怀中掏出锦曦的来信双手呈上。
朱棣接过信,挥手让燕九退下。
他没有拆开信,拿着信的手抓得很紧。
锦曦,这是让我唯一能欢愉的事。朱棣有点舍不得看,坐在水榭对牢一池残荷静想心事。片刻后他霍然站起,一拳狠狠打在廊柱上。锦曦临走前说的话犹在耳边响起。她在等着他,还有他的儿子,还有他的六千燕军。
朱棣目中渐露坚毅之色,绝不能这样盲目的等着。
“王爷!有位僧人上门化缘!”一名侍从老远的跑来,三保机灵的拦下,问明情况便轻声禀报。
僧人?化缘?朱棣扬了扬眉,可真会找地方!“给他一百两银子,当是为皇后娘娘布施!”
没过多久,三保又回报道:“王爷,那位僧人不肯走!”
朱棣眉心一皱。
“让侍衞赶走他!”三保见他不悦忙说道。
朱棣想了想道:“请他到水榭来。”
如此奇怪的僧人。一百两可不是小数目,不走必有目的!朱棣沉吟着。他很好奇,如今燕王府门可罗雀,居然还有僧人拿了银子赖着不走。
“老衲见过燕王殿下!”
“大师,每逢秋至,荷必枯萎,可有办法让枯荷逢春?”朱棣没有问他的来历。只觉这僧人慈眉善目,须发皆白,看起来似乎是位得道高僧,便有意出言一试。
“阿弥陀佛!枯荣轮回,生生不息。荷枯是荣,荣是枯,何必逢春!”平缓的声音响起,不急不徐。
朱棣冷冷一笑:“明明残荷败叶,大师强自说它没有调零,岂非睁眼说瞎话,欺骗本王呢?!”
老和尚笑了笑,伸手拉住一茎枯荷轻轻拔出,露出下端黑呼呼的莲藕笑道:“王爷请看,枯的不过是表象罢了。”
他的声音依然平缓,听在朱棣耳中却如响雷一般。他强忍着心中的震惊与喜悦板着脸道:“出家人不能妄杀生,大师此为不是毁了它的生机?”
“我佛慈悲,肯以身饲鹰,为的不过是一只鸽子的性命!能说鸽命重过佛祖的血肉之躯?王爷难道比不过一截莲藕?”
朱棣俯身拜下:“大师恕朱棣鲁莽,请指点迷津!”
老和尚轻抚白须受了朱棣一拜,呵呵笑道:“王爷该拜老衲,只此一拜!倒不是要为王爷解忧,而是老衲云游,未来得及赶上曦儿成亲!”
朱棣大惊,这才想起还没看锦曦来信,顾不得失仪,急急拆开信纸看了:“夫君如唔。一去两月迟不见归,甚为惦记。锦曦心感皇后疼爱,立志为娘娘吃素三年以示孝道。师傅云游归来,代锦曦探望。府中甚好,勿念!”
“老衲法名道衍,阿弥陀佛!”道衍法师微微一笑。
朱棣大喜,恭敬地行了一礼:“方才不算,请受本王一拜!”
一双手轻轻托住他,让他不由自主的站直了身体。
“王爷莫要多礼。老衲早算准会有这么一劫。”道衍成竹在胸拦住了朱棣,“王爷莫要心急,先请老衲饱餐一顿再说。”
说着他就向水榭外走,朱棣紧跟着他,不知道道衍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行到水榭外,道衍随手把刚才拔出的黑糊糊的莲藕递给三保:“素炒!”
朱棣有点吃惊,转眼间这个道衍法师就似剥掉了金衣的泥菩萨,没有高深莫测的感觉。他呵呵笑了,想起锦曦的性子来。见三保拎着莲藕傻愣着,就轻斥道:“还不照办?设宴烟雨楼!”
上了一桌素席,道衍吃得眉飞色舞,席间不置一词。
等到香茶奉上,朱棣除了微笑着陪吃,也不发一言。
道衍嘿嘿笑了:“怪不得曦儿倾心于你。忍得住,还不错。王爷,老衲直言,你太冷静!”
朱棣默默咀嚼道衍的话,凤目掠过一道光亮:“大师是觉得朱棣太稳重对么?”
道衍摇了摇头道:“非也,不是稳重,而是冷静!”
冷静?老实呆在府中太冷静?
“王爷可是九月十二赶回南京的?”
朱棣点点头。
“十月十四皇后入孝陵,十月二十三秦王离京,十月二十四晋王离京,十月二十六王爷上书皇上求见被拒,十月三十王爷再进宫求见,皇上身体不适,拒王爷于奉先殿外。”道衍轻吹了下茶沫子,慢条斯理喝了一口,继续说道:“今日已是十一月二十一,王爷在王府休养沉寂整整二十一天……”
朱棣冷汗直冒,自己还等着皇上先出招。心灰意冷就想大不了一死谢恩罢了。他长身站起,恭敬地对道衍深揖一躬道:“朱棣太冷静,父皇越发生疑,大师教训得对!”
道衍颇含深意道:“锦曦那丫头都想出办法了,她为了你,居然肯吃三年素。父子总有血肉亲情,唯今之计,只能孝感动天。”
朱棣呆住。信里透着四个信息。锦曦想念他,担心他。府中一切平安。为示孝道食素三年。她的师傅前来为他解困。锦曦的心思他瞬间了然,思念更甚,恨不得明日便剖明心意,让皇上放了他回北平。
“皇上礼佛,老衲已为皇上说法三日。王爷明日若进宫,定有好消息。”道衍站起身,不等朱棣相送,自顾自的离开了。
朱棣第二天进宫,洪武帝终于召见。
听闻燕王妃茹素三年行孝道,朱棣在府中建佛堂供长明香火每日诵经,眉头一皱。脸上却一丝儿笑容也瞧不见。
“听说皇后病时,王府奉祠所请为皇后立生祠,结果你却以皇后名义布施五千两,是嫌建生祠费银太多吗?”洪武帝淡淡地问道。
朱棣赶紧跪倒以头触地道:“儿臣为父皇母后粉身碎骨也难报生养之恩,那会舍不得银子!父皇明鉴!”说着声音已哽咽起来。
洪武旁注视他良久,冷笑一声:“你有多少俸禄当我不知吗?初到北平要花多少银子当我算不出来?能省七八千两银子,当然弄些取巧的办法!”
朱棣猛然抬起头,凤目中满是委屈,已瞪得眼红了。北平燕王府开销的确大,若不是锦曦开源节流,这个王爷当真要捉襟见肘。想起锦曦开菜园,府中众人学习适应北方吃食,洪武帝的话语像北方冬天的风刀,一刀刀割得心火辣辣地痛。
他压着心裏的愤怒,想起道衍说他冷静的话语。猛的放声大哭直叫冤枉。
洪武帝不动声色的看着他。良久目光才慢慢变得柔和,他轻叹一声:“为什么呢?”
朱棣知道已过了一关,抹了把眼泪道:“锦曦道,听闻当日群臣请祷祀,求良医。母后便说‘死生,命也,祷祀何益!且医何能活人!使服药不效,得毋以妾故而罪诸医乎?’儿臣想以母后名义布施,能使百姓受益,铭记母后恩德,这,比祈福更会让母后开心。”
洪武帝不仅动容,想起皇后的一语一颦,伤感地说道:“起来吧,你母后过世,父皇甚是难过。”
“父皇母后情投意合,相濡以沫。”
洪武帝疲倦地摆摆手道:“你娶的媳妇儿有如此孝心,对皇后言行牢记于心,朕很喜欢。北平今夏天旱,也不能全让你担着。来人,拟旨:燕王与王妃孝嘉可表,加禄米千担,赏银万两,另拨银十万赈北平受灾百姓。着燕王领要塞军士屯田,固守北方大门,破蒙元余孽!”
朱棣心中大喜,忍着想要欢呼雀跃的欲望,凤目含泪道:“儿臣定不负父王期望!”
走出奉先殿,风一吹,朱棣这才发现汗透重衫。铅灰色的云低低地压在皇宫殿堂的上空。他只望了一眼就想念起北平的秋高云淡,再不想回头。
想起锦曦临行前的托付的事情,只能叹口气。朱棣苦笑,自身难保,怎么还敢提接魏国公养老之事。
他启程回北平之日,钟山之上李景隆默然北望。
秋风吹落松针如雨,发出沙沙的轻响声。李景隆喃喃道:“锦曦,你居然能预见到今日,能得你实为朱棣之福!还有九年,锦曦。时间会过得很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