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南衣说了第一个字以后,似乎也就终于平静下来,神情语气,都顺畅了许多。
他本就是个极坚执的人,幼时为练武突破关隘可以把自己埋在雪堆里三天三夜险些致死,应诺终生保护凤知微便永不更移,只要下定一个决心,他便从无做不到。
今天的这番话,他觉得其艰难程度和幼时那次练武险死也差不多。
“晓晓,”他像对大人一样,按着女儿的肩头,按照凤知微教的,谈话应该看着对方眼睛,一眨不眨的注视着顾知晓,“爹爹需要你有很大的自由。”
顾知晓也一眨不眨的看着他,眼神清亮,“自由,爹爹给。”
“不,”顾南衣经过凤知微的言传身教,如今对于交谈这个事儿,已经有了一来一往的水准,“爹爹给不了。”
顾知晓偏头看他,眼神疑问。
顾南衣却在认真的思考“劝说”这个事儿应该怎么开展,他身边有个天下最能言善辩心思机巧的凤知微,他却始终没能学会人间机诈,想了半天干脆放弃,很直接的道:“爹爹需要你能够掌握很多人的生死,掌握更大的权力,别人没法再留住你,你却可以留住任何人,这才叫自由。”
“不。”顾知晓立即摇头,“没有别人,没有别人。”
她偏头抱住顾南衣的脖子,把小小的脸贴在他颈项上,眯着眼睛道:“爹爹带我回去。”
顾南衣想要拉开她好好说话,顾知晓却不依,小手缠得死紧,顾南衣拉她的手在半空中顿了顿,缓缓沉在了她的背上,轻轻抚着女儿顺滑鸟黑的头发,想了一会儿,也偏头过去,凑在她耳边。
他今天的动作都很温柔,小心翼翼像对着瓷器,附耳过去的姿态近乎亲昵,说出的话却近乎绝情,“你不要掌控别人,爹爹便,不要你。”
顾知晓霍然把头一抬,盯着她爹,呆了。
顾南衣却已经扭开脸,不看她,难得把话说那么快,“你答应过我,或者用命去护你姨,或者离开我,现在我不要你的命,我要你答应我,留下来,以后听我的一切决定。”
顾知晓怔怔的看着他,似乎有点反应不过来这段话的意思,然而她毕竟是个极其聪明的孩子,半晌低低的司:“留下来,掌握别人?”
“对。”
“可我只想要爹爹。”顾知晓眼底泛上泪光,一晃一晃,坠在眼角。
“你做到,爹爹才是爹爹。”顾南衣看着女儿,用目光一遍遍摩挲着她脸上近乎茫然的神情,似乎想用那样的目光,把那小脸上第一次因为人生疼痛而泛起的皱褶抚平。
他却不知道,自己的目光,也是泛着疼痛的,叠加上去,不过是两个人的疼痛而已。
眼前的小小女孩,不是他的骨血,却胜似骨血,是从婴儿时便由他亲手抱在怀里,亲手抚养长至三岁的女儿,他比天下所有父亲都不像父亲,因为那孩子的吃喝拉撒睡,一切繁琐事务都由他自己亲手打理,他比天下所有父亲都更配做父亲,没有任何一位父亲,能这样毫无巨细的参与了孩子成长的全过程。
他一生的坚执温暖,只给了两个女人,谁都是他的血他的命,谁都让他觉得割舍便是天崩地裂便是永不完满便是失去一切,便是想起便觉得痛到彻骨,他不曾想,也不愿想,以为这一生可以在这两个人身边长长久久的呆下去,然而事到临头,他不得不做选择。
他选择亲手撕裂。
将那依存他长大,须臾不曾离开他身边的孩子,放逐至遥远的他国。
推她于四面不靠龙椅,孤家寡人。
只是这么一想,心便立即空了一块,细细密密的疼痛泛上来,痛至蚀骨,他在此刻,终于明白了那年大雪,凤知微扶棺自宫门出,看见宫门前等候着的他的时候,眼底那悲凉彻骨的神情。
那叫绝望,永堕深水。
这般滋味,比永夜还寒冷深长。
正如他此刻看着顾知晓的眼睛,小小孩子,眼底泛上的居然也是那样的疼痛,为一贯宠溺她的父亲,第一次的威胁和绝情。
顾南衣掉开目光,痴痴看池水里半残的荷叶。
他疼痛,却不悔,只要能对凤知微有利,没什么值得后悔。
在凤知微身边久了,他渐渐觉得,自己对她的帮助,其实并不是她最需要的,组织再强大,终究只能保护她的人身安全,对于她内心深处宏大而磅礴的愿望,组织的力量还不够,而他自己,不如宗宸医术治人,不如知微智绝天下,一身强绝武功,不过在她遇上刀枪之时帮她拨开,而她遇见的更多的险,却是来自于天下朝局里那些波谲云诡的阴谋和陷害,他看着那些欲来的山雨沉潜的雷云,却完全的无能为力,那种无力感,很久以前便深植在心,只是在偶一想起时,便不住安慰自己——她还需要我,我能保护她。
然而到得如今,当凤知微自身武功也足以自保,当她强绝智慧足够她应付一切险厄,当她地位日高出入护衞三千,已经无需担忧自身安危的时候,他便觉得,自己的存在和力量,如此单薄。
他甘于一生只做她一个单纯的护衞,却不甘于自己不能帮助她更多。
如今,当他终于能为她做些什么,却还要她因为他而自愿放弃,他不能接受。
知微。
我曾以为分离便是崩毁,然而事到临头,才发觉有时候分离也是成会。
就此割舍我的骨血,我的亲人,成全你当初那日,最广大最艰难的那个誓言。
他微微抿紧唇,将女儿抱回膝头,脸贴着顾知晓的后脑勺,细细嗅她带着奶香的发。
一直处于茫然状态的顾知晓,被这一抱终于回神,霍然扭头,一滴眼泪飞洒在他脸上,她也不擦,直着眼睛瞪着顾南衣,尖声道:“你不要我了!你留我一个人!”
两行泪水从眼角无声无息泻落,反射着粼粼微光。
“不。”顾南衣用手指给她拭去泪水,“爹爹陪着你。”
“真的?”顾知晓一眨眼,眼泪便啪啪的掉,但眼睛里已经冒出喜色,“不走?”
顾南衣犹豫了一下,道:“你太小,爹爹要陪你。”
“那我们是要留在西凉吗?”顾知晓神情急切,“多久?一个月?一年?”她瞪着眼睛,掰着指头,说到一年的时候,倒抽了一口冷气。
“我也不知道多久。”顾南衣抱着她,轻轻的晃着她小小的身子,“晓晓,爹爹是你姨的,爹爹要先在这裏陪着你,等你姨。”
“姨要丢下你了吗?”顾知晓给他晃得有点困,口齿开始不清楚,“你跟着啊,带我一起跟着。”
“是爹爹要丢下你姨了。”顾南衣淡淡的道,“爹爹要陪你。”
顾知晓狐疑的抬头看他,眼里有种“难道我终于比姨要紧了?”的惊异和惊喜神情。
“你姨给了我们很多,你是她救的,也是她养大的。”顾南衣将她被泪水浸湿的一缕乱发拨开,“爹爹要为她做点事,你要帮爹爹。”
顾知晓沉默了一阵子,点点头。
“你陪着我,我们就在这裏。”
顾南衣抚着她的脸,慢慢的道:
“好。”
最后两句短暂的对话之后,父女俩不再说话,顾知晓困倦的闭上眼睛,眼角里沁出一点未流尽的泪,顾南衣久久的凝视着女儿的脸,半晌,俯下身,将自己的脸,缓缓贴在她泪痕未干的颊上。
他的面纱沉沉落下,遮住了两人的脸,没人知道贴近的这一刻,他脸上是什么神情。
月色冷冷的照过来,相拥的父女沉静如雕塑,衣色在月色下一片浅浅的白,倒影却合二为一成黑色的石,在泛着冷光的鹅卵石路上,绵绵长长的拉开去。
风在此刻吹起,如此旷凉。
旷凉的风,吹散那对相依至今的父女,一生里最重要最契合命运的一次谈话。
旷凉的风,吹过重重假山,吹不散眼角无声的汹涌的泪。
凤知微肩抵着假山,微微的低着头,她抵住假山的力道如此之重,让人担心她是不是会把假山挤倒或者把自己的肩膀挤碎,以至于肩头重重染了一层青笞的淡绿色,洇染在青色锦袍上,似较浓的一块泪痕。
她微微低着头,脸半偏在一丛灌木后,没有谁能第一眼看见她的脸,唯有此刻的月色知道,那一角脸颊上,泪水无声恣肆的流,像汹涌的泉水,倒映了这一刻冷月天光。
自那年宁安宫后,凤知微第一次如此流泪。
历草原之乱,战争之险,被俘之惊,朝局之陷,她自长熙十三年的雪后走到如今,遇见多少该落泪的事,却从未流泪,曾几何时她以为,想必这一生的泪,都在那年宁安宫母亲榻前,当着天盛帝的面,那般虚假而又真实的,流尽了。
然而今天,她才知道,有另一种疼痛,如小刀,刻入骨髓,将这身凝了冰的血与髓,都化作滔滔泪水,不绝。
这一生这一次别人的谈话,字字平淡而字字惊心,字字听在耳里,像谁的手指狠狠构挖了颤动不休的心,在那样翻涌的疼痛里满身灼热而又冰凉,以至于她僵在假山后,那般历经风浪满身机关的人,也失去了一切语言和行动的能力。
她只能流泪,在假山后,冷月中,不敢将一声哽咽惊破这一刻沉重而决然的撕裂。
真正的撼动并非来自危险与磨折,而是他人给予的不可抵挡的拳拳心意。
十八年有多寒苦艰难,此刻便有多疼痛温暖,曾以为这一生凝了冰结了雪永不可化冻,到了今日她却感激自己还是来过这一遭。
月色不分疆域,照在假山两侧,此处是抵肩默默流泪的她,彼处是相拥安静如沉睡的父女。
一处心思,两处孤凉。
良久之后,一片寂静中凤知微听见池边有点动静,慢慢探头,看见顾南衣将睡着的顾知晓抱起,离开池水,交给了远处一直等候的宫女。
凉亭边等候的宫女很多,看来吕瑞早已对顾知晓的身份有了确定,在宫中不动声色的给她加派了保护力量。
顾南衣将女儿交给宫女,宫女来接的时候,他的手顿了顿,却依旧决然的交了过去,凤知微转过头,闭上眼睛。
等她再睁开眼时,眼睛里已经没有泪水,对着池水匆匆洗了脸,用了点脂粉遮去微微红肿的眼角,当她若无其事转出假山迎上去时,脸上看来一切如常。
她带着笑迎上顾南衣的目光,第一次感谢他那永不取下的面纱——如果此刻她看见他的眼睛,她害怕自己会控制不住当面落泪。
“去哪转悠了?”她的语气平静如常。
顾南衣似乎仔细的看了她一眼,随即半偏开脸,也还是那个没有起伏的声调:“陪知晓玩了一会。”
他什么时候也会说这么半真半假最不可分辨的谎言了?凤知微想笑,却更想哭,微微扬起脸,“嗯”了一声道:“她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