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一百章 帝心如渊(1 / 1)

看着王文离去的身影,王翱的眉头不由紧皱了起来,与之相对的,则是俞士悦若有所思的脸色。仔细的咀嚼了一番王文刚刚的话,俞士悦的神色复杂,不由转向了自己刚刚出来的这座大殿,透过殿门,他似乎又看到了皇帝陛下年轻的身影,但是打心底里,他却不由升起一阵浓浓的畏惧之意。帝王心术,可怕至此!还是那句话,由结果来倒推过程,要容易的多,此刻脱出局中,俞士悦再看刚刚那场奏对,倒是清晰了许多。此前他一直在猜测,甚至几乎是笃定,王文要撤换两个兵部侍郎的提议,是出于天子,原因便是,于谦如今得罪了天子,且实话实说,他在兵部的权势过重,到了不得不拆解的程度。但是,他却忽略了一点,那就是,如果天子帝心真的已定,那么,还找他们过来做什么?有天子默许,王文这个吏部尚书谏奏,便是直发旨意,又能如何,难道说,内阁敢不奉诏吗?更不要提,内阁有王翱,他摆明了,就是在觊觎兵部,这种情况之下,他俞士悦一个次辅,同不同意此事,有什么关系,何必非要找他过来呢?说句不好听的实话,大明自太祖皇帝撤中书省,罢丞相之制,权分六部的那一天起,就注定了皇帝在朝廷的绝对地位,没有丞相的情况下,除非是在执行上需要重度依靠官僚体系的国政之策外,只要皇帝下定决定的事,就没有做不成的。像是于谦这般地位的人,一道旨意便可锁拿下狱,更不要提撤换两个兵部侍郎,虽然不能说是和喝水一样简单,但是属实没有什么必要,考虑他一个内阁次辅的想法。既是如此,为何还要召他过来呢?两个可能。要么是圣心未定,仍然在犹豫之中,需要内阁来辅助决定,要么就是有其他的目的。前者不能说是没有可能,但是若真是如此,那不至于只召他们两个前来,如今内阁虽然人少,可也不是只有他们两个,张阁老虽然存在感低,但是不至于被天子遗忘到这种程度。何况,内阁又不是唯一能被咨询的机构,除了内阁之外,翰林院如今的那位仪铭大人,可是郕王府旧臣,这般事情,询问他的意见,也是完全正常的。但是都没有,天子只召了他们两个人,当时在御前,俞士悦无暇细想,可如今冷静下来,结合王文在御前和刚刚的举动,他大致也明白了一些。不出意外的话,兵部如何处置,天子心中早有定论,召他们前去,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试探!帝心如渊,不可妄测,这句话放在近来的朝局当中,可谓恰如其分。这段时间以来,天子在朝堂上的很多固有印象,被接连打破,以至于,没有人能够真正摸得清楚天子的心思。在此之前,众臣都觉得,天子听言纳谏,有贤君之相,于是,后来有科道改革,言官之权被大大约束……众臣又觉得,天子爱惜羽毛,重视名声,可结果,宋文毅侵田,舒良冒犯朝臣,他老人家却又无动于衷……就连于谦……众臣都觉得这个最受天子宠信,地位稳固的不能再稳固的于少保,也被圈禁下狱,惶惶无终。更不要提,近段时间以来,天子对东宫的暧昧态度,还有对藩王的过分优待回护……桩桩件件,都让所有人认识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皇帝,因此,更是无人敢揣测君心。对于别人来说是如此,对于俞士悦来说,亦是如此。但是身在内阁,如果不能对天子的性情有所了解,又如何能够立的稳呢?天子近来的诸多举动,刷新了太多认知,以至于许多时候,俞士悦也分不清,天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性情。正因如此,今日奏对之时,他才会如此犹豫踌躇。但也正是在刚刚御前,巨大的压力下,他反而想清楚了一件事,那就是,最初之时,他对天子的印象是什么。年轻,但不莽撞,行事稳重的像是稳坐皇位数十年的君主。聪明,且不拘泥于礼法,面对朝事国事,往往有巧思妙计,虽然看着不可思议,却次次都能圆满解决。内敛,但从不失率真性情,群臣在外朝,能够看到的,往往是天子克制的一面,但是俞士悦久在内阁,曾经见过天子为国政推行顺利而欣喜不已,也曾见过他被于谦气的脸色发红,甚至于,平素奏对之时,偶尔被天子打趣的情形,他都历历在目。俞士悦当了这么多年官,别的不说,观人的本事还是有些的,虽然如此有些不敬,但是,俞士悦还是得说,在他的心中,一直能够确定一点。那就是,天子是鲜有的能够克制己心的君上,这种克制,并非过往所谓仁君的那种单纯依照礼法而行,而是越于其上,因有大志愿,而烛照前路的克制。天子所为的一切,都是出于保社稷,护万民,稳固大明江山的目的,这是道的层次,是天子的道。其实,在俞士悦看来,这也正是天子和所有人都不同的地方,世上之人,熙熙攘攘,皆为利来,不过所求不同而已,有人求权势,有人求享乐,有人求仕宦,有人求清誉。这一点,就连于谦也不例外,某种意义上,于谦有保国安民之志不错,但是,他这么做,亦是希望能够青史留名而已。可是,天子不一样,俞士悦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他总觉得,天子为国,是纯粹的为国,并不掺杂其他任何的私心。换句话说,这朝堂之上无论何人,包括于谦在内,为国为民是不错,但是,那都是他们达成自己志愿的途径和手段,最终或获名利,或获心安,或获万世之名,总有想要的。可天子好像没什么想要的,或者说,他老人家想要的,就是国家兴隆,百姓安稳。这个感觉很奇怪,正因于此,俞士悦从来都没有将这个想法告诉过任何人,而近来发生的诸事,似乎也一直在冲击他的这个想法,皇庄之事,算是与民争利,舒良的所作所为,亦非正道,甚至于,对于皇嫡子和东宫的种种态度,也绝不正常。这些迹象,似乎都在告诉俞士悦,天子也有所求,也有私心……可是,就在刚刚御前奏对之时,他的这个想法动摇了。如果说,天子真的有所求,那么今日之事,该当是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要看看,他和王翱两个人,在面对这样明显是有损朝堂社稷之事时,是选择曲意顺从,迎合帝心,还是坚持原则,秉公谏奏。而他和王翱当中,又尤其以他,面临的考验最为严峻。不为别的,因为天子测试他们的这桩事,和于谦有关,而俞士悦和于谦的关系,早就不是什么秘密。王翱面对的考验,是在面对更进一步和获得皇帝的信任宠信的机会面前,是否能够保住本心。之所以说简单,是因为到了他们这等地步的人,克制性情并不算困难,当然,这也因人而异,譬如说某位首辅,就没有克制住……俞士悦所面临的考验,之所以说更加严峻,是因为王翱的考验是机会,而他的考验则是危难。这段时间以来,他一直都没有替于谦说情,说白了,就是在避嫌,因为他们的关系好,所以这个时候,他更不能在天子面前说于谦任何的好话。否则,轻则被天子质疑公私不分,被旧情所困,有失公正,重则会被当成结党,触动天子的逆鳞。今日之事,说白了,就是看他,在‘帝心已定’的前提下,敢不敢冒着被天子误会的风险,仍旧持正公允,从有利于朝廷的立场来表达自己的看法。除此之外,还有更深一层的风险。要知道,敢于违逆皇帝的人不是没有,现下便有一个,正在诏狱呆着呢。回想起刚刚御前天子的态度,摆明了就是在给他施压,那种情况之下,俞士悦其实极其难做。退是明哲保身,屈从圣意,看似妥当,可却母庸置疑会和王翱一样,无法通过这次考验,可若是进,坚持己见,不肯低头,那么又极容易变成另一个于谦。此次于谦之事,虽然说俞士悦一直疑心,天子有其他的布置,但是,他也同样看的清楚,天子并非毫无不满。若是他真的这么做了,那么,或许眼前无事,可必会为以后埋下祸患。所以实际上,他面临的几乎是死局。一念至此,俞士悦不由一阵后怕,这次的奏对,看似波澜不惊,可实际上,恐怕是他这一生当中,最凶险的一次了。那么,死局又该如何破呢?过往时候,俞士悦回答不了这个问题,但是今天,站在这殿外回想刚刚的奏对,他心里忽然有了答桉。其实就是刚刚的那句话,帝心如渊,不可妄测,既枣子读书 zhaozhi.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