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换日出世(1 / 2)

换日箭 时未寒 11221 字 3个月前

“炮八平五。”

“马八进七。”

“兵三进一。”

“车九平八。”

“马二进三。”

……

……

随着愚大师与青霜令使的口令声,这惊天一局终于开始了!

四大家族身为武林中最为神秘的四大世家,历代高手层出不穷,数百年间偶有弟子行走江湖均会引起轩然大|波,其实力绝不在武林任何一个名门大派之下。便是相较于白道第一大帮裂空帮,纵然声势上有所不及,但顶尖高手数量之多却是足可傲视同侪。

御泠堂虽是在江湖中声名不着,但它既能与四大家族相抗数百年之久,自也是有惊人的实力。

两派均是意在重夺江山,大力培植人材。经过这数百年的卧薪尝胆、苦心经营后,各种奇功秘术、本门绝学已臻化境,再加上这六十年一度的大决战亦是对两派的互相督促,是以聚集在离望崖前的这四十余人每一个皆是能在江湖上翻云覆雨的人物。

此刻虽是不闻刀光剑火、掌劲拳风,但这一场棋局所涉及的高手之众多、竞争之惨烈、方式之奇特、情势之险峻,皆可谓是历年武林大战中绝无仅有的例子。

双方这一场赌战延续近千年之久,两派先祖都曾在天后面前立下重誓不得毁诺,何况若有一方违约,昊空门便会出手相助另一方。是以数百年来某方一旦在赌战中败北只得应诺匿踪江湖,纵想拼个鱼死网破却也自知难敌昊空门与对方的联袂出击。

御泠堂虽可广收弟子不似四大家族仅以嫡系为主,但若是单以武功而论实是逊了四大家族一筹,是以历年双方各出二十人的赌战多数以御泠堂的败北而告终。

近二百多年御泠堂连败四场,方才竭精殆虑设下这以棋博命的赌局。算定尽管英雄冢棋力冠绝天下,但四大家族中各弟子间渊源极深,绝不可能袖手任同门自尽;而棋道不比武道,精神力的影响巨大,只要对局者心神稍有疏忽必会棋力大减。此次御泠堂弟子皆是有备而来,个个早不抱生还之望,而四大家族却是变生不测,在这等情况下愚大师的棋力必是大打折扣,至少已有了七八成的胜机……

所以青霜令使方才不惜先假装无知愚大师的存在故意示弱,再论武惑敌,最后更是提出和局算己方负的条件,强行把对方诱入这场谋定以久的棋局中,可谓是用心良苦,却亦是实属无奈。不然若再以武功相斗,御泠堂只怕会连败五场。

渐离崖上,愚大师背向棋盘,果是以盲棋与青霜令使相抗。物天成、水柔梳与被莫敛锋点了穴道的水柔清则是眼也不眨地望着崖下的棋局,而花嗅香却是听了愚大师的什么话后悄然下崖,不知去了何处。

青霜令使盘膝静坐于相望崖边,一双眼睛牢牢盯紧棋局,只从口中吐出一步步棋着。那张青铜面具遮住他的脸容,虽看不出面上是何表情,但至少再也没有初见时的悠闲。他虽是对花嗅香的离去有所察觉,感到事有蹊跷,但一来对自己棋艺颇为自信,不怕愚大师能耍出什么花样;二来亦是分不开心,只顾得上全力对局。

崖下立于棋盘中的双方弟子各听号令,依次行子。他们身处局中,除了略通棋道的寥寥数人外,每个人都不知道自己踏出一步后是否就会被对方“吃掉”。但为了本门的荣誉与使命,却只能将生死置之度外,被动地执行着命令。

更残酷的是:他们虽有绝世武功,却只能毫无反抗地接受命运。眼见着身边的战友不断自尽倒下,每跨出一步皆是落足有声、激尘扬土,似要将满腔雄志与郁火踩于脚下泥尘中,留下那千古不灭的一份豪情。

这离望崖前虽是汇集了四大家族与御泠堂的精英,但除了愚大师与青霜令使指挥棋局的声音外,便只有沉重的脚步声与粗重的喘息声。

这一场赌局已不仅仅是棋艺与忠诚的较量,更要比拼无畏的勇气与执着的信念!

开局时红黑双方皆是小心翼翼,当头炮对屏风马,各守自家阵营。走了二十余个回合后,终于短兵相接。

“炮七进四!”随着愚大师的语声,黑炮将红方边兵吃掉。那佔着边兵之位的御泠堂弟子面上一片阴冷木然,二话不说负着棋子走出棋枰外,拔剑刺入自己胸膛……

水柔清看得胆战心惊,只欲闭目,一双眼睛却怎合得上,只得在心中暗暗祝祷上苍保佑父亲不要出什么差迟……

“炮五进四!”青霜令使浑若不见手下的惨死,声音依是平淡无波。

景成像浑身一震,景慕道大叫一声:“父亲保重,孩儿不孝!”亦是负棋子走出枰外,一掌拍在头顶上,倒地气绝。

水柔清本已干涸的泪水又止不住流了满面。

棋至中局,双方已各失数子,局面却仍是胶着之状。

青霜令使并没有夸口,他的棋路大开大阖、布局堂堂正正、招法老辣缜密,既不得势轻进,亦无失势乱神,每一步皆是细虑静算后谋定而动。

然而令他惊讶地是:愚大师的棋路却也丝毫不乱,纵有兑子亦是毫不退让……

再走了几步,青霜令使蓦然抬头:“与晚辈下棋的到底是何人?还请前辈明示。”

愚大师头也不回,声音却是十分平静:“何有此问?”

青霜令使道:“我曾专门研究过前辈与英雄冢主的棋谱,却与此刻局中所显示的棋风迥然不同。”

愚大师心内一惊,物天成年少时曾去京师与前朝大国手罗子越一较高低,大胜而归,方博得宇内第一国手之名,自是留有棋谱;但自己年轻时极少出江湖,这五十年又闭关于鸣佩峰后山,青霜令使却是如何得到自己的棋谱?脑中思考不休,口中淡然答道:“刚才你不是说老夫可换人而战么?莫不是想反悔?”

青霜令使一笑:“晚辈好不容易才争得这场赌局,何敢反悔?只不过见对局者棋风锐烈与老成兼而有之,天份之高难以赘言,忍不住欲见其一面。”御泠堂对这一局抱有重望,自是不能反悔,不然恐怕是再难找到如此有把握可胜得赌约的机会了。

愚大师冷然道:“下完这一局再见不迟。”

青霜令使一叹不语。他的心中实已有了一丝悔意,这个不知名的对局者大出他意料之外,棋路不依常规,如天马行空般屡屡走出令人拍案叫绝的隐着妙手,更是算路精深,一招一式看似平淡无奇,却是极有韧力,纵算棋力未见比自己高明多少,却已显示出了极高的棋材。虽然未必能赢过自己,但若是一不小心下成和局却也是己方输了……

御泠堂为这一战准备了几十年,自然对四大家族中几位棋道高手的情况皆是了如指掌,但此时青霜令主苦思半晌,却依是想不出四大家族中还有什么人能有如此精妙、几不逊于物天成的棋力?

青霜令使自然想不到,与他对局的其实便是小弦。

原来愚大师刚才被青霜令使一言点醒,便对花嗅香吩咐一番。花嗅香依言找来小弦,此刻他二人便在距此数十步外的一个山洞中对坐棋枰。花嗅香却是不让小弦看到离望崖下对局的情形,更是以布裹其耳,然后以青霜令使的棋步摆在棋枰上,再将小弦的招法传音给愚大师。

愚大师明知自己难以舍下对棋局中众弟子的关切,深怕有些棋步不忍走出,索性眼观鼻鼻观心,浑若坐关般凝思静虑,丝毫不想枰中之事,只将耳中所听到的棋步依样说出。如此一来,实是已把这事关四大家族命运的一场赌棋全托付在了小弦身上。

花嗅香听愚大师说起小弦棋力不在他之下,原是半信半疑,但在此刻情景下也只好勉力一试。他怕小弦抱着游戏的心理不肯尽力,便哄他说若是能胜此局愚大师便放他下山,从此四大家族绝不与他为难。

小弦信以为真,自是拼尽全力。他经这些日子与愚大师整日枰间鏖战,更是身兼《天命宝典》与奕天诀之长,棋力早是今昔非比,便是青霜令主这精研棋道数十年之人一时亦难以占得便宜,反是有几次故意以兑子试探愚大师时被小弦抓住机会取得先机,执先的优势已是荡然无存。

那奕天诀心法本就是讲究后发制人不求速胜,动辄就是兑子求和,几步下来,双方皆是损失惨重。反倒是青霜令使只怕下成和局,数度避开小弦兑子的着法。

青霜令使气得满嘴发苦,以他的棋力若是放手一博原也不在小弦之下,可偏偏对方浑不将场内诸人的生死放在心上,反是令他于不得已的退让中渐处劣势。何曾想到本用来要胁对方的招法被其反被用于自身,心头这份窝囊感觉实难用言语形容。

小弦两耳不闻洞外事,还只道真是花嗅香与自己下棋。这才能尽心发挥奕天诀的长处,若是他知道自己的每一步招法都关系着某个四大家族弟子的生死,只怕这一局早就因心神大乱而一败涂地了。

不知不觉已下了一个多时辰,残局中双方皆已倒下九人,棋枰上双方各还剩下单士双象护住将帅,兵卒已然全疫,红棋仅余一车双炮,黑方尚有余车马炮各一,子力上虽仍是难分胜负的情形,但红方一车双炮偏于一隅,黑方却是车马炮各占要点,已隐露杀机,至不济也是和局之相。

物天成是棋道高手,早看出局势有利己方,见青霜令使久久不下子,沉声道:“青霜令使何不就此提和,也免得双方损兵折将。”在此情形下言和自是最好,若非要走下去,只怕双方还要有数子相兑换。

青霜令使怅然一叹:“六十年的忍辱负重,何堪功亏一篑?”他抬头望向物天成,眼中暴起精光,一字一句道:“物兄请恕小弟不识时务!”

愚大师沉浑的背影仍是纹丝不动,物天成与水柔梳却皆是一震:御泠堂与四大家族经这数百年的大战,两派积怨实是太深,青霜令使如今已是在明知必败的情况下非要以命换命了。他二人不知是何人代愚大师出手,惟在心底祈盼这人能下出什么妙着一举速胜……

水柔清却是呆呆望着还傲立于枰中的莫敛锋,一下子看到这许多同门的惨死,她的心早已麻木,只希望父亲能平安无事。

青霜令使心计深沉,仍是稳扎稳打,绝不因败势将定而胡乱兑子,毕竟在此复杂难解的残局下未必不能觅到一线胜机。

“车四平一。”

“车六进二。”

“炮三进七。”青霜令使长考一柱香的时间,方缓缓下出一步。

此子一出,精于棋道的物天成与水柔清俱是面上一沉。红方将原先用于防御的左炮沉底摆挂,中宫仅余士相守衞,已呈破釜沉舟之势。

局势骤紧,只要某一方稍有不慎,胜负瞬息可决。

黑棋的下一步极是关键,看似红方老帅岌岌可危,但若不能一举擒王奏功,红方稍有喘息之机亦会大兵压境,对黑方形成狂风暴雨的进攻……

物天成注目棋局中,眉头渐渐皱成一个“川”字。若是由他来走下一步,或是横车将路,或是摆炮叫将,或是回象守御……但各种走法均是极为复杂,难解利弊,一不小心便会落入红方的陷阱中。而此刻红帅红车连成一线,下一步必会吃去黑士叫将,虽未必能有威胁,却是被对方白吃去一枚士……

愚大师沉默良久,却是走出一步谁也没有想到的棋:“马三进四!”

水柔清大惊,若非被父亲封了哑穴,必是张口大叫。这一步竟然是将黑马置于红帅之口,亦是在红车的车路上!

青霜令使千算万算亦没有算到黑方这自寻死路的一手,再凝神一看,这一招挡住了红车与红帅的联系,若是回车吃马,对方摆车挂将,然后炮沉底路叫将便已构成绝杀;而若是以帅吃马,对方车从底叫将亦会吃去红车,这一匹送于口中之马却是吃不得。如今最善之计,惟有回炮重新守衞红帅,但如此一来,虽然战线仍还漫长,红方却已处于绝对劣势,输棋怕已是迟早之事……

这一手石破天惊、绝处逢生,利用对方思路上根本想不到的盲点,一举将纷繁复杂的局面导向简单化……正是小弦将奕天诀用于棋道中,方走出此局面下的最佳一着。

“好一着弃子强攻的妙手。”青霜令使呆了一下,仰天长叹:“想不到我御泠堂苦谋二十余年,竟还不能求得一胜。”

温柔乡主水柔梳略懂棋道,起先见黑方送马,正在替莫敛锋担心,听青霜令使一言,一贯沉静的面容亦不由露出喜色:“青霜令使你可是要认输了么?”

“这一局已难取胜,实乃天亡我啊!”青霜令使颓然点头,口中喃喃自语。却蓦然一跳而起,大喝一声:“纵是如此,不拼个鱼死网破御泠堂亦绝不会认输!”自从青霜令使现身以来,从来都是心平气和,纵偶露峥嵘,亦不失风度,这一刻却是状如疯虎,声若行雷。

水柔清心中方才一喜,忽听青霜令主此言乍然一惊,抬眼正正迎上青霜令使射来的冰冷目光,一颗心已急速坠了下去。耳中犹听那似是怀着千年怨毒的阴寒声音一字一句道:“帅六进一,吃马!”脑中一晕,就此昏了过去……

水柔清梦见自己掉在了水里,父亲在岸上静静看着她,仍是那么潇洒而又落寞地一笑,转身离去……

她在水中拼命挣扎,却被水草缠住了小腿,怎么都上不了岸。只得双手在空中乱舞,忽碰到一物,牢牢一把抓住,猛然睁开眼睛,原来自己已躺在床上,却是抓住了床边一人的手。她坐起身,用力甩甩头,似要将恶梦从脑中甩去,张口大叫:“爹爹!”

那人不出一声,一任水柔清手上尖利的指甲深深刺入掌心中。

水柔清定睛看去,她抓住的原来是小弦的手。“小鬼头,我爹爹怎么样了?”

小弦垂头不语。花想容的声音从一边传来:“清妹节哀,你父亲他已于二日前……”花想容一言至此,想到水柔清从小母亲离她而去,便只和父亲相依为命,再也说不去,低头微微哽咽起来。

水柔清呆了一下,脑中似有千枝尖针不断攒刺,喃喃道:“我不信,我不信。”

她本以为那残酷的一场赌局不过是在梦中,所以她不愿醒来,心中总还抱着一丝侥幸。可是,这终仍是一个不得不接受的事实:自己最敬爱的父亲竟已死了!

大颗大颗的泪珠无声地从她眼角分泌出,顺着脸颊缓缓流下。泪珠滴落在肩膀,却仿佛是一柄大铁锤重重击在肩窝,那份痛入骨髓的感觉再次直撞入心脏中……

“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这局棋会是……”小弦嗫嚅着。

水柔清哭得昏天昏地,小弦的话传入耳中,蓦然一震,瞪大双眼:“那个下棋的人是你?”

小弦黯然点点头,想到几日前还在点睛阁那小屋中与莫敛锋相对,听他讲述那少年与少女相爱至深却终因误会分手的故事,此刻竟已是天人永隔,脸上亦是止不住泪水狂流。

“啪”得一声,水柔清扬手就给了小弦一个耳光,小弦吃痛退开二步,手捂面颊一脸惊异。从小到大,父亲都对他呵护备至,尚是第一次被人如此结结实实打个耳光,一时愕然。幸好水柔清昏迷二日方醒,手上无力,不然这一掌只怕会打脱小弦几枚牙齿。

“你好狠,我要杀了你。”水柔清疯了一般对小弦大叫。

花想容连忙按住水柔清:“清妹,你当时在场,应该知道在那种情况下也是没有办法……”

“我不听!我什么也不听!”水柔清拼命挣扎,实在拗不过花想容,又对着小弦戟指大喝:“你滚,滚得远远的,我再也不要见到你……”

二日前青霜令主破釜沉舟,先迫得莫敛锋自尽,再被小弦的黑棋强行吃去红帅,狂笑着率众离去,这场赌斗终以四大家族的获胜而告终,却付出了极其惨重的代价。

其实比起上一次双方参战四十人仅三人生还,此次赌战已可算是伤亡较轻。不过以往战死诸人均是奋勇杀敌力竭而亡,这一次却是自尽,确实是让人难以接受。

四大家族与御泠堂争霸天下之事极其隐秘,四大家族中仅有几个掌门与长老级人物知道,亦只有行道大会挑选出的精英弟子才会被告之缘由,一般弟子直到此刻仍是不知后山内已发生了这么大的变故。所以水柔清昏迷二日二夜,便只有花想容与小弦来照看她,谁想她一清醒过来心伤难禁,不分青红皂白地将一腔悲愤尽数发泄在小弦身上。

小弦踉跄着跑出屋子,隐隐听着花想容劝解着水柔清,脑中却是一片空白。他得知事情的真相后本就愧疚于心,此刻再见到水柔清对自己如此记恨,心头大恸,一口气跑出数十步方才停下。

此处正是温柔乡四营中的剑关,初晨的阳光映照着四周花草丛生,景色极是幽雅。但小弦哪有心情赏析,一屁股坐在地上,双手抱头捂耳,泪水又源源不断地涌出来,把胸前的衣衫打得透湿。

几名路过的温柔乡女弟子见小弦哭泣,还道是小孩子和什么人赌气,笑着来安慰他,他却理也不理,反是哭得更大声。

忽有一阵琴声袅袅传来,其音低徊婉转、清越明丽,似淡云遮月,帆行镜湖。却是水柔梳在远处以琴意来化去小弦的悲伤。

小弦却丝毫不受琴音所惑。莫敛锋的音容笑貌犹在眼前,转眼间却是人鬼殊途。他这一生中第一次感受到了命运无常、生离死别,心潮澎湃下只觉得人生在世,或如灯花草芥,灯灭时风起处便乍然而逝,全然不由自身做主……

那琴音听到他耳中,却仿如听到孤雁哀鸣、寂猿长啼,一时襟袖沾泪、憔悴愁肠,更是悲难自抑,不由放声大哭起来。

琴音似反被小弦的哭声感染,越拔越高,跳荡几下,已是曲不成调,蓦地铮然有声,却是啼湘琴已断一弦。只听到水柔梳怅然一叹,琴音忽哑,再不复闻。

不知过了多久,小弦哭得累了,收住泪怔怔发呆。却听花想容的声音在耳旁响起:“我喂清妹喝了些粥,休息几天就好了。”

小弦犹想着那日下棋的情景,喃喃分辨道:“我本可用其它的方法赢下此局,本不必非要让莫大叔送命……”

花想容一叹:“你也不必自责,我听爹爹说起了这一战的缘由,四大家族实是多亏了你方能胜得这一局,上上下下都极感激你……”

小弦黯然道:“那有什么用,清……水姑娘是绝计不会原谅我的。”

花想容安慰他道:“清妹悲伤过度,说的话你也不必放在心上,过后她自会明白……”

“不,你不明白。”小弦截然道:“我知道,她会恨我一辈子!”此言才一出口,心中又是莫名的一恸。

花想容苦笑,正要解劝他几句,忽听到鸣佩峰下传来一个浑朗有力的声音:“林青求见景阁主!”

小弦一跃而起,口中大叫:“林叔叔。”他数日前本还想自己武功全废,不愿做林青的拖累,宁可一辈子留在鸣佩峰中陪着愚大师终老。但经了这二日的变故,再加上被水柔清那般记恨,一心只想早日离开此伤心地,此刻听到林青的声音,又想到马上就能见到父亲,如何还能按捺得住,也顾不上分辨道路,闷着头直往声音传来的方向跑去。

花想容乍听到林青的声音,又惊又喜,呆了一下,红着脸朝小弦大喊:“当心迷路,让姐姐带你去……”

小弦才奔出几步,忽被一人拦腰抱住,耳边传来景成像低沉浑厚的声音:“我倒要看看这个于万军阵前公然挑战天下第一高手明将军的暗器王到底是何等人物?!”

小弦听景成像的语气似是颇含敌意,心头一沉:明将军既然是四大家族的少主,景成像自然绝不容林青有击败明将军的机会,只怕立时便会对林青不利……

景成像抱着小弦大步往前走去,口中犹提气扬声大笑:“暗器王大驾光临,景某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花想容正要跟上前去,一旁闪过花嗅香,对她沉声道:“容儿先回翩跹楼去。”她虽是一心想见林青,却是首次见到一向洒脱不羁的父亲露出这般郑重的神情,虽是百般不情愿,终不敢违逆,怔然停步。

小弦见到花嗅香、水柔梳与物天成俱随行于后,心内更惊,还只道四大家族意欲联手对付林青。在景成像怀里拼命挣扎起来,口中大叫:“放我下来。”却哪里挣得脱。

花嗅香上前两步拍拍小弦的肩膀示意让其放心,望着景成像肃然的脸孔,欲言又止,长叹一声。

才过通天殿,便看到一白衣人负手立于入山处那片空地上。四大家族的弟子虽是一向少走江湖,但暗器王的大名传遍武林谁人不知,只是没有门主号令不敢上前,均在远处三五成群地围观,一面窃窃私语。

远远望见林青那桀骜不驯的身影,小弦眼睛不由一红,却是不见父亲许漠洋与虫大师。

四大家族四位门主均是第一次见林青,皆在心中暗喝一声彩。看他不过三十出头,身材高大、体魄完美,却一点也不给人以魁梧的感觉;乌黑的头发结成发髻,随随便便地披在肩头,说不出的飘逸俊朗;轮廓分明的面容上最显目的便是那高挺笔直的鼻粱上嵌着的一对神彩飞扬、充满热情的眸子;微风吹乱他的束发,隐露出其背后所负的那把名震江湖的偷天神弓;宽大的白衣随风拂扬,更衬出硬朗的身形从容自若,端如峻岳,气概卓约不凡。虽是静立原地,却给人一种勃然欲发的生机,似是随时欲要冲天而起,令人不由心生敬服……

初见暗器王,四人心头同时涌上一句话:盛名之下果无虚士!

林青遥遥拱手一揖:“久仰四位门主大名,惜一直无缘拜见。景阁主出手施救故人幼子,林某十分承情,先行谢过。”

小弦再也忍不住大叫:“林叔叔小心……”

景成像的声音及时响起,就似有质之物般将小弦的语声压住:“林兄太客气了,点睛阁的家传医术原本就为了救治天下苍生,只可惜景某学艺不精,有负林兄重托。”

林青诧目向小弦望来:“这孩子的伤还没有治好么?”

景成像大步走到林青身前八尺处驻足,放下小弦,深吸一口气沉声道:“此子武功已废,林兄若有心有不平,尽可向我发难!”

小弦扑入林青怀里,一时诸般委屈尽皆涌上心头,告状一般反手指着景成像:“是他故意废我武功……”

林青微微一惊,面上却是不动声色:“还望景兄告之其中缘故。”

景成像不语,只是长叹一声,望定林青,双手微微一动又止,眼中神色复杂。

花嗅香跨前一步拦在景成像身前,接口道:“林兄与虫大师一路同行,想必知道一些原因吧。”

林青看景成像适才的神情似要对自己出手,眼角余光又见英雄冢主物天成斜立身后,有意无意地挡住退路,心中一凛,凝神戒备,口中却淡然道:“虫大师只简略告诉我二件事,一是四大家族与御泠堂的宿怨,二是明将军与四大家族的关系……”语声微顿,眼射|精光:“若是为了明将军的原因,景兄大可直接找上我,何必拿孩子出气?”

景成像大笑,厉声道:“林兄明知我四大家族与明将军的关系,竟然还敢孤身上鸣佩峰来,这份胆略着实令人钦佩!”

林青浑不为景成像语意中的威胁所动,仍是一付不紧不慢的口气:“漂泊江湖原会练就出一份胆量,景兄谬赞,林某愧不敢当。”

花嗅香与水柔梳正要开口,景成像摆手止住二人:“我四大家族一向隐于山野,原也不懂什么江湖规矩。”他一叹:“自得闻林兄六年前于万军阵前公然敢挑战明将军,心中一直略有不服,倒很想借此机会试试林兄是否真有挑战天下第一高手的本事。”

林青眉头一挑:“试过了又如何?”

景成像垂首望着自己的一双手:“若是景某侥幸胜了一招半式,便请林兄在鸣佩峰小住几年吧。”

“景阁主怕是说错了。若是我败于你手又有何能力去挑战明将军?”林青豪然大笑:“只怕是小弟一不小心胜了景阁主,四大家族才会不惜余力留下我吧!”

“好一个暗器王!”花嗅香抚掌长叹,慨然道:“能在鸣佩峰前亦如此视我四大家族于无物的,普天之下怕也仅有你一人了!”

景成像微微一震,林青的自负令他情绪莫名激动起来:“我一向敬林兄为人,你也莫要太狂了。”

林青哈哈大笑,脸蕴愠意,不怒而威:“林青别无所长,惟有一身铮然傲骨与不屈斗志。为了故人幼子,景兄纵是设下刀林剑阵,林某亦绝不会裹足不前!”

他虽听了虫大师说了明将军与四大家族的关系,但素知四大家族并非是蛮横不讲道理,上山前本是打定主意纵是对方有所挑畔亦要忍一时之气。但方才乍听小弦不明不白被废武功的消息,心中本就激起一腔怒火,再见到景成像的咄咄逼人,如何还按捺得住。此刻虽明知孤身难敌众手、翻脸不智,却终忍不住露出天生的倨傲心性来。

景成像原来并无为难林青的打算,反是对小弦心生内疚本欲对林青赔罪。但二日前与御泠堂的赌战中眼睁睁地看着爱子惨死,自己空负一身武功却是连一招半式也未发出,心头愤怨导致情绪大变,正好林青来访,便将满腹郁结渲泻到暗器王的身上。

英雄冢主物天成对家族极为忠义,早就不满林青挑战四大家族少主明将军的行为,闻言已是蠢蠢欲动;翩跹楼主花嗅香与温柔乡主水柔梳却是竭力反对与林青冲突。水柔梳性格温婉,而花嗅香本想出言拦住景成像,但听到林青与景成像二人越说越僵,毕竟景成像身为四大家族盟主,不便当面与其争执,一时亦难以出言解劝。

小弦尚是第一次见向来彬彬有礼的林青如此动怒,却是为了自己的原因,又是敬佩又是感激。他虽知暗器王武功极强,但双拳难敌四手,心中耽心,正不知如何是好,却听到愚大师的声音遥遥传来:“且慢动手。带林青来通天殿见老夫。”

景成像一呆,他虽是身为四大家族盟主,但愚大师是他师伯,又是前一代盟主,也不便违逆。

花嗅香趁机道:“景兄务要冷静,还是听听师伯有何见教吧。”

景成像怅然一叹,亦知自己不过是痛失爱子心绪大乱以致迁怒于林青,却也不愿当面道歉,低哼一声,当先往通天殿行去。

水柔梳低声对林青介绍道:“愚大师是物二哥的师伯,是我四大家族前一代的盟主。”

林青微微颌首,已看出四大家族对待自己的态度各不相同,物天成略有敌意,花嗅香与水柔梳却是有心示好。

愚大师站在通天殿前,须发皆扬,状极威武,冷然望着景成像:“老夫既然开关出山,这四大家族的事务好歹亦倚老卖老地插手其间。似你这般心浮气躁,日后何以服众?”

景成像自知理屈,垂首不语。水柔梳柔声道:“景师兄心伤慕道惨死,才一改平日稳健,师伯亦莫要太过苛责于他。”

愚大师望一眼景成像,长叹一声,缓缓道:“成像与暗器王请随老夫入殿,其余人先留在此处。”当先踏入殿内。

林青坦然将小弦交与花嗅香,与景成像一前一后进入通天殿中。愚大师关好殿门,转身先拍拍景成像的肩膀,语重心长地道:“不经挫折不成大事。成像你身为一盟之主,一言一行均是与我四大家族的声誉息息相关,须得放下心中杂虑,方可为众弟子表率。”又转脸对林青道:“成像二日前痛失爱子,还请林大侠谅解一二。”

景成像长叹一声,对林青伸出右掌,一脸诚恳:“林兄请恕我失礼。”

林青却不与景成像击掌:“我理解景兄为人父的心情,但小弦被废武功之事尚请解释。”

愚大师盯着林青,脸有异色,良久方赞了一声:“光明磊落、襟怀坦荡,林大侠是个极讲原则的人,老夫颇为欣赏。”

听这四大家族上一代的宿老如此一赞,林青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了:“前辈过奖,林青不过率性而为,惟愿以真性情示人罢了。”

愚大师大笑:“既然如此我们何需前辈、大侠的那么客气,不若你叫我一声愚老,我叫你一声林小弟。唔,小虫儿可好么?”

林青一愣:“原来你便是虫大师口中的萧叔。他十分挂念你,本想亲来拜见,但因为在下一位好友重伤难治,他此刻正在萍乡城的客栈内等我……”原来虫大师对林青说起过愚大师收养自己十四年之事,却只以萧叔相称,尚不知当年的萧叔已改名叫做愚大师。

“只要心中还记挂着,见不见原也无妨!”愚大师大笑:“你却要告诉小虫儿,老夫本是因他虫大师的名字才改叫愚大师,从此这世上再也没有物由萧这个人了。”

林青听到物由萧的名字,登时想到那正待在关中无双城的物由心,问起方知竟还是愚大师的师弟。说起物由心那个一头白发却是天真烂漫毫无机心的老顽童,三人都是忍俊不住,一时气氛倒缓和了许多。

景成像对愚大师问道:“师伯何以出关了?”

愚大师笑道:“老夫闭关五十年苦修武功原就是为了与御泠堂这一次的赌战,既然现已击退御泠堂,自然要出来舒一下这把老骨头。”

景成像垂手恭声道:“成像谨听师伯教诲。”

“你也不必如此,毕竟你才是目前的家族盟主,一切均应是以你为主。”愚大师慨然一声长叹:“老夫几十年不出江湖,对这此年的武林大势均是不甚了解。若不是见你一意与林小弟为难,原也不该倚老卖老地擅自多管家族之事。”

林青仅听虫大师说起御泠堂是四大家族的数百年宿敌,对其中详情却是不甚明白,当下愚大师便将二日前与御泠堂在离望峰一战细细说来。听到那子尽人亡的惊天一局,纵是以暗器王的久经风浪亦不由色变;又听愚大师讲到小弦阴差阳错间以棋艺大败青霜令主,林青面上不由露出微笑;再听到景成像爱子与水柔清的父亲莫敛锋皆亡于这一役,林青扼腕长叹:“久闻莫兄身为温柔乡剑关关主,是四大家族外姓子弟中的佼佼者,想不到竟然无缘一晤。”又对景成像略含歉意道:“景兄痛失爱子,刚才林某言语多有冒犯,尚请原谅。”

景成像身为四大家族盟主,平日俱是仁厚待人,若非因景慕道自尽于枰中亦不会如此大失常态,强按心头巨痛,对林青赧然道:“林兄不必多礼,此事原是我的不对。”

愚大师见林青欲言又止,知道他对小弦之事仍是不能释怀。长叹一声,缓缓道:“林小弟可知老夫为何要叫你单独来此?”

林青沉思道:“可是与明将军有关么?”

愚大师点点头:“老夫日前听小弦说起,才知道少主已做了朝中的大将军。而林小弟既然一意挑战他,四大家族自然不能袖手旁观。”

林青沉声道:“我只听虫大师说明将军乃是四大家族的少主,其中细情却知之不详。纵观明将军穷兵黩武、为祸江湖之举,四大家族又怎能视而不见,无动于衷?”

愚大师微一颌首:“林小弟且慢下结论,待老夫告诉你其中的原因,你再做决定亦不迟。”

景成像欲要开口,却被愚大师抬手止住,一脸肃穆庄重:“成像不必多疑,林小弟是极明情理的人,自不会将这个秘密泄露他人。何况老夫看那青霜令使心计深沉,败而不馁,只怕御泠堂势必不肯就此罢休。若果是如此,这天下又必将会有数年大乱,已远非你我人力所能操控,倒不如顺其自然,以应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