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喜牵住她的手指,直起身子,下巴一抬,看向她身后,“幼时母妃身子柔弱,一次大病之后腿脚浮肿,多日不消。每日起卧,都是父皇亲手替她着履袜。后来正遇郊祭大典,乌舄太硬,母妃穿不进,痛得直掉泪。父皇命人奉软缎绣鞋来,为了母妃独破祖制,惹恼了皇祖母,亦让一干朝臣们心生嫌怨。”
英欢望着他,只觉他的掌心有些凉。
他低头,再看她时,眼神清亮,“那时不知父皇何故如此,只记得母妃日日笑颜如花,她笑父皇便笑,可到了最后,竟连那笑都再也见不到。”
英欢抿唇,没想到他会对她说这些。
邺齐宫中旧事,她在邰涗也有所耳闻,当年的华妃艳动天下,能得如此殊宠,也在常理之中。
只是佳人早逝,那宫闱秘事究竟如何,又有谁能知道。
贺喜扣进她指间,与她掌心相抵,另一只手将她勾进怀中,“看见你这双鞋,就想起当年的事了。”
声音低沉,话中透着些许寂寥落寞。
他胸膛硬硬,单袍之下空空如许,心跳的声音震着她的耳。
她长睫垂下来,迟疑了一刹,还是抬手,环上他的腰。
想来,他平常再刚硬再狠毒,心底里也会存着不为人知的柔软之事罢……
只是多情最是累赘,她与他做惯了无情之人,真待触及真心之时,却不知如何是好。
她兀自怔愣半晌,方回过神,脸上装作不经意的样子,挑眉道:“这些事情,何必说与我听……”
贺喜不等她说完便伸手一把捏起她下巴,嘴角微咧,俯身,唇覆上她的,舌尖似酒,香醇,裹着辣意,缠上了她。
百般缱绻,醉人心肺。
她便这么败下阵来,心中一阵阵的恨,脸却是渐渐烫了起来。
他的手他的身子,他的动作,一点点地全部印进她心底里去。
如若再这般下去,她究竟何时才能不念他,何时才能彻底戒了他!
英欢低喘,猛地推开他,“你天一亮便要回营,身上又是伤,早些去休……”
贺喜不待她说完,便紧紧圈住她,咬她的耳朵,对她道:“总有一天,我要你同我在一起时,再也无所顾忌,再也心无旁念,再也不怕被人瞧见。”
英欢挣扎出来,撇开他的胳膊,快步朝前走两步,心跳得似要扑出来一般,他说这话是想要如何!
……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她转身,看他,“邺齐后宫佳丽甚多,绿莺红燕,你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而后轻喘一下,又道:“何必如此呢。”
其实想说的话不止这些,可胸中千言万语化至嘴边,却仅成了这五个字。
他语出似誓,却不想想邺齐燕平宫中的那些女子们。
抛却江山天下不提,单此一事,她便不可能同他在一起。
贺喜看着她,剑眉斜扬,眸光淡了去。
英欢解了身上黑袍,丢给他,“狄风一事,还望你倾力相助。”
他仍是不语。
她扭头,要走时,却又道:“你想要的,已经得了。”
他心底一沉,隐隐作怒,怎的到头来,她竟然是这话!
狄风……狄风。
贺喜眯了眯眸子,开口,“好。”
拳却是紧紧握了起来。
英欢听得他这一个字,心口一松,又看了他一眼,转身,抬脚飞快地离去。
她就信他这一回!
夜风凌袍而过,吹皱心潮。
英欢近殿却不入,足踏宫阶,停在外面,闭了闭眼。
远处宫灯亮影摇晃,有侍女疾步行来,“陛下……”
她睁眼,看一眼来人,点了一下头,“备热水。”于是抬脚进殿。
心中却在低叹,事事有人在侧有人觑,想独得清静都是难事。
夜已过了大半,天边隐隐泛青,人未眠,想来也不得眠。
云母屏风铺开,褪衣祛衫,屏退了左右侍女,不要人伺候,自入内而沐浴。
檀木脚踏上有明黄软布,踩在足下,温软慰人。
水温将好,不热亦不凉,上面花瓣浮荡,浅浅涤漾,水纹沿波而开,水色透澈见底。
英欢伸手,拂过水面,撩起点水至腿侧,低眼,抬腿而入。
她咬唇,身下刺痛袭来,肩侧被他咬伤的地方沾了水,火辣辣的。
有血丝浮上来,淡淡的,漾开来,慢慢没了痕迹。
她仍在痛,仍在流血,虽是不多,却极难耐,又不可言,只得忍着。
手抽过一侧软巾,浸了香豆粉,沾了水,慢慢擦拭身子。
颈侧,锁骨,乳下,腰间。
全是他的味道,全留他的痕迹,点点惊心,盖也盖不住。
股根酸痛,下身是碰也碰不得,那痛确是灼人,如若他是想让她记得,那么她便记得。
永不会忘。
她仰头,长发散在桶壁外面,轻轻吐出一口气,眼睛望向殿顶,琉璃金耀目,心中不知能想什么。
身子浸在水中,初时剧痛渐渐消了,到后来,也麻木了。
她淡笑,扔了软巾,由它上下浮沉,慢慢没下去。
心裏再难再痛,也终归是会麻木,会不在乎,会忘了的罢。
思绪乱飘,人在水中不知浸了有多久,手指指肚都有些泛白发皱。
外面候着的侍女们不放心,轻轻唤道:“陛下……?”
英欢回过神来,这才发现指间花瓣已被自己揉碎,瑰红的汁液漫过掌间细纹,如同那血,那血。
花绽花落,不过一夜之事。
她的手掠过水面,将掌中碎花漂去,而后自水中起身,对外面低应一声,“去吩咐宫中执事,传狄风觐见。”
殿中烛火未熄,直至天明。
早膳撤毕,狄风推门而出之时,恰巧遇上公服衣冠齐整万分的沈无尘。
沈无尘宽袖迎风而展,在宫阶下抬眼看见狄风,微一怔愣,“你……此时怎会在这儿?”
狄风快步走下来,不答他这话,只是问道:“才从城外回来?”
沈无尘笑笑,“是。”
狄风眉头紧紧,面色未松,点点头,“皇上正在等你。”说完就要走。
沈无尘扯住他袍袖,低声问:“皇上夜里传你,可是有什么事?”
狄风看着他,眼中漆黑,嘴唇动动,却终是摇了摇头,“没旁的事,不过是吩咐了些回京途中锁事。”
沈无尘听得“回京”二字,手一松,低叹道:“你以后……”顿了顿,“罢了。”也不再看狄风,嘴角僵着,待宫人禀报过后,便进了殿去。
狄风看着殿门在他身后关上,才转身,停了一下,就大步朝前走去。
英欢半夜急传他觐见,留他至天明,所言之事让他心中大骇,几不能应。
奈何英欢执意相迫,他无法不应。
她竟肯信那男人,竟肯要那男人助她行此险计……
狄风攥了攥拳,既然她肯信他,那他便信她!
沈无尘入殿站定,敛袖行礼,低着头道:“陛下。”
英欢语气略显疲倦,轻轻一声:“坐罢。”
他这才慢慢抬头,朝她看过去。
面色嫣红,唇却不带血色,天气虽热,可身上却加了件竖领褙子。
沈无尘心下不禁略作思索,隐隐有些明了。
英欢望着他,“人走了?”
他点头,“臣一早起身,亲自送出城外的。”
英欢侧过头,手指轻划案边茶盅,一时无言。
沈无尘却开口,继续道:“早晨待他走后,景阳殿中的宫人来报,说是发现件怪事儿。”
英欢抬头,眯了眯眼睛,“何事?”
沈无尘避开目光,略有迟疑,声音低了不少,“……说是偏殿寝榻上的锦单不见了。”
英欢稍稍一愣,随即脸上红云骤现,滚烫滚烫,泛及耳根颈侧,浑身都不自在起来。
那榻上锦单……
有她的血。
可那男人,他拿了做什么!
她的心砰砰在跳,手握住案角,缓了半晌,待心绪稍平,才又抬头去看沈无尘,开口道:“巳时起驾离城归京,诸事都安排好了?”
沈无尘点点头,“陛下放心。”他看一眼英欢,“臣……”
英欢挑眉,“有话就说。”
沈无尘低了眼,“狄将军他回京后……”
英欢起身,意在逐人,“朕自有思量,此事不是你操心的。”
沈无尘默然,片刻后才道:“臣明白了。”
英欢已然往殿内行去,不再同他多言,长纱曳地,铺就一路雍华之红。
狄风之命,一身荣辱,她全交付与了那人。
但望那人……不会负她。
巳时出城,日头当空而照,艳比当日。
人马都有些疲惫之态,走得不快。
狄风领风圣军在两侧护驾,自驭马在前而行,气势压阵。
英欢坐于车中,心神凝着,车帘未落,时不时地朝外张望,手一直捏着衣角,放不下心来。
四轮马车比玉辂小了不少,虽时时颠簸,却行得轻便。
出城已近三十里路,却仍无动静,四处皆寂,惟有马蹄踏沙之声,时轻时重,略显凌乱。
英欢心中忽然有些不安,抬手将侧帘卷高了些,朝外望去。
远方一人急行而来,至狄风身侧乃止,抬头对狄风禀着些什么,她离得远,是一点也听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