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喜二十(2 / 2)

欢天喜帝 行烟烟 3337 字 3个月前

十年辛酸尽归杵州一夜心杳,只是点蜜不足以成全其后之恨,痛亦深,苦亦多,她亏欠他多少,他便伤她几倍。

满腔俱是怒意俱是痛恨,却不能在这殿上、在众臣面前泄露丝毫心中情境。

于袖中狠掐自己,忍得牙都将咬碎,才定住面上之色,稳住眼中之神。

再辛苦不过如此,再难耐不过如此。

这世上有何人能知她的苦?惟有一人,可那人更让她痛!

廖峻及其它二位宰执政事阅毕国书,均是皱眉,再呈归于御前,“陛下……”却实在不知能说什么。

殿上人人皆惊,谁能定得下心思来想此事?!

古钦收回目光,抬眼去看英欢,辨不出她面上神色究竟如何,便道:“为彰两国盟好,还望陛下允之。”

英欢下巴微扬,脸色苍白,红唇一点惊目,不肯开口。

古钦朝殿侧走两步,从天武官奉至殿上诸礼中取出一样来。

那方盒于众多物什间格外出众,黑漆木外裹着繎金挑丝番缎,素底红案,花贵牡丹,朱色似血。

他交给内侍都知,抬头对英欢道:“此一物,是我上亲为陛下准备的。”

内侍都知捧盒一路呈上,英欢垂眼,伸手接过,冰凉缎面划过掌间,竟带起一阵战栗,令她心慌。

挑开盒口封带,揭开盒盖,一眼看去,手不禁一抖。

方盒在她掌间,越来越烫,盒面之案似血,盒内之物带血,她的脸,也似要溢出血来。

那一铺锦单,方方整整地叠于盒间,其上沾了血,干涸之色暗泽无光,却刺得她眼痛。

痛,痛,痛。

那一夜的痛,后来的痛,此时的痛,一波缠着一波,瞬间裹身,逼得她几近窒息。

他竟拿此物来辱她……

眼角渐湿,心中再作不得思量,她手腕一软,那方盒便落于御案之上。

英欢侧过头,对内侍道:“备墨。”

朱墨并笔依言呈上,眼前一片红。

她重又展开国书,拾笔蘸墨,腕飞挥就,四个朱色大字成于最后一折纸上,压着那些细密小纂,罩着那方玺印。

如血触墨,朱乌相染,辨不出彼此。

她将那书匣合好,推至案边,声音甚哑,对古钦开口道:“朕允了。”

岁暮天寒。

燕平皇城宫内,初雪未销,皑皑之色望之不尽,百花已绝,惟有寒松挺秀。

嘉宁殿东暖阁中存了丝丝热意,四座三足青铜鎏金熏笼置于殿角,热气沾着香风,于殿中轻荡。

御案上黑木描金书匣已开,匣中之书平摊于案上,折中带褶,细密小纂满满于上,只是一眼望去,除却最后一纸上那四个朱色大字,再也看不见旁的。

笔力之重,像要戳穿纸背。

深红色的四个字,尽显飞扬跋扈之势,似冬雪中渐渐漫开的一滩血,含着奇冷之意,极痛之感,缓缓染至心间。

贺喜身靠座背,眼望那纸,伸手抚上去,指尖轻摩,将那四个字一个个地按压过来,反反覆复,几要将纸磨破。

锦绫袖口满是暖意,掌间却是冰凉。

他阖眸,脸上棱角愈显锋利,面色黑沉,终是住了手,合掌于案上,再也不动。

他遣使至邰涗,呈国书于她御前,可她却纵笔其上,朱涂书中之言,又将这书匣送还与他。

逆胆泼天,无礼至极,当世罕见。

可这天下除却她,也再无人敢这般对他。

案侧一角,青花龙凤纹棱口洗中清波涤荡,乌墨之迹仍在,一丝一丝浸入水中,衬得那折上朱字更是刺目。

——喜之不尽。

她允邺齐之请,她道,喜之不尽。

可他心中为何如被薄刃凌削一般,片片透血!

就这四个字,便是她要同他说的话。

他抬眼,再看一回,只觉那字色愈显赤深,眼角不由略微抽搐,指骨似要攥裂。

从不知世上竟有人敢写这字呈至他眼前;亦不知这简单一字,其后能藏着如许多的深意。

喜之不尽,喜之不尽……

朱字望在眼里,转瞬便成簇火,将他一双褐眸烧得通红。

他一把扬掌,将那龙凤棱口洗打下案去,御品珍瓷扑地而碎,十二条五爪傲龙身形俱裂。

水墨漫地而淌,被殿槛所阻,又向两侧流去,渗进澄金砖缝中,慢慢没了痕迹。

殿外舍人闻音而入,恰见贺喜怒不能禁之势,忙噤声,半晌才道:“门下侍郎宋大人在外已候多时……”

贺喜敛了心头之火,望下去,“宣。”

案上之书再不能看一眼,挑指将其重重合起,手是越来越冰,心中起了磷峋寒意,将人冻至僵透。

宋沐之入殿时,靴底踏上殿上未干之水,险些滑倒,慌乱间手中一摞册文折子跌散一地,才稳住身子便要请罪,“陛下恕臣之……”

贺喜看一眼地上之物,眉微皱,打断他道:“去了长春殿?”

宋沐之见他言指甚利,也不多瞒,点了点头,道:“是太后诏臣去的,说是要同臣议一议陛下册后之仪,回观往朝,俱无先例可循……”

贺喜交掌握于膝上,望着他,神色淡漠,不发一言。

宋沐之只觉冷风凌背,额角却在冒汗,不由低下头,继续道:“太后说,自建隆二年真宗册德妃为后,后世所云册命多不行册礼;仁宗册后不降制于外廷,只命学士草词付中书,其后册礼均从简而为之。此次陛下尚邰涗宗室之女为后,太后欲命太常礼官检祥六礼沿革,参考前朝通礼典故,具为成式……”

贺喜闻言垂眼,面泛冷笑。

复六礼?行册典?

他纳后,纳的却非心中那一人,还要复何六礼,又将行何册典?!

宋沐之继续道:“太后欲差执政官摄太尉充使,侍从官或判宗正官摄宗正卿充副使。”

贺喜不言,眼色稍黯。

宋沐之又道:“以尚书省权为皇后行第。纳采、问名同日,次日纳成、纳吉、告期。”

贺喜开口,语气生冷,“告期?”

宋沐之点头,“太后之意,将请期改为告期,亲迎改为命使奉迎。”

贺喜挑起一侧眉毛,面上隐隐现出戾气,却未开口。

宋沐之捧册再道:“依太后之意,先遣使至西境奉迎,册礼使随其后;待归京时,文武百官于京郊诣行第班迎;又三日,于文徳殿发六制礼书,行册封大典。”

语毕,他呈册而上,不再多言。

贺喜不阅,眼眸淡淡一闪,“宋卿以为太后之议如何?”

宋沐之低眉垂眼,“臣不知陛下何意。”

贺喜缓缓道:“不复礼,不行典。”

宋沐之抬头,虽然心知贺喜定会排斥太后之议,却也没料到他会如此决绝,一点余地都不留。

他低头,凝神想了少许辰光,才道:“陛下欲尚邰涗宗室之女,以彰两国盟好之意,何能屈了礼数;再者,太后已同学士院及二省议妥,陛下怎能驳太后的面子……”

贺喜脸一黑,唇似刀,眉似剑,大掌撑于案边,眼底沉沉带了阴骘之色,低声开口道:“罢奉迎使一议,朕赴西境亲迎。”

宋沐之登时怔住,心中大惊。

贺喜不待他劝,又冷声快速道:“罢京中册典一事,着学士院草制,宣于开宁行宫正殿,只写册命告身,不行册礼之典。”

语气笃定决然,容不得旁人质疑,王霸之气于辞间昭然自溢。

殿上熏笼香气盈鼻,暖得让人头发晕。

宋沐之骇不能言,隔了良久才反应过来,上前急道:“于行宫中行纳后之礼,古未有之,此事还需待有司细议之后再决;陛下意欲亲迎,朝中诸臣定会力谏劝之。”

贺喜轻扯一侧嘴角,推案起身,“朕意已决,或议或谏,尔等随意。”

宋沐之皱眉,喉间发梗,贺喜的性子他自是明了,事事说一不二,打定了的念头就绝不会轻易改变。

贺喜转身,待小内监去捧手炉之时,又回头道:“宋卿如是方便,替朕向太后行个话:是朕亲迎并罢册典,还是悬中宫永不纳后,她择一而定。”

宋沐之默然,手中册折握得歪歪扭扭。

贺喜看他半晌,忽而撩袍走下来,眸色黑黑,裏面火星猝繎,“宋卿既言不可屈了礼数,朕躬身亲迎又有何不可。”

他顿了一下,眸子稍眯,看着宋沐之,又慢慢道:“既是为彰两国盟好之意,她邰涗皇帝亦当御驾亲送,以显心诚,如是两国才可尽弃前嫌、再无芥蒂。”

宋沐之睁大了眼睛,张口,却说不出话来。

贺喜垂手,轻甩袖口,神色又回漠然,转身离去,抛一句话于身后:“既是要细议,便将此事也一并议了。”

冷音自前方荡过来,惹得宋沐之浑身一抖,手脚俱麻。

怎番算罢,都敌不过他的一霸之气。

事若成此,天下不知又将变得如何。

贺喜接了小内监递过来的琅丝錾龙铜手炉,慢步出殿,殿外轻雪飘扬,落沾于面,冰沁入怀。

她若是喜之不尽,那便万万不要掉泪。

一语四字,沉似万石,谁令谁喜,谁让谁欢,笑又如何,泣又如何。

家国天下一盘棋,帝王之间几段情,你争我夺,他杀她伐,不过犬牙相错耳。

欢若平生,喜之不尽。

谁输谁赢,太早莫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