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业三(1 / 2)

欢天喜帝 行烟烟 4313 字 3个月前

广袂宽缘随风而展,𫄸裳朱纮迎雪轻扬。

她立在辂前未下,脸被风雪扑湿,素得透亮,唇是冻透了的红紫之色,宛如浸血之果,灼潋妖饶。

马行一步,衞紧三分。

六军龙墀十三旗,金吾纛槊六十骑,仪仗森肃,隔于其间。

他正正立于马上,氅上鹤羽长顺硬朗,逆风翻飞,青白云纹若隐若现,行中捻成龙迹。

天子之威摄群衞,霸溢四方。

白羽黑马,朗朗映目,人是瘦而硬悍,宽肩长臂,束腿墨靴,仿若初见。

她仰首,眼角水雾成冰,微启之唇轻轻作颤,紫裘宽肘伴风狂展,如蝶之双翼,金丝龙形映雪而腾。

身前之众,面前之风,眼前之雪,与心中之人相比,通通尽弥不觉。

他眸间黑雾腾绕不散,罔顾周遭人马衞仗,只身向前,逼她而近。

如火燎原般的气势,尽扫诸衞,一路缓行一路烫,无人敢挡。

聛倪众人之态,待触上她的眼时,才僵了一刻。

她望着他,目光披雪穿风而过,直抵他心。

天下一局,两国之境,狂风烈雪间二王相峙。

是爱是恨,为国为私,谁念着谁谁又负了谁。

位尊身贵,手握权重,竟敌不过这一眼相望。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大掌扯缰而止,座下之马低嘶一声,昂脖抖鬃,一副不羁之势。

邰涗驾前众衞铁甲颤动,手中之戟铿锵作响,尖上蒙雪,利中含冰。

她手脚俱僵,若非泪如寒冻,只怕此时双颊早已湿透。

与他相隔不过数十步,却似千山万里相阻,遥不可及,远不可触。

厚裘重衮下心在狂跳,眼睁睁地看着他走近,他停下,他看着她,可却下不得辂上不得前。

开不了口,触不到他。

就这样看着他。

其实已是天赐恩惠。

她长睫凌霜,冰透双眸,眼中蓝黑之雾杳杳轻动,终是垂了眼,阖了目光于心。

就这样罢。

看一眼,已是足够。

知道他仍英悍有力,看见他仍霸道无羁,就够了。

不能再求多,求多便是求输,她不能输,亦输不起。

凛凛寒风之中她转身,履踏辂上沉雪,袖拢江上潮气,便要入辂降帘。

可身后却蓦地响起箭啸之声。

未及反应过来时,江岸那头便远远传来铁碎木裂之音,脚下浮桁大动,摇震数下才渐渐休止。

邰涗卤簿仪仗闻声亦是大乱,众衞纷纷转身朝后张望,可江心离岸甚远,又有雪雾在前,一时间谁也看不出究竟。

她好容易才稳住脚,心下又疑又惊,猛地转身,朝他望去。

他双眸寒如冰海,深不见底,大掌慢慢松了缰,长臂抬起,鹤羽氅袖向后一扬,身后黄仗之中有使趋步上前而来。

前方他与使副低声在言,她却等不及,急急差人去探出了何事。

人扬鞭马飞行,不消一刻便回来相禀,“风雪急加江水寒,西岸一侧浮桁舟裂板断,三处均毁,一时难以修复。”

她吸一口冷气,手握成拳,“辇辂诸衞,可还能踏桁回岸?”

小衞摇了摇头,“沈大人在后有言,怕是今夜都修不好。”

她愤然转身,牙咬得咯咯响。

御驾于此被困,她天子颜面将来如何能存?

前方邺齐使副徒步而来,远远便拜,行大叩之礼,沾雪起身恭敬道:“上请陛下同卤簿仪仗入行宫宿留一夜,明日以观立后册命之礼,望陛下念在与康宪公主同宗,允上之请。”

她立于辂上,俯身张瞰,前面诸衞人人都闻清邺齐使副之辞,面上尽露讶然之色。

她垂袖,唇微弯,冷冷一笑。

他给她天大的一个台阶。

再次救她于难中。

可悲可笑之处,是她无法驳了他。

入行宫观册后之礼,便能掩了她御驾被困之实,解了她的围又免她陷于尴尬之地。

只不过……

刚才那一声箭啸,她听得清清楚楚。

若说浮桁之断只责风雪江水,她却也不信。

心中迟疑间,恍然见他眼底漠然一片,看她一眼后便拧缰掉头而走。

挺挺直背撑起氅后九龙之案,刺得她眼发酸。

她怔然,随即皱眉,莫不是这一回……她真错怪了他?!

着人去应了那使副之请,随后命人传沈无尘回至驾侧,将诸衞行阵安排妥善,才又入辂坐稳。

入他行宫一夜……

她闭了闭眼,自嘲一笑。

明日一早他便要备礼册命,康宪公主亦宿于行宫之中,她还能期望些什么?!

先下大婚之诏的人是她,口口声声说不再见他的人是她,在他负伤于外、征伐掠地之时在背后夺他重镇的人亦是她。

他未对她兵刃相向,却仍愿助她脱困,纵是那冷漠一眼,亦不能消祛她心头火热烫意。

十年来他对她狠对她毒……

可现如今她能报之怨均已报,他生生俱受。

她还能如何,还想如何?!

纵是恨他至深至极,雪中隔雾那一眼,仍令她心潮涌动、澎湃不休。

这天下真的,再无一人能像他一样,让她欢喜让她忧。

才知爱要比恨浓。

才知心能有多痛。

才知此生此世,任性无用狠辣无用算计无用,天下敌不过此一人。

……可却又能怎样。

驾起,江东岸宫乐奏响,她听出是大县之乐。

远处黄仗分雪而行,隐隐可见他的身影。

她不禁垂眼,泪蒙眼眶。

既已上礼相待,那他心裏……还有没有对她存情。

开宁行宫建之甚全,册命告身之礼诸备皆齐,宫中殿里殿外,处处彰显森宏之氛。

只是再无见过他。

夜里赐宴,摆膳椒宏殿,他未至,只遣邺齐翰林学士院二臣来贺,代他礼陪邰涗诸臣。

酒酣却是无味,她望着眼前华丽堂皇之景,脑中只有他。

见了他,却未同他说得一言。

念着他,却怎生都见不到他。

世上再无比这更让她觉得煎熬的事情,只觉心肺都要裂开,在这天寒地冻之处,无望至极。

宴后归殿,金碧辉煌之寝,却是陌生得让人心慌。

红烛缠香而燃,热浴碎花轻荡,她身渐暖,心愈冰。

也许真的不该来。

她低首,以手掬水,花香润水裹身,肌凝如脂,柔嫩顺滑。

灯影轻晃,殿外风又起。

这一个漫漫长夜,要叫她如何过。

怔恍间,听见殿外远处有人声轻唤“陛下”之音,陡然惊醒。

她急急从水中起身,扯过锦衣中单匆匆裹了,踏地就往门口走去。

立在殿门处,身子轻轻倚上那门,耳边却是再未响起任何声音,殿外一片寂静,只留风声。

是听错了罢。

他又怎会……到这裏来。

心底却是更沉,她轻叹一口气,才转身回去,解衣重新将身子擦干,慢慢地穿好袍履,套了紫裘,将发绾起,走去将殿门推开。

外面冷风扑身而过,令她一阵抖。

殿外廊间宫人看见她,忙低眉道:“陛下。”

她踏出殿外,“朕想在这附近随意走走。”

两个宫人互望一眼,面上略有迟疑之色,却仍是晗首侧身,“陛下随意。”

雪停风愈大,可夜色却愈发澄明清透。

她说随意走,便真的是随意走,连方向也不辨,挑了条石径就向前而行。

远处有宫灯轻晃之影,当是巡夜的宫人们。

她走几步,紧了紧身上紫裘,轻喘一口气,又继续向前走。

脚下之路愈来愈窄,到最后,眼前就只剩雪景一片。

依稀能辨得出这当是片草地,只是被大雪掩没于下,只见白茫之皑。

她抬眼,远处草中赫然耸着两株苍松高树……

心口骤然一紧,纵是那树于冬日无叶无花,她也能认出,那分明是两株紫薇树。

紫薇树……

她抬脚,踏着厚及脚踝的深雪,急急忙忙地往那树边奔去。

鼻间酸酸的,心底里的回忆奔涌而出,他是不是……是不是也会想她。

纵是见不到他,能在此处看见这紫薇树,她亦是心感足安!

再无旁求。

衣裙擦雪而过,履已被雪沾透,她略微气喘,才近树身,却发现两树背后置着张棋桌,桌边那头……

月色清辉缓缓而落,洒在男人肩侧,映亮了他半边脸。

她怔住,再不能近,只是这般望着他,动也不动。

他闻音回头,看见她,褐眸陡闪既灭,身子僵了一会儿,才侧身回头,抬手去捏石盒中的棋子,再搁于案上之点。

他在同自己下棋。

侧身之影于这雪夜月色之下,竟显孤漠寡淡,全无先前之戾。

她心底忽地一疼。

看着他长指顺案慢移,划过案上落雪,她只想去握住他冰冷的掌。

她自树间穿过,走至他身侧,越过他的手去摸盒中白子,然后落子于案上。

清脆一声响。

黑白二子相对,她的手缠上了他的,指尖轻摩浅压,隐忍而又怜惜。

他手臂僵直,忽然侧头来看她,声音低哑,“难得一次,你不想杀我。”

她闻出他身上酒味,抬眼对上他的眸子,墨黑似漆,有火在燃。

他的头低了些,凑近她,声音更哑,“或者,你还是想杀我?”

她看着他,这男人此时神色暗柔,眉峰平缓,竟是她从未见过的模样。

她心底浅溪流过,脉脉如涌,摇了摇头,轻声道:“不是。”而后伸手握住他的肩,偏了头便衔住他下唇。

拼命吮吸他,舌尖点点触碰他的唇纹,她的唇在抖,这感觉太美好,简直不像是真的。

他一直僵着,大掌撑于石桌之上,由她动作,却无丝毫反应。

她贴上他的身子,仰着头闭上眼,手滑至他颈后,舌探入他口中。

温暖柔滑,所过之处尽是酒辣之意。

如若他想醉,那便让她陪他一道醉。

手指摩挲他的颈侧,顺着领口滑进去,骨如刚硬,却在她手下慢慢变热。

她挪开唇,在他耳边轻喘一声,细弱之音潺潺似水,涌进他心底,令他身子微动。

她手伸入他羽氅之下,上下摸过,贴着他的耳道:“我忍得好辛苦……”

她真的忍得好辛苦。

多么不容易、多么不容易才见到他一面。

她不愿再忍,这一夜,这最后一夜她为何还要再忍。

他身子大动,眸火灿若晨星,大掌将她身子一箍一抬,牢牢置于棋桌之上。

棋子被擦落一地,石桌森冷不已,寒意渗过衣裙让她抖了一刹。

他埋头,咬住她耳垂,“你这回图的又是什么。”

她耳边发麻,战栗之感腾然而生,抬手去搂他的脖子,颤声道:“你若不信,那便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