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业十四(1 / 2)

欢天喜帝 行烟烟 5657 字 3个月前

小宫女听了这话,脸唰地一下白了,俯身于地,撑在殿砖上的手抖不能持,“陛下,奴婢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脱。”贺喜低眼看她,眸似寒渊,声不带情。

小宫女抬眼,再看一眼谢明远,咬紧了唇,抬手解宫裙绶带,手指在颤,眼泪粒粒往下掉。

英俪芹哪里见得了自己的陪嫁宫女受此侮辱,费力起身,垂足下榻,冲贺喜大声道:“你折磨她有何用?但将这些手段都用在我身上……”

谢明远头压得极低,面前如何,一概不看,垂在身侧的手半握成拳,身子僵着一动不动。

贺喜不理不顾,只盯着那宫女,待见她身上解得只剩贴身腹围一件时,猛地抬脚上前,糙硬靴底压上她的手,狠狠一碾。

小宫女的唇一下被自己咬破,五指似碎,痛不能耐,哭叫出声,“还求陛下饶了奴婢……”

“说,还是不说?”贺喜脚下丝毫不松,口中又问了一遍。

她拼命摇头,宫髻早乱,碎发缠鬓,泪痕湿湿,“奴婢是真的不知道……”

贺喜嘴角划过一抹僵笑,“倒是忠心得很。”他缓缓抬脚,“继续脱。”

小宫女左手淤血青青,几不能动,哭得气喘不匀,“奴婢求陛下赐奴婢一死。”

贺喜不语,忽而侧身伸手,扯落她身上腹围,手探至她胸前用力掐住,指如利剑,一下下狠割她柔嫩之尖,眼里杀气愈重,“想死,没那么容易。”

小宫女痛得浑身发抖,几要晕厥,身上一派狼藉之象,哭着想躲,却脱不开他掌力钳制,动一下,便更痛一分,皮肉好似将要分离,不由扭过头胡乱叫道:“公主救救奴婢……”

贺喜目光扫过去,落在英俪芹身上,“说,到底是谁?”

英俪芹面若槁木,撑在榻边的手死死卡着缘缝,葱甲已断几根,泪流不停,眼望一侧,仍是不开口。

贺喜怒火陡旺,掌间之力又重三分,狠攥了她几把,才蓦地松手,侧过头对谢明远道:“拉出去,让外面的人都看看,这就是不好好侍候皇后的下场。罚跪殿阶右十步,不得着衣,不得进食,朕未有诏前,谁也不准怜她一分!”

谢明远默然不言,仍是不抬头。

小宫女伏于地上,人已痛得神志不清,哭着向他叫道:“谢大人,谢大人当日肯为公主解难,为何今日一字不发……”

贺喜耳根微震,蓦然转身,向谢明远看过来。

小宫女低低泣喘,又道:“谢大人看在公主的份上,替奴婢求求皇上……”

贺喜眼眸瞬缩如针,寒茫如刺,脚下朝谢明远移过一步,嘴唇微动,正欲开口时,身后却响起闷闷一声掌聒之音。

回身转望,见英俪芹人已下榻,垂在身前的手在颤,那小宫女脸上四指红印堪堪分明。

英俪芹开口,声裂音碎,“由得你满嘴胡说!”

小宫女人被这一掌打得清醒了八分,身子朝后一缩,呆了一瞬,重重叩头在地,“奴婢先前胡言乱语,陛下万莫当真……”

此一语更是坐实了先前所言之真。

贺喜脑中狂震,眸间渗出些血丝,望向谢明远的目光中满满都是不置信,“你……”

一字毕,咬了牙便说不下去后面的话。

再也顾不得身后的女人,直走上前,步步如梭,越过他身边时狠道一句:“随朕来。”

谢明远半晌僵直的身子这才咯动出声,面色堪然成灰,却又沉然不避,慢慢地转过身,离行之前侧目而望,看了英俪芹一眼。

青丝垂幔红雕床,绯色罩子光蔽目,她抬头迎上他的目光,未点胭脂的口唇轻轻开合,无声道出几个字,泪绞着鬓边凝汗滑下来,鲛帕拭不尽。

谢明远回头,眼底苍邃不可辨,跟在贺喜身后出了殿外,罔顾外面候着的众人面上诧疑之色,一路朝禁中后苑而去。

独曲桥上秋风更盛,远处烟云卷天,嘉宁殿一角隐在半翠未翠的横木之后,只露出几片琉璃瓦绽彩夺耀。

贺喜人过之处皆起怒气,锦袍敞袖灌风而张,身如玄盾在移,至桥头才止,立在汉白桥柱一侧,隔了良久,才转过身子,展了展先前一直紧攥的拳。

谢明远二话不说,屈膝便跪,“臣死罪。”

一个字都不解释,就这么伏地认罪。

贺喜望他半晌,眼里血丝褪了些,僵抿的唇终是微开,“起来。”

谢明远起身,眼中漠然无光,又道:“臣有负君恩,九死不抵此一罪。”

凉风过桥,扑面而扬,贺喜深吸一口气,目光四扫一周,此地静谧无人,又看向他,低声道:“除袍。”

谢明远一直低着的头终于抬起了些,“陛下?”

贺喜不再重复,只是看着他,眸中火光尽被冷风刮灭,伸手去握桥头雕螭,掌劲全泄。

谢明远默然,抬手飞快地解开袍带,拉开外袍前襟,又松了裏面中单。

贺喜眉头陡然一沉,盯着他将裸未裸的胸膛,眼底渐烫。

自左肩至右下腹,长长一道刀疤似血未凝,狰狞不堪,展跨他整个胸膛,甚是骇人。

贺喜闭了闭眼,握着雕螭的手指节发酸,半晌才又睁眼,看着他道:“……十二年去矣,这疤竟还同当年一样。”语气虽是极冷,可话底却隐隐带了私惜之情。

谢明远合上袍襟,重又系好袍带,喉头梗窒,心底愀然,万没想到贺喜会说这话,竟不知如何开口。

十二年前登基大典之夜,回嘉宁殿寝宫的路上,就在这独曲桥头,贺喜遇刺。

一剑划过他的左肋下,未中。

第二剑直直劈面而来,却是谢明远替他挡下了这一利刃。

人似血染,昏迷十多日才醒,又卧床三月才得以重新下地,从此便跟在他身边,总领殿前司御前侍衞班,如影相伴左右,十二年忠胆护君,从未有过失职之时。

彼命非君命,然以命换命,又有几人能毫不犹豫地挺身而出。

贺喜冷面陡转,望向桥下风荡碎波,沉声道:“当年朕心中有誓,以后莫论如何,保你之命。”

君无戏言,当年之誓,如今之践。

谢明远人遭大撼,紧道:“陛下……”说着又跪,“臣有负君恩在先,陛下无需因当年之事而……”

“调你至中宁道禁军,”贺喜打断他,“此后若无诏至,永不得归京。”

谢明远长臂撑地在抖,半晌才以额叩地,喉间作哽,哑声道:“谢陛下厚恩。”

贺喜心中怒气仍存,捏着拳问他道:“先前那宫女有言,你曾为皇后解难,此事说与朕听听。”

谢明远面色转而成灰,怔迟几瞬,才道:“中宫不得宠,禁中及内殿司人人皆知。臣那日恰遇尚辇局的人成心刁难皇后,便出言助其解困。由是,皇后才得以识臣……”他顿了顿,又道:“陛下,皇后她……”

“孩子不留,其余之事与你再无关联。”贺喜冷言利断,眼中怒火之焰又起,忍不住上前一把扯住他领口将他拉起,盯着他的眼,一字一句道:“朕真的想不明白,怎会是你!”

谢明远嘴唇微动,声音极小不可闻,“臣……情难自禁。”

贺喜耳根一烫,猛地松了手,自己背过身,咬咬牙,道:“你去罢,最晚不过明日,枢府调令便出。”

身后隔了许久,才有人退脚步渐远之声。

西边赤日滚落山际,狂风骤起,身上锦袍凉如渊潭深水。

入秋以来,头一回感到冷。

他抚掌,去摸桥栏上的青白宫玉,长指沿着那细琐雕痕慢慢移过,冰凉平滑的触感,淡淡泛光的冷玉,像极了她那一身华寒贵气。

情难自禁。

四字似锁落心,枷得他一阵僵痛。

他侧身西望,远处天边红霞裹云杳杳而动,云也作她容,风也作她声,目之所及皆是她。

皇城之外,地广无边,天阔无际,心之所向,惟她一人耳。

卷宗一起一袖灰。

户部后面的小阁里,红木架板朱漆已落,其上卷卷宗簿皆是厚灰成堆,阳光自雕棱小窗外透进来些,一室光影斑驳,可却仍是抹不去冬日阴寒。

轻尘溅面,曾参商来不及掩鼻,微呛一下,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手上捧着的厚厚的一摞卷宗险些便要滑落在地。

她身子忙朝旁边粉墙一靠,抱稳了手中诸物,拾袖抹了抹其上积年已久的灰尘,眨动了一下眼睫。

无尘,无尘。

脸微微发热,心中暗暗将自己啐了一口,不过是来此处取过往公文,竟也能想到他。

门板未合,外面有人轻叩,探头进来轻声道:“刘大人已回来了,正急着要看北面三路度支细末,你……”

“马上便回去!”曾参商忙道,又急急去寻了未齐的几卷,而后出阁落锁,快步走回前面去。

一进户部后堂,耳中隐约便闻“沈相”云云,她疾步走过去将找来的卷宗交给度支主事,而后悄悄抬眼朝前堂瞥了眼,果见户部尚书刘知章已回,忙又朝后面一角走去,缩在桌案前,不同旁人多语。

将头埋在案上齐肩高的卷宗里,一副苦干之样,可两只耳朵却是早就竖了起来,巴巴地想听清楚前面人在说什么。

“……还是当着皇上的面,便同枢府的人争相不让……”

“可不是,许公的脸都气白了……”

“……到底还是年轻气盛,此事若是姚越还在,中书哪里会和枢府闹得这么僵……”

“罢了罢了,军政大事自有他们操心,皇上圣意未决,我等议论这些做什么,莫要让有心人听了去,回头又参上了……”

她咬着笔杆,凝神费力了半天,也只听了个模糊大概,知他们是在讲沈无尘,可却不知到底是何事。

自他拜相以来,便再无来找过她。

想他以前尚在工部时,平日里偶尔或可一见,现如今他早朝退后便是直回都堂治事,纵是二人同处大内,她与他之间也似山高水远,遥不可及。

本以为不见便可渐忘,谁知一日拖一日,心中竟是越来越想他。

见不到他,便只能从旁人口中知道关于他在朝中的那些细碎传闻,沈相沈相,九卿之列,高高在上,叫她更觉自己位低人微。

曾参商闷头伏案,指尖一下下地戳着眼前公文,满心烦躁。

既是如此,那他当初何必要来招惹她……招惹了她,又且挥衣袖便没了影踪,徒留半袭落拓青衫,叫她无论如何都忘不了。

身旁有人轻轻拍了两下她的肩。

曾参商蓦然回神,身子微震,扭头抬眼,见是度支主事孟倜,连忙起身,在脸上堆了个笑,“孟大人。”

孟倜看她一眼,将手中检理好了的三册卷宗递与她,吩咐道:“这是沈相昨日说要调看的,你去内都堂呈与他,便说是刘大人亲自查勘过的,不会有错。”

曾参商慢慢接过来,呆了一瞬,眨眨眼,“唔……”竟是叫她去他那里……手指僵软,差点就握不住那卷宗,这才发觉自己怔神无礼,慌忙抬眼看向孟倜,“在下这就去。”

脚下飞快,步子凌乱,胸中一派兵荒马乱,甲盾刀枪横冲直撞,人好似要被这突如其来的心潮掀翻在地,拼命地稳了又稳,才没让自己跑起来。

一路过左掖门朝都堂行去,越近身形越僵,到最后几欲停步不前……想见他,却又怕见到他,当真是万般矛盾,满身都是不自在。

思如乱麻之间人已至都堂门前,门外小吏见了她,上下打量一番,略带迟疑道:“……曾大人?”

曾参商稍愣一下,又马上挤出个笑容,“我……奉户部刘大人之命,来给沈相送这个。”说着,扬了扬手中卷宗。

她人得英欢宠信,常入九崇殿,又伴君驾至西苑多次,因是大内里的这些小吏们能认得她,也不足为奇。

小吏瞅她一眼,小声道:“沈相今日下朝归内之后,说是除持诏之人外,旁的一律不见……”

曾参商竟没料到会有这么一说,不由扯扯嘴角,“无妨无妨,你代我将这些交与他便好……”

佯装一副不在乎之样,将那卷宗朝前递去,人却是一瞬间颓然不负,蔫了下来。

怎么都没想到,好不容易得了个机会能光明正大地来寻他,却也终是见不到他的人。

她见那小吏的目光愈发好奇,突觉自己再也说不下去,便胡乱搪塞了几句,转身飞快地往回走。

走了没十步,身后便传来叫她的声音——

“曾参商。”

语气淡稳无波,声音沉沉入耳,叫她浑身一阵麻。

曾参商心中微怯,冷汗满掌,缓缓转身回望,一袭紫袍端端映目,玉带赭靴上下相衬,刺得她头晕眼痛。

“沈大人。”她干咳一声,不痛不痒地叫他。

沈无尘负手立在门前,淡淡看她两眼,“进来。”说罢也不看她跟没跟上来,转身便又入内。

曾参商低了头,脚在青色宫砖上蹭了蹭,挣不过心中之情,迈了小步走上前去,路过门口时从那小吏手中拿回了卷宗。

“把门关上。”沈无尘进去后回身,看她一眼。

她关门,紧紧捏着卷宗。

“过来。”他又道。

她垂着头,往他那边走了几步。

“坐。”

她把手中的东西搁在案上,却是不坐,小声道:“刘大人说这些都是他亲自查勘过的,当是不会有错……”

沈无尘拿过一册,随手翻了翻,又抬眼看她,“说完了?”

曾参商点头,“沈大人若是没有别的事吩咐,在下就先告退了……”

“有。”他打断她。

她抬头,恰巧触上他的目光,心间不由一躁,“何事?”

沈无尘指指案前木椅,仍是望着她,“陪我一会儿。”

曾参商怔了怔,没料到他说得如此理直气壮,那目光仍似先前那般直白无遮,根本是变也未变,当下不禁红了脸,又微恼起来,没好气道:“无缘无故叫我留下成何规矩?你可知旁人都是怎么说我的……”

“趋炎附势?”他低头看她,“还是攀附权贵?”

她看他仍是一脸不在乎的模样,不由更恼,“你怎么……”

沈无尘忽而伸手,将她整个人拉入怀中,抱紧了才又道:“既是被人这么说了,那你若不做点什么,岂不是枉担了这虚名?”

曾参商闻着他身上这气味,脸挨在他胸前,渐渐变得滚烫起来,挣也挣不开,心底轰地一塌,脱口而出道:“几个月都没见你,以为你早忘了我这人……”

沈无尘又将她抱紧了些,下巴抵在她头顶,低声道:“东面的事情成山似的多,近日来忙得连觉也没的睡,再一想到你上回那话,便索性想等忙过了这段再去找你。”

曾参商用力推了他一把,从他怀中抬起头,嘀咕道:“既是这般忙,那我更该走,免得误了军国大事……”

沈无尘轻笑,抬手勾过她的下巴,“让你陪我一会儿,这么难?”

曾参商支吾两声,挣离他的身子,去一旁案前坐下,半晌才抬眼,脸颊微红,看着他道:“只得一会儿,晚些还有事呢……”

沈无尘墨眉渐展,眼里尽是笑意,“好。”自去一旁续理政事,不再多言。

曾参商老老实实地坐着,不时地抬头看看他,见他眼下青黑,满面疲容,人也比先前瘦了些,心底略略有些不是滋味。

东面战事连连,朝中压过来的事情有多少,她能想象得出。

单是收降的那二十多州南岵大镇,换防安民,选吏外派,重编行路,赋晌城建,哪一事谈得上容易?

内都堂宰执治事虽是由他同廖峻二人分印轮值,可廖峻年迈,诸多政事便都堆在了他这边,再加上英欢颇是信任他,有意无意间便将许多重责之事交与他做,因是才忙至眼下这寝卧不安的地步。

曾参商见他低眉在思,便顺手捡了一堆搁在案上的折子看,翻过之后替他分理成几小摞,再抬眼时便见他正盯着她看,眼里深深浅浅一片,似笑非笑。

她这才发觉自己僭越了,这些折子哪里是她能碰的了的……忙收回手,讪笑一阵,小声解释道:“……无心之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