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深望她一眼,不再多问,目光随意朝她肘侧几封未合的折子扫了一瞬,其末属印字骨朗朗。
右相沈无尘。
她看见他的表情,翻手拢了那几封折子,压于袖下,蹙眉道:“邰涗国事,不劳你多心。”
他直起身子,眸中平平无波,点头道:“你信他,倒是信了个十足。”
人还在云州时便有耳闻,英欢出征,委朝中上下政事与沈无尘一人独断,此等殊荣何臣可得。
宁肯信沈无尘掌邰涗国事,也不肯信他伐巍之策。
英欢瞧他这神色,再听他这语气,虽是平稳不起波澜之态,可心中再明白不过。
她抿抿唇,不说话,然后慢慢起身,绕过他,往外帐一角立的铜洗走去。
山涧清泉微凉,手按进水中,稍稍揉搓一番,上面血色朱墨便溶入水里了。
他跟过来,自她身后也将手按进来,另一手揽住她的腰,垂首去亲她的发,开口略显无奈,低叹道:“终此一生,定不再负你所信。”
她仍是不语,看他用手撩水而过,水色渐红,身后胸膛暖暖,可其下之心到底凉不凉……
不负她之所信。
可江山天下在前,他所要的,到底是疆土,是王权,是这一世文治武功。
如何能一生不负她。
狄风一死,最初之愤其后之哀久居心间,无论如何也挥不去;虽知其时他并不知狄风会遭燕朗所袭,否则也不会仍然派将领兵南下;虽知他并非有意要晚半日,若不是为谷蒙山伏兵所击,自是会火速领兵折南;虽知他言析有理,纵是那日邺齐大军及时赶到也无法言胜,可——
这心结到底是解不开。
也问过自己,倘是此事由她而断,会否做出同他一样的选择。
应当是会。
但种种这些,还是没法作为原谅他的理由。
她能敛去私情,为图大计而退至与他再度联手,却无法退至再将自己的心全付与他。
想着想着,手在水中便变得冰冰凉。
她抽出手来,去拿一旁软巾,任他大掌紧压着她,终是开口道:“我不是相信沈无尘。”
这一生,惟一坦信之人只有狄风。沈无尘不是狄风。而狄风也已不在。
她感到腰又被他锁得紧了些,不禁冷眼侧头,道:“我若是十足信他,也不会点曾参商随我亲征。”
贺喜皱皱眉,略一思索之后,却是讶然。
没料到负天下之才享无数芳心似沈无尘者,心属之人竟会是那样的女子。
他撇眉,低低笑出声,这世上情之一字,本就难言以道,手臂力道一松,便被她挣脱开来,低眼见她转身抬头看他,不禁扬扬嘴角,道:“唔。”
她却不笑,眼中清冷一片,盯他半晌,突然道:“我能拿曾参商来制肘他,但你心裏心外,又有何软肋可让我威胁的。”
因是不肯尽信他。
他嘴角笑容僵了僵,收回手背在身后,眼中光灭。
她擦干了手,看他神色莫测,心中冷笑,怕是他身边之人尽数死光,也伤不及他心中一毫。
帐外忽起吵闹之声。
她眉头微陷,听见守衞低声唤“方将军”,不由上前几步,揭开帐帘望出去,见方恺面带恼色,于外求见,手中正捏着那纸封令。
脸不由一冰,挥袖放帘前冲外道:“让他进来。”
方恺推开守衞,大步入帐,见贺喜也不行礼,只对着英欢叫了声“陛下”,而后扬了扬手中素纸,道:“此令为陛下一人所定?”
英欢定立于帐中,目不斜视,点头道:“是又如何。”
方恺嘴唇动了半天,侧目看一眼贺喜,又望向英欢,而后扯开那纸,道:“一向只知巍州城防与别城不同,只有南北二门。陛下却调我领兵八万去围打西城,恕臣驽钝,不解陛下圣意。”
英欢低眉,唇角僵直,手却攥起,飞快瞥贺喜一瞬,心中又是冷笑……果不可信他。
方恺见她不语,眼中恼意愈盛,竟是直接看向贺喜,目光犀利如剑,虽不言语,可谁人都看得出他是何意。
贺喜眉扬眸寒,看着他,慢慢开口道:“巍州城西新开一口,为送粮之道,因不为外人所知,所以无重兵屯戍。朕今日过帐提及此事,帅令由是而定。”
未言是他所定,只道是她依他所报而定了伐巍之令。
当真是替她处处都考虑周全了……
方恺扯嘴冷道:“巍州城防有变,为何我军斥候未曾有报?”
贺喜盯紧他,眸间寒意深甚,口中却是轻笑一声,“时日未久,斥候探变亦需机缘,此报朕也是昨日一早才接的。”
方恺紧接又道:“斥候所探亦不能全信,因此模糊之报便调八万兵马围攻城西,风险太大,恕我不能从此之令!”
贺喜垂眼片刻,又抬头,“并非只是斥候所探。”他转身,从案上扯过那纸长绢,丢给方恺,“巍州外城兵防。”
方恺一眼扫过,面色小惊,“此图何人所绘?”
贺喜薄唇微翘,淡淡道:“朕。”
方恺猛地扬眉,似是不信,“陛下何时亲探巍州?”
“昨夜。”他横眸凉声,手指轻弹寒滑桌案。
英欢眼皮浅跳一下,冷神以对。
阑仓山此处距巍州外城一百余里,而他竟能以天子之身,一夜之间单骑往复二百余里,只为勘验斥候所探是否为真。
算下来他当是自前一日清晨至此时都未合过眼。
却还是如此精神爽爽,气骨洞达。
她纤眉略蹙,手指卷了卷袖口,当真没想到他会如此胆大冲天,毫不顾忌自己身上尊位,为夺巍州一役而亲身赴险!
才知简简单单几令之后是他的血汗之辛。
她挑睫望他一眼,眸光清冷之中又带了丝顿然,原以为这么多年来他沙场常胜之名当属帷幄决策天资,可今日才知,那胜役广疆背后,存了多少他亲身与付的艰厉劳顿。
由是才知他为何对寸疆寸土都看得如此之重。
她想及此,心角猛然脆砰一声——
当日他肯许与她南岵秦山以西半地,知她夺他逐州亦未策军反夺……
漠漠疆镇敞域千里,是他能给她的最珍之物。
她心尖惶然一颤,如灌了汞银似的,沉沉然不可转。
他那剖心袒肺之举代表了什么样的情意,她竟然今日才明才知晓。
她心中最想要什么,他分辨明得,然后他给她。
十年前诸事莫论,然杵州一夜之后,他所做种种之间,哪一样是真的想要伤害她?
可她又处心积虑算计了他多少次。
内乱外祸齐逢之时,他肯弃已定之计而亲自率军助她退敌,为她负伤,不占她土,纵是知她会图谋以对,亦要留下见她一面。
他负伤领军,千里战袭之果只因一诺便统统与她,纵是她在他伤重难战之时夺他重镇,他亦未反目相对。
南岵京北,都城梁州,其实他若于那一夜后反悔、不与邰涗共伐而毒断狄风大军东进之路,她亦无法强行其兵。
以他之狠辣霸悍天下惟其独尊之势,竟独独能容她一人至此地步,其间是何情又是何意,她竟是……今日才知。
一向只道他掌攥天下尊权,不肯为她弃之分毫,却不知——
他心底最珍最贵最重之物,早已毫无保留尽付与她。
为帝者心难身亦难,她以为她退得已是足够多,却不知——
他身负天下一方之巅,聛倪傲然之态世间再无第二人,却肯为她做这许多,却愿许她种种重诺,其实已是退到了退无可退之地。
两军再伐,尊她为帅。
她以为他往来之间、低笑之下、逾矩之举其后不过是他私心,可却不知,他种种之行件件所做,都是在护她。
知道她在军中不得将心,他助她。
怕她一令之下压服不得麾下大将,他才要在她行帐之中治事以对。
他一字一句一举一动之下,都是情都是念。
可她却是不知。
她心绪飘飞,只觉身冷心热,颈后起了一层薄汗,恍恍间听见前面贺喜又开口道——
“方将军若是仍旧不信,大可再派麾下斥候一路,按图上标注之地隐探一番。”声音凉凉,语气淡淡。
却是不怒而屈人之势。
方恺握了握那长绢,踯躅一退,转身低头,向英欢道:“臣谨尊陛下此令。”说完又转过头,看了贺喜一眼,目光复杂不可辨,低道了声“陛下”,而后几步退出帐外。
贺喜敛目,悠悠然转身,抬头就看见英欢正凝望着他,神色略显古怪,不禁挑眉,“怎么?”
英欢回身坐回案前,哗哗翻开面前折子,一本连一本,垂了睫低声道:“没事。”
心绪仍是不稳不平。
一计一行一言便使邰涗大将伏服,她心该喜该忧?
贺喜看了她半晌,转回去收案上诸物,从中拣了几纸卷起折好,收进长靴侧筒内,便准备要走。
恰有夥兵送膳食入帐。
英欢未抬头,余光看见他要出帐,忽而扔了笔,眼睛仍盯着折子,却对他轻轻道:“留在这吃罢。”
贺喜人已走至帐帘一侧,闻言稍滞,以为她是飨客之辞,不由低笑道:“无碍,我回营便是。”
英欢抬眼看他宽背,手扣住案边一角,语气不甚平稳,又道:“在这吃。”
贺喜转身对上她的目光,见她神色笃稳不可逆,眸中不禁微动,低声应道:“好。”
英欢再也不语,兀自下案,去一旁乌木矮几前坐了,伸手取了一盘夥兵送来的吃食,拾箸等他。
军中膳食自是不比京中宫例,英欢每餐不过比底下将兵们稍好一些,一几饭菜看上去普普通通,只那两双冷光银箸贵气凛人。
贺喜走过来,在她对面坐下,眉扬眼垂,看她挑拣了一番,竟是只吃饭菜不碰肉。
军中粮草全仗东境重镇压配,牛羊送来大营时早已不新鲜,虽不致染疾,可入口之味绝不算美。
常年在外行军打仗之人早已习惯,能吃上荤肉便算是上幸之事;英欢虽明此理,可对着那骨块甚大的粗糙肉食,却是怎生都动不得口。
由是餐餐素菜简饭,未动荤食都叫夥兵送与底下将兵,可夥兵仍是餐餐都送牛羊之肉入帐,生怕怠慢了圣体。
两人隔几相对,均是不言不语。
英欢默声小口吃着饭菜,也不看他,垂下的长睫盖住眼中神色,让他更是不解,只觉她对他的态度突然变了,可到底是哪里变了,一时却又辨不明。
贺喜低眉,不碰银箸,手探至长靴里侧,抽出把一掌之长的短小匕首,寒刃沿锦袍袖口擦了几下,扯过她眼前的带骨羊腿,利索地开始划割。
那一片羊腿本也不大,被他剔骨刮肉,三两下的功夫便散成了方寸大的肉块。
英欢抿抿唇,抬眼盯住他的动作,不知他要做什么。
贺喜翻掌,握在匕首柄前,慢慢地,一下下地切割那些肉块,待一整片羊腿肉骨分明,羊肉都成了一口即入的小块才止。
他这才看向她,扯了扯嘴角,低声道:“先前还以为你是因太过劳心才日益见瘦的,”长指敲敲盘边,“却不料是你不碰荤食。”
英欢微恼,将面前盘子蓦地一推,抽了软绸拭拭嘴角便要起身。
贺喜手臂长伸过几,牵住她手指,将她的手按在桌上,低声笑笑,道:“统军为帅,怎能不进牛羊之肉。”
她无奈坐下,看着那羊肉,眉头攒蹙起来,膻腥味阵阵飘过来,闻着便觉反胃,哪里能吃得下去。
贺喜松开她,用匕首之尖挑了一小块肉,递至她唇边,微微弯唇,道:“吃。”
她脸庞乍然一潮,红云染颊,抬手去推他硬腕,可一碰上他袖下皮肤,指尖便觉麻痒,放不开手。
他眸中黯黯漾光,捏着匕首的长指轻晃,又道:“你若再瘦下去,可就真的只得任我摆布了。”
此言端的是暧昧无比,一句话便将她心头浅情撩得浪翻十丈而高。
匕刃寒光凛凛在前,他惑人的低声在耳侧响荡不休,不敢看他的眼,也受不得他这般相迫,只得垂眼,轻轻张口,将那块肉从匕首尖前咬下来。
利刃无情,人却有意。
她此生未有一次进膳进得如此惊心动魄,入骨缠绵。
口中肉块也变得无味起来。
如若他的目光话语动作能够溺人,她早已呼吸不得,推在他腕前的手都开始微微作颤。
贺喜翻腕而下,又挑起一块肉,送至她唇边,眸中黯光含笑,低声道:“以后不得拒荤不进,不然哪里能有力气……”
后面半句话被他生生截断,可他眼中那忽明忽灭之光,顿时让她明了他话中何意。
她心间被他搅得一室狼藉,身子奇软,由着他一块快地喂她吃完那盘羊肉,脸都要绽出血来。
从不知单单两句话而已,便能被他挑弄到这境地。
贺喜见盘中已空,便将匕首插|进饭中,将刃上油渍擦了擦,而后收回长靴里侧皮套中。
他听不见她开口,不由挑眉,见她脸庞僵红诱人,便拣了软绸,手探至她唇边,轻轻抚过她的嘴角,笑道:“若是不肯吃肉,以后我便餐餐都来喂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