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欢微微一笑,听他两句话,心便一下放了下来,道:“好。”又看了看他,缓缓转身,自向前行。
十步之后忍不住又回头看,恰见他才转身,大步飞扬往回走去,身上玄甲色泛鸦青,一路渐渐隐入夜色当中。
直到再也看不见。
一觉竟是无梦,睡得极其香甜。
醒来时日已西落,于远处阑仓山巅衔了道火红金茫,烫眼烫心。
英欢拢衣出帐,吸几口外面山间清风,心情顿好,欲叫人传膳之时却见几个守衞神色均是古怪,不由蹙眉道:“怎么?”
一禁军士兵上前,低声礼道:“今晨,邺齐皇帝陛下抽点东面营中留守之兵八千人,出营北上,至此时犹然未归。”
她心裏一惊,盯住那士兵,紧声追问道:“可知是去了哪里?”
士兵摇头,握戟道:“问过东面营中的守兵,却道圣意不可泄,又道昨夜里陛下去过东面大营,当是早已知晓。”
英欢一时火起,一把抽过那士兵腰间佩剑,冷眼一瞥,再未多言,转身飞快便往东面营中走去。
合营之处有两个邺齐士兵,见她过营忙上前相拦,道:“陛下,皇上不在营中……”
英欢冷笑,“朕知道他不在,”她抬眼看看这两人,辨出是昨夜在中军大帐中是见过的,不由紧紧一攥剑柄,沉声道:“邺齐守营之兵,八千人马去了何处?”
两个士兵互望一眼,皆垂首道:“不知。”
她嘴角微垂,面上冷笑也消,猛地抬手扬剑,卡在其中一人颈间,冷冷道:“朕为二军主帅,斩你一个小卒,不需旁人来言。”
那小兵未料到她会这般冷戾,一时抖起来,却仍道:“……真的不知。”
英欢望着他,腕间一用力,剑锋染血,他颈间被划开一条浅口。
另一名守兵急着叫道:“陛下!”
她冷眼一扫,“说不说?”
被胁那人脸色僵白,颤着道:“回陛下的话,昨日接北面来报,中宛燕朗一部派兵五万南下,像是先得二军伐巍之策,欲解巍州之急。”
英欢眼瞳一缩,眉头紧皱。
那小兵以为她是不满他之所言,慌忙又接道:“皇上今日抽点营中八千人马,亲率大军北上,意在阻其所进。”
掌中之剑砰然落地,溅起沙灰一片。
英欢手抖得握不成拳,死命咬着牙,不敢信自己听见了什么。
昨夜所道宾州大军遭袭——
分明就是骗她之辞!
这才想起他之前甲胄俱全,堂然就是一副即将率军出兵之样,可她竟被他三言二语就搅得失了神。
燕朗之部,中宛大军五万,他竟敢只抽八千兵马便北上阻援——
疯了不成!
难怪不愿告诉她,宁可骗她也要瞒她。
她想要冷笑,可人却僵乏难耐,脸上连一丝生色都作不出,眼前血幕片片,又想起狄风战死的那个梦。
他知她恨燕朗入骨,这是要替她报仇。
她怒火中烧,一脚踢飞地上之剑,心底一阵阵地抽痛……她不需他这般为了她,以命相搏!
那邺齐士兵慌忙抬手压住颈侧伤口,急着往后退了两步;另一人更没料到英欢会动怒至此,虽是不解,却也不敢忤逆她,低了头也想退。
“站住。”英欢眼底血红,声音寒渗骨髓。
二人停下,对望一眼,僵然不敢动。
英欢缓过盛怒之火,慢声问他二人道:“昨日接报时,中宛大军行至何处?”说完,又挑眉望了眼地上落剑。
右面那人辨出她眼中何意,忙道:“五万人马将过登州,距阑仓山北尚有三百里。”
她垂睫略算,待斥候快马回营以报之时,中宛大军当是更近,难怪他要连夜布议出兵,口中不由又问道:“邺齐八千兵马发往何处?”
士兵小声道:“此事确是不知。”
英欢目光扫至左面那人身上,盯着他压于颈侧的手,唇一冷扬,“当真不知?”
那人脸色早已僵白似纸,低头低眼飞快道:“当真不知。皇上率军令出无定,常是人于阵中定令以发;因是只知兵马离营赴北,不知圣心何向。”
英欢蹙眉,又看二人几眼,其面上惶惶之色犹然未消,当是不会骗她,这话听起来确也像贺喜行事,便不再与这两个士兵为难,上前几步拾起地上落剑,冷眼冷声道:“北面若有消息传回,你二人当即时报与朕,否则莫要怪朕心狠。”
二人忙点头,“遵陛下之令。”
她未再多言,握了剑转身,快步回营,一路脚下时重时轻,夕阳暖光铺洒而下,却是奇冷不已。
一入帐便叫人传此次统京西五千禁军护驾至此的洪微过帐见驾。
洪微人至之时,正是夕阳全落之景,天际并未全黑,却是灰蒙蒙一片,行帐中光影黯淡,并未燃烛。
他低首行礼,“陛下,”听不见英欢开口以应,不禁抬头,见她倚在案旁发愣,便又道:“陛下?”
英欢忽而回神,眯了眼去看,见是他,随意一挥袖,道:“虚礼免了,过来些。”
洪微上前,迟疑道:“陛下,可须臣点几支帐烛?”
英欢微怔,这才发觉天已渐黑,自己竟忘了叫人燃烛,便轻点了下头,待看他走去帐角将几处高烛点了,才又道:“此次讨伐巍州南岵残部,未点京西禁军,你心中可有怨?”
洪微摇了摇头,恭敬道:“臣断不敢有怨。”
京西禁军上将下兵,对她礼敬之数自非东路大军可比;此次两军合伐巍州,方恺因洪微麾下人马未曾经战,便留京西五千禁军于大营中,一兵一卒都未调用,而洪微自始自终也未说过什么,尤是令到既行,毫无怨言。
英欢唇微扬,目光带了嘉许之意,轻声道:“倘若朕此时有事托嘱你,需你出兵以任,你可愿意?”
“自当从陛下之令。”他低头道,语气毫不犹豫。
她起身下案,走至他身前,定望着他,低声道:“你出兵北上,沿向登州一路派探马索寻邺齐大军之迹,若遇之,则传朕口谕,拦其不得北进。”
洪微虽面露诧色,却仍道:“是。”
英欢心中又虑,以贺喜之雷行之风,莫论此时派兵还能否追寻得到,便是追上了,恐怕洪微也拦他不下,不由又道:“若是邺齐大军一意北进,你便领兵与其同进退,只道是朕遣派你去的,一切都听邺齐皇帝陛下之令。”
洪微听了微一皱眉,此二令互为矛盾,着实让他摸不着头脑,不知英欢心中究竟何意,默了半天,才应下来,“是。”
令自上出,他谨奉圣意。
英欢晗首,又叮嘱一句:“北面若有动静,随时派人回营以报,万不能耽搁。”
洪微再点头,“是。”
英欢看他,轻浅一笑,“去罢。”
洪微领命而退,帐帘掀起又落,夜风顺隙扑入,险些撩灭烛焰。
她垂首,笑容瞬时皆消。
五千人马可谓杯水车薪,然聊胜于无,她倾己之力,所能做的不过这些而已。
此时营中才是真的全空了,人也空,心也空,思系南北两面,摇絮纷飞一般,莫论如何都定不下来。
外面夜已全黑,如炭似墨,黯无月星。
风簌簌扫帐而过,此夜冷甚前一夜。
人行马过,噤声无言。
八万兵阵于夜色中疾速而行,远处巍州城西高墙之上隐有亮光,纵是尚有二里亦能一眼望见。
方恺身上银甲之光于阵中甚是醒目,臂夹长枪,待人马又行一刻之时,忽而转身传令止军不进。
兵马一波波停漾止住,黑压压覆于巍州城外广袤之原上。
曾参商驱马上前,至方恺身侧,斜眉以望,低声道:“方将军为何叫大军停下?”
方恺回首,双眸漆黑如夜,抿着唇盯了她一阵儿,才一扯嘴,轻嗤一声:“曾大人难道是怕方某临阵不战?”
曾参商知他心生敏锐,尤是自己所道何言在他耳中都成了监军之辞,不由皱眉,道:“在下因不解才问,方将军何必出言相讽。”
方恺眯了眯眼,忽而伸手拨弄了一下她身侧长弓,挑眉道:“攻城之战,此物多余。”
曾参商凝眉看他。
方恺似笑非笑看她两眼,慢慢又道:“不过曾大人本也就不懂兵事,虽为监军亦不必上阵以战,既如此,还是回阵后去罢,免得到时刀枪无眼,伤了大人分毫。”
浓浓讽意,外加不屑之情,她就是傻子也能听出他话中之意。
曾参商人在马上僵了片刻,却是不怒反笑,道:“方将军滞军在此自有道理,在下不再多问将军议策。”
方恺愣住,脸色变了变,一低头,狠啐了口,自言自语道:“也罢。”又转目看向她,咧嘴道:“城西三十裡外是南岵大营,至今身后未闻战声,可见余肖一部还未袭营;城南城北尚无火光以现,是以江平、于宏两人未始攻城;待此三部先袭,南岵城内兵防势必重南北轻东西,我部才可趁势一举攻破巍州西城。”
曾参商默然半晌,轻一点头,道:“有理。”她看向他,笑了笑,“在下初随军行,还望方将军往后不吝赐教。”
方恺本就是吃软不吃硬的性子,听她这么一说,面上竟露出些臊色,转了头过去,自己向南望了半天,然后抬手在腰间摸了一阵儿,解下来一物,回身递与她,低声道:“喏。”
曾参商挑眉,伸手接过,夜色之下看不甚清,隐约可辨得是把弯刀,不由握住刀柄一抽,刃光亮眼,她抬头,笑道:“是把好刀。”
方恺半侧了脸,慢慢道:“你那长弓,趁早别用,免得添乱。”他停了停,又斜眸瞥她一眼,补道:“给你这刀可不是让你陷阵杀敌的,防身而已。”
曾参商收好那弯刀,淡笑一下,并未多言。
城南之向蓦然升起冲天火光,又有石落人嚎之声。
方恺脸一冰,定睛看过去,随即一扬嘴角,转身侧耳,半刻之后又闻身后西面隐隐传来厮杀之声,不由低声对曾参商道:“该走了。”
猛地策马至阵前,高声喝令麾下诸营都指挥使,分兵全速向巍州西城进发。
八万兵马瞬时如石断水一般分裂成十阵,由各将校带了,分开朝西城高墙火亮之处疾行而去。
万人齐动,带起风啸一片,刮得曾参商颊痛眼眯,但见人马自她身周呼行而过,如黑浪一般向西涌去,不由心起巨潮。
方恺口中呼喝一声,扬鞭策马随阵平治而去,甲片银光一晃一闪,瞬时唤回她心神。
她横眉冷眼一望远方城墙,猛地一抽马臀,紧跟其后,疾速而行。
二里之距,眨眼之间便至城下。
阵在前,她在后,人居于马上,心跃至城中,看油柜火箭飞至城头,火亮迫眼,满耳都是冲天厮杀之声,城周南北两面青烟滚滚,夜竟不似夜,血光染幕,一刺烫至眼底。
她胸口似被石车碾过一般,从未料到战场之象竟是这般惨烈,血肉扑飞之际她几将窒息,只拼命地拽稳了身下马缰才定住了身子。
撞车由两列前锋阵猛地推向巍州外城西门,随着士兵们的震天呐喊声,一下下地冲撞着厚重打卯城门。
声如洪涛,响震耳骨。
西城之上守兵果然不多,但弩兵一排排的箭雨射入邰涗阵中,马翻人落,刻刻见血。
又有一排厚甲之卒从城墙上往下倒浇火油,其间还有碎石一并溅落。
她怔怔地看着眼前一切,魂魄似被抽出,思考不得动不得,如石雕一般定在马背之上。
鬓边一声利耳之音,颊侧火辣辣的痛。
还未反应过来时,手中马缰便被人狠狠一拉,人马转了个圈,朝向后面。
抬眼就见方恺脸上染了血灰之色,眼中怒火似要将她烧透。
“愣着等死啊?!”他向她大声猛吼,手一扔缰,指向后面远处,“给老子滚回去,省得让人分心!”
这才反应过来,先前差点命葬箭下。
曾参商恍然回神,抬手飞快一抹脸侧,见沾了点血,幸而那箭只是划破了脸上一点皮,足底一硬,转眸就见方恺带怒策马回阵。
她心中如鼓在震,恨火飞窜,抬头朝远处高耸城墙上望去,伸手一把扯过身上长弓,又抽出五支箭,猛地张弓,将五支白羽横镞利箭一口气全搭于弦上,而后定睛朝城头火光望了一瞬,右臂一震,指松箭发。
五支利箭齐齐射向城头,一箭一中,五人倒下。
手中盛了火油的大桶呼啦啦全翻向城头之上的守兵之中,哀号之声瞬起一片。
城下邰涗士兵趁势猛推撞车,疯狂地撞向西面城门。
城门裂缝将开之时,方恺蓦然于阵中转身,回首望向她,纵是隔了这么远,他那眸光也要比身后火光更亮数分。
曾参商双手止不住地发抖,咬牙定神,对上他的眼,将长弓挎回身后,大声喊道:“方将军愣着做什么?攻城啊!”
方恺飞快转身,望见城门已开一缝,立时冲骑阵左翼狂吼一声,令其入城以攻。
两列前锋步兵疾速将撞车撤走。
随一声尖啸,左前方马阵侧翼飞速驰向巍州西城之门,一路之上火箭犹然未灭,焦黑之血粘稠不堪,马蹄染血踏火,冲向城门之速锐不可当。
将近城门那一刹,城门陡然自内大开,两架白刃数插、狰狞似兽的刀车被南岵守城之兵疾速推出。
只一瞬,就见前方血溅七尺,战马遇刀而翻,士兵滚马落地,甲盔触地之声纷纷不休,打头阵欲破城而入的左翼骑兵损一折二,后面数千人马立时止步不进。
曾参商深吸一口气,垂下眼睫,手紧紧攥住马缰,心还未从先前亲手张弓射杀敌军的激震中平复下来,此时更见不得这种血飞人倒马哀嘶的景象。
方恺咬牙,右臂猛地竖起手中长枪,大声怒喝道:“攻!”
曾参商闻言蓦然抬头,竟不敢信。
左翼骑兵闻言皆握紧了手中槊戈,看向城门口的刀车时眼底均是血红一片,听得将令,齐齐高吼出声:“冲!”
铁甲似浪而动,人马若洪前淌。
气如风扬,士不惧死。
最前面的邰涗士兵们跃马而下,一列将倒一列又上,数人手持长枪聚于一处,拼命狠顶刀车无刃之处,以血肉之躯生生冲开一路。
后面人马轰然踏尸以入,拼将砍刺城门内侧南岵守兵。
曾参商看着眼前血幕战景,嘴唇都在哆嗦,手紧紧攥着身下马缰,万没料到方恺会下如此狠令,而邰涗士兵们竟是如此不惜己命——
只为一胜!
方恺扭头,见她神色慌茫,驱马过来,扬手冲她坐骑之前挥了一空鞭,低喝道:“早晚都得习惯这种事,莫要于战场上露出这神色!”
她心底似被人狠狠掐了一把,猛地喘过一口气,俯身便朝马下一侧呕了起来,像是要将五脏六肺全都吐出来。
兵事之惨烈,人命如蝼蚁……
她呕得眼里都要滴出水来,头昏身软,手撑在马鞍上,抖得不能自持。
“才知真正的沙场与你心中所想甚远?”方恺的声音自前方传来,语气略带不屑,“久居庙堂之高,对你们而言,军中士兵们的性命不过是奏报折子上的几笔数字罢了……以为这广疆阔土都是不费任何就能得来的?!”
曾参商慢慢抬手,抹了把嘴,眼里滑出一粒水,顺甲而落。
不是泪。
只是因身子太难受才……
方恺默了一瞬,低声道:“真是没用。”转身飞鞭快马便朝前冲去,口中大喊道:“中军散开待令,右翼随我一道上!”
轰轰战声无休无止,将她耳膜震得僵痛万分。
伏在马背上动不了。
她果真是……没用。
头虽低着,心虽颤着,但城中突起冲天火光一片时,她却猛地撑起身子,抬头望去。
内城东面红光耀夜,火势凶猛无比。
一望西面城门,守兵竟是一时全撤,方恺本欲带军追攻而入,却在见了内城大火之后,急令全军留地以待。
曾参商脑中飞翻乱转,心中之前阴霾如被风扫,一时尽抛脑后,只顾急急整甲正身,而后策马冲将过去,口中大喊:“方将军!”
方恺见她人已回复常态,嘴角不由一撇,直盯着她平治过来,却不说话。
“内城东面……”她急喘,随后一顿。
方恺皱眉,低低“嗯”了一声,扯了扯掌中马缰,不语。
曾参商见他这神色,想见当是同她想的一样——巍州内城东面乃邵定易所居之处,从南岵宫中封桩库携至中宛的残财也尽数屯于那里,此时东面起火,莫不是邵定易又要弃城以逃,宁可烧毁大量财物,也不肯叫邺齐邰涗占了去!
她不禁一急,怒道:“方将军既是明白,为何还不叫大军入城救火?!”
须知此次二国合军共伐,邰涗意在囚人,而邺齐旨在夺财,倘是邰涗大军眼睁睁看着封桩库被火烧毁而不入城施阻,那负责牵制南岵城西大营、以便方恺之部能顺利攻破西城的七万邺齐大军又怎会罢休,而两军之间又会成何局面!
方恺冷眉低眼,侧身对着她,压低了声音道:“休得干涉军令!西门守军全无,南北二面未破,它内城东面纵火以诱,你知我大军进城之后不会遭伏兵来袭?!”
说罢,斜睨她一眼,就要驱马回至阵前。
后颈处忽而一冰。
方恺眼眯人僵,缓缓半转过头,颈后冷硬之物亦随着他的动作而移至颈侧,他低眼去看,喉下一寸处,赫然正是他先前才给曾参商的那把弯刀。
锋刃利亮,映着远处城中越燃越熊烈的火光。
曾参商一震手腕,盯着他,飞快道:“哪怕城中伏兵不可数计,你也得率军入城救火!否则,”她顿了下,眼中光芒凌厉,“我以监军之身,将你当场军法处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