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雪止风消。
初升红日照洒一地棉雪,刺眼之茫透过窗棱扑入内殿中,划过二人之间,帐幔金花迎着灿阳跳闪了几下,微微一晃。
她蹙眉眯眸,一下醒了过来。
一整夜都是同一个姿势,被他紧抱在怀中,身子此刻僵得紧。
她抬眼,就见他仍未醒动,日茫碎丝在他侧脸上镀了一层金,鼻梁下阴影一片,两相对比之下,衬得他面庞愈发陡削。
她慢慢抽动胳膊,抬手想要触他俊脸,才一挨上他的下巴,手便被他一把攥住,滞在那里。
他缓缓睁眼,定眸看她半晌,才开口,声音慵哑:“……不是梦。”一弯唇,捉住她的手放在嘴边,亲了亲。
她推开他,兀自起身,拨散了长发,重新绾起,又去拾衣来穿。
他从后面伸手环上来,圈住她,亲亲她发顶,又亲亲她脸颊,最后贴着她耳朵道:“我遣人将衮衣送来这边?”
她摇头,轻声道:“让人瞧见总是不妥,”拨开他的手,下地,“我回去换。”
他坐着,只是看着她笑,眸子里深如千丈渊谭,沉不见底,半晌才伸手摸了摸她的脸,道:“巳时,我去迎你。”
她抿唇,点头,披了绒氅之后又转身,看他面现疲色,不由道:“夜里未睡好?”
他眉宇间淡色沉黯,看着她,未答这话,却道:“……真想能夜夜这般,抱着你睡。”
随即晃眉,微微一笑,又道:“去罢。”
她忍不住上前,淡吻了他一下。
他眸间忽涌浓情,水光漫漾,却未说话,也未动。
只是冲她弯了弯唇,看着她离去。
久久,才起身下地。
殿中另头软榻之上,青衮金冕熠熠绽光,帝道十足。
巳时还差一刻,殿外便起辇落之音。
她理了理朱衣衮服,披了厚裘,待听见外面有人叩殿请驾,便慢步行了出去,没踝积雪盖过赤舄,冰凉渗心。
远远成德门处,铁林仗衞分列两侧,苍青甲光映雪折日,一眼扫去,不知尽头何在。
岢肃生威。
外面雪地之上,二辇并列。
他衮冕大服在身,人俊而挺,并未上辇,只是站在一旁,看见她出殿时薄唇弯了一瞬,然后朝她走了过来。
那边二驾十二个辇官垂首在候,他罔顾众人目光,走至她身前,撩袖伸掌,冲她低声道:“来。”
她心底微颤,每一回听他这般说,都觉踏实万分,仿佛无论怎样,有他撑于她后,无甚可念可担心,只消顺他之意,便好。
上前半步,伸手放进他掌中。
他一撩大衮,拉着她转身,带她跃雪行了几步,送她上辇,抬手扶住一侧龙柱,逆着刺眼阳光,低低道:“坐稳了。”
背着光,她在辇上看不清他面上神色,只看得见他眸底淡淡一闪,然后见他转身,绕过她,走去另一帝辇。
宽肩挺背仍旧宽挺。
只是看他那一步步迈出去,竟似踩在她心头上一样。
她沉沉一喘,手去扶辇柱,想要探身唤他,却见他已然上辇,未过多久,二辇起驾并行。
辇身摇摇在晃,辇官靴底压雪嘎吱之声不休不止。
她心裏忽然有些乱,继而慌,闭了眼又睁开,想笑自己无故生愁,却是无论如何都祛不褪心底那丝惧意。
可到底是在惧什么,她却全然不明。
为帝十四年,统朝为政、出征在外,以女子之身衔一国之尊、压三军之阵,坐享这天下半壁江山,世间无人比她尊荣更甚……到底还有什么可惧的。
思绪滚滚在翻在涌,却抓不住脑中将明将灭的那一抹淡淡幽光。
步辇忽止,重重一顿。
她一下回过神来,才发现崇元殿已在眼前,转头去看另一边,见他辇驾亦停,东面有诸军将校素服在列,但等他二人下辇入殿。
他下辇,双袖一展,挥平衮服浅褶。
邺齐军中一人出列,疾步而来,待至近处时她才看清,是谢明远。
她亦下辇,眼望那边,就见谢明远双手奉剑与他,他漠看一眼,接了剑,转身回望向她。
然后大步走过来。
她看着他,不等他走近、不等他伸手,便几步上前,仰起下巴对上他的目光,一扬大袖,去握他的掌。
他身形稍滞,随即展笑,牢牢捉住她的手。
内外诸衞,二军将校,降臣礼官,北戬使副……千百众人之前,她与他执手共行,玄裘朱衮灼浓刺烈,火一样烧过厚厚积雪,一路燃入殿中。
崇元殿中肃冷不已,高位之上二座齐尊。
相斗十年,相缠四年,百河千川万丈广疆,刀光剑影几国征战,终得一日,她与他同着衮冕,执手上殿。
不由心颤。
明明是真的,却偏偏不敢信这是真的。
他紧紧握着她的手,一步一步走上去,待入座前稍稍停了一下,扭头看她,另一手将那冷剑横递过来,低眼哑声道:“……替我拿一下。”
她尚来不及反应,只下意识地握住那剑。
下一瞬便被他轻拽回身,落座,衮服鼓张,带起薄风一阵。
她微怔,置剑于膝,不解他之意,一切都太快,只见殿外两军将校由祗候舍人引着鱼贯入殿,分列殿中左右两侧。
他仍然握着她的手,搁在二座之间合而无缝的雕龙扶手之上。
她望着下面黑压压的二国军臣,分明都是熟悉的面孔,可却忽然统统变得不真切起来。
脑中刹然间空白,恍惚一片。
耳边传来殿外阁门使高声宣敕北戬使臣朝献拜降之声,又闻他开口准觐,未过多久,便听得殿内众人回身错甲之声。
北戬皇五子进殿,副使随后,手捧已定国书,趋步上前,至御座之下。
有中宛降臣礼官在下,依礼审问讫,按旨放罪。
呈国书于二帝王座之上。
她怔然看着下面这一切,仍旧回不过神来,手忽然被他用力一攥,才陡一抽气,刹那间神回眸转。
北戬使副前后立于两面军臣之间,待礼官宣敕毕,便冲上俯伏而跪,行臣子三叩大礼。
高呼三声万岁。
声音荡在这大殿之中,撞击四壁,又震回她耳中。
就在这余音未消之时,手又被他轻攥一下,耳边恍恍传来他低至极致、碎哑不拾的声音——
“别恨我。”
她遽然侧头,不顾下面跪着的北戬皇子,不顾其余众数依礼正跪而伏身于下的两军将校们,只看向他。
他脊骨仍旧直挺,帝气雍容如常,薄唇紧抿,容肃而苍,一双陡闪褐眸……慢慢地阖了下来。
下面百余臣子齐拜二帝、山呼万岁之声恰时响起。
可她却什么都听不见。
他握着她手的大掌,一点一点硬下去,一点一点冷下去……
却始终将她攥得紧紧。
她人如石化,胸口血液崩沸,又冻凝成冰,无法呼吸。
耳膜疯狂在颤。
往言排山倒海般朝她扑来,瞬间便将她淹没至溺。
……真想能一直握着你的手,再也不放。
……天下苍生万物不扰我心,唯惧一事而已。
……诺大天下,泱泱之世,战且未休,疆尚未定,我不会不在,你身旁。
……若能早些这样,该多好。
……我等不及。
……以后,都依你。
……至死,都不再与你分开一刻。
她被他攥着的手微微在抖,随着他一点点冷下去,握着剑的另一手却滚烫滚烫,如火淬铁。
身上每一块骨头每一寸肌肤都开始痛。
别恨我。
至死……
都不再与你分开一刻。
百人俯伏,额手贴地,青甲苍茫寒冽甚。
殿外金阳映雪灿茫落,殿内阴霾逼人戾气扑。
满殿寂静无声。
“退殿。”
她开口,浑身冷冰,素齿都在颤。
不令平身,不犒降使,不摆殿宴,只道退殿……
实不合礼矩。
跪拜百臣,黑压压一殿,却无一人起动,但等她再言。
她浑身骨节都在响,碎的碎断的断,裂骨入肌,刺痛万分,被他凉寒大掌握住的右手已无知感,眼底渐渐腾起血雾。
心头大火遽燃——
“退殿!”
语烈声扬,响震一殿人心。
她左手猛地握剑一收,剑鞘碰座,击起寒战一音。
殿中俯臣左右两列之首近在御座之下,谢明远同方恺闻此异声,不约而同抬眼,悄然朝上望来。
一望之下,又不约而同陷眉大惊,叩首之下蓦然起身。
二人对视一眼,疾速分令两军将校退殿,又令阁门使及祗候舍人领北戬使副退下,才回身对座跪下。
她坐着,一言不发,看着殿中错乱之象,眼底血色愈浓。
心中战鼓之声激擂不止,眼中兵尘马埃纷杳不休,人似寒冰一块,半天动不得。
他笑,他怒,他玄锦挥展,他铁甲硬悍,他纵马昂扬驰骋沙场,他雍华无致肃摄政堂……
幕幕之象在眼前飞闪而过。
眼底血化成冰。
冰融作水。
心底苍凉一片,痛也不知。
……“陛下。”
二人在下不知唤了她多少声,她才略闻一音,神似回转,动眸朝下看去。
谢明远逆颜相视,低声道:“陛下,臣立时去传苏院判入殿,还请陛下于殿中莫慌……”
她仍然僵着,右手指寒,心似遭刃狠划一道,滚血生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