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二十(1 / 2)

欢天喜帝 行烟烟 4485 字 3个月前

大历十四年八月二十六日,上寤生子于西宫,赤光绕室,异香经宿不消,时人皆异之。

子寡,又名独,生来双瞳异色,不喜哭闹,及降,体有金色,三日不变,朝臣既闻,皆奇之。

上自产后,体虚多疾,赵太医烁令其久养,百司奏事,时时委于平王详决,以平王素多谋策,常称旨,由是参豫国政,朝中旧臣皆敬之。

十一月初八,御史台言谏平王益用事,专宠于政,久之疑不能制,望上阴废之,上怒而斥之。平王既闻,自请归宫,不视朝政,上不允,驳之。

十二月初十,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集贤殿大学士沈无尘衔领百官,再拜表上,以天下既定,请议移都一事。

…………

殿中熏笼花香暖风浅漾,殿角宫烛轻光摇曳微闪。

外面风雪缠错,殿门一开一合,暖意瞬时散去三分,又有寒冽冬风裹着雪花窜进殿内。

冷意及身,她一下便醒了过来,翻身去看,就见他毳氅上满是落雪,正在外殿宽衣。

不禁掀了被子,匆匆一裹外袍,下床走了过去,也不顾雪融之水,便从后面抱住他的腰,埋头在他宽厚背上,轻声道:“怎的不去裏面?此处宽衣,当心受凉……”

他低笑,握住她的手,将她扯到身前来,一把抱起,往裏面走去,边走边道:“怕吵到你。”

她搂住他脖子,红唇扬笑,轻轻吻了下他侧脸,道:“宫烛都未全熄,本就在等你回来。”

他将她扔去床上,利落除了衣袍,挑眉看她一眼,俊脸在夜色烛光下愈显惑人,叫她脸庞一潮,不由翻身埋脸,不再瞧他。

未多时就觉床榻轻晃,身旁一热,下一瞬人就被他圈进怀里去,耳边传来他沉沉的声音:“你身子久久都未大好,往后夜里切莫再熬着等我。”

她去摸他大掌,轻声道:“你身子又何尝得愈过?这些日子来国政皆委于你,日日天亮不及便出殿,入夜之后才归来,我看在眼里,心中怎能好受。”

他抱着她,慢抚她后背,沉声笑道:“待冬日一过,你也就该大好了,到时我复政于你,换我心中难受便是。”

她听出他话中调笑之意,知他有意逗她开心,由是心口更涩,脸在他胸前微蹭,“今夜回来得这般晚,是在中书同沈无尘等议改元移都诸事罢?”

他点头,“还有不到二十日便至年末,诸事都得尽早定下,待明年初时便诏天下。”

她抬头看他一眼,“除却改元,我亦想将国号改了。”

他一怔,半晌不说话。

她不顾他出神,兀自开口道:“……改国号为平,你觉得如何?”

他眸子湛邃,看她良久,忽而翻身压她在下,声音暗哑低沉:“我知你在想什么,只是你毋须为了我,而断邰涗一朝于此……”

她抬手勾下他的脖子,凑近他,一字一句道:“并非是为了你一人……天下四国,合疆分朝,此功邰涗本就只得一半,这天下又何止是邰涗一朝天下……倘是旁人夺了你邺齐江山,改天下之号亦在情理之中,奈何我改就不成?”

他埋头下来,深深吻住她,舌尖滑过她柔嫩唇瓣,口中低低道:“……便依了你。”

她眼底淡淡涌水,轻笑一下,复又将他搂得紧了些,开口又道:“移都一事,你是何意?”

他将身子撑起来些,剑眉一斜,“你莫不是又要看是不是与我同意……”

她眨了一下眼,伸指在他胸前轻划,“此次不需你去研墨先书,因为我知道……”悠悠一笑,“你我二人定是同意。”

“逐州。”他眸中亦升笑意,“今日都堂议事时,我便提了逐州。”

她笑意愈浓,“……我亦想定逐州。”

逐州乃邰涗、邺齐、南岵三国交境之地,原为南岵边境重镇,后为邺齐所夺,再后来又归邰涗所占,民风交杂,三国之民俱存,不论地势人心,于逐州定都,都是上上之选。

他撑臂侧卧,勾她入怀,眼中温光一片,“若非当年逐州一役,你我二人还不知何时才能得缘相见……逐州一地,于国于私,都是定都不二之选。”

她点头,心中忆起那一次……不由抬睫瞅他,佯怒道:“当时你列阵于邰涗军前,命人擂鼓激喊,道我荒淫无度,此仇我至今未得报。”

他低笑,伸手去揉她的下巴,挑了眉问她道:“想要如何报?”

她作势压上他的身子,伸手拨开他襟口,长睫一垂,手指去按他薄唇,轻笑一声,“我不能枉担了这荒淫之名……”

他一把将她身子按下来,心跳甚快,却是忍了半晌,才哑着嗓子道:“当日你生寡儿之时痛成那般,我怕你身子现下仍受不住。”

她脸色红润,声音低了下去,“我没那般娇弱……”停了停,又小声道:“赵烁那日说我因生寡儿身子大损,往后想要再有身孕也是难事,所以你不必着意去忍……”

自那时顺州城中一夜至今已是一年有余……其后他旧疾突发,她有孕在身,产子之后又是体虚,便一直拖到如今,想来他亦是忍得极辛苦。

他听她这般细语在侧,喉间不禁粗喘起来,身上阵阵躁热,再耐不住她撩拨一言,眸中火苗遽燃,一掌扯落她身上衣物,抚上她柔白娇躯,低声道:“……今夜可是你招我的,莫要后悔。”

她轻喘,身上滚过一层战栗,才要再言时便被他猛地压至身下,吻如狂风暴雨般骤落而下,瞬时湮灭了她心中神智……

殿中灯烛仍在轻晃,柔光斜映,漫天雪夜下,独此一处春意盎然。

半夜时分,殿中熏笼香冷,锦衾略寒。

他半梦半醒间,习惯性地伸手朝一旁探去,却未触到她的身子,不由乍然醒过来,才要掀被起身时就见她撑身在侧,青丝垂在他身前,正低眼在看他。

她见他骤然间醒来,倒是一惊,身子缩后几分,半晌才淡淡一笑,也无多言,顺势靠下来,偎进他怀中。

他胸口暖热,抱紧了她,低声道:“怎的不睡,看我作什么?”

她良久都未开口,呼吸轻轻淡淡,伸手搭在他腰间,待他又问了一遍后,才轻声慢道:“……自你病醒之后,我时常怕你阖眼一睡,便再也醒不过来。”

他默然不语,手臂上力道重了些,将她紧紧扣在胸前,未多时便觉胸口处冰凉潮润,知她落泪,身子不由僵了,心底跟着一湿,哑声道:“命由天定,实非人力可控。然只要我一日未死,便一日陪你,看尽这天下芸芸苍生,世间百态……更何况,你我二人相守之时方始未久,往后日子还会更长……”

“是三人,”她微有哽咽,抬起头,轻声打断他:“还有寡儿……”

他低眼,看她水亮双眸,想起那时她有多伤多痛,心底不禁恻然,双臂环紧她,点头道:“是,还有寡儿……”

殿角宫灯烛苗噼啪燃响,亮黯交错间映出他眸间深水,湛澈汪涌。

…………

乾德元年正月初一,大赦,改元,定有天下之号曰平。赐东西二朝百官军士爵赏,贬降者叙复,流配者释放,父母该恩者封赠。遣使遍告臣国郡县。

二十六日,诏谕诸镇将帅,大宴。

二月初二,命建都逐州,遣使为君令,东西二朝国库出财各半,约时二年建成。

三月二十日,以曾参商战时护驾有功,昭其女子之身于朝,许其女装上朝,参政议事。诏谕既下,天下人闻之皆撼。

四月初,令中书门下二省并同礼部共议,开天下女子恩科,各路州县凡知书识文者皆可入试。试同进士科,分经义、诗赋取士,至礼部试时,以曾参商为主考、沈无尘为副。

九月末,礼部奏合格女子恩科进士凡二十八名,上亲召对讲御殿,择其十一人,许以为官。

自是有定,女子恩科三年一行,天下女子凡怀才者皆可入仕。又诏各路郡县治学,许女子入学,其后二年,诸法浸备,学校之设遍天下,而海内文质彬彬矣。

上自大历十四年后,多苦虚疾,朝中政事,常委平王决之。平王自此内辅国政,威势与上无异,天下人皆言国有二主,更有偏郡不甚明事者,只知平王而不知上。

朝中诸臣数次言谏,上皆笑而却之,仍许平王辅政重权。平王虽素多智计,然未有一事谋私者,久而众臣皆服,不复言谏。

乾德二年冬十一月,新都建成,群臣拜表,请易逐州为逐阳,上驳之,用其旧称,不使再议。

乾德三年春二月,诏告天下移都诸事,使东西二朝合班于逐州,徙遂阳、燕平宫中诸物,留两宫为东西行宫。

三月二十六日,幸逐州新宫,诸事礼成,夜宴群臣将校,上亲为之饮,赐酒七巡。

…………

春暖花开之时,人心正漾。

新宫之中,大宴临近尾声,不少朝臣将校已是半醉将倒,均得由嫣嫣宫女们扶着,才能出得殿外。

大殿一角,曾参商正被十来个年轻女子围着敬酒,一杯杯下肚,身觉乏力,可却挡也挡不住,正觉腹寒之时,身后横过来一只手,揽了她面前酒杯,替她一饮而尽。

面前女子纷纷垂首,脸上娇红,“沈大人。”

这十来人都是乾德元年首开女子恩科时英欢亲点的女进士,其时曾参商任主考,算下来情谊匪浅,虽平日朝中交之甚少,可眼下大宴之上,众人便不与她多留顾忌,再加上平常对她过往事迹多有耳闻,知她当年虽是文臣入仕,可却是因军功一路升上来的,不由对她更是好奇,想在宴时多加了解一些。

由是才拼命劝酒,无一人知她这么多年来事事不怕,唯惧饮酒。

沈无尘垂袖落杯,对众人微一点头,笑道:“我找曾大人有事,不知可否借人一用?”

此笑端的是儒雅风流,无人能抵,十余女子淡笑了几声,便都散了去。

曾参商看他一身紫袍玉带,多少年来都是这般儒淡不惊,心底不禁微动,面上却无甚表情,跟在他身后慢步出了殿外。

夜里凉风扑面而来,酒醒七分。

苍木之下,嫩翠新叶随风而落,掉在他肩膀上,又顺袍落在地上,悠悠一转圈儿,才停住。

她站定,抬眼看他,“何事?”

沈无尘从上而下打量她一番,嘴角一扯,道:“多少年来都是这般,眼下朝中女子非你一人,为何独你不|穿女装?”

曾参商一踢脚下石子,回身道:“沈大人若只此事,恕在下不能奉陪了。”

她欲走,他却猛地上前来,一把扯过她的胳膊,将她身子转了半圈,搂进怀中,低声道:“曾参商,你还要同我周旋多少年才罢休?”

她头一阵阵晕起来,只觉天旋地转,半晌才定了神,用力一挣,看他道:“在下何时同沈大人周旋了……”

话未说完,他的嘴唇便硬生生堵了下来,吞灭她一唇酒气。

她瞪着两眼,夜色中他微侧的脸庞那般好看,就如多年前那个满是阳光的午后、在秘书省后墙前第一次吻她一般,变也未变。

本已攥成拳的手慢慢松了开来。

心底渐渐一哀,她竟连那么久之前的事情都记得这般清楚,只因同他有关……

他许久才松唇,也不顾此处会不会有人路过,直看进她眼底,道:“我今年已三十七了。”

她眨眨眼,低了头,竟未察觉时间过得这么快……那一年他三十又二,风华正茂的年纪,官拜右相,轰动朝野……现如今他权势更大,移都之后两朝合班,传言皇上欲拜他为当朝左相,不日便有诏下。

他看她不语,声音不禁沉了些,抬手勾住她下巴,又道:“……你已二十八了。”

她愤而抬头,对上他的目光,厉声道:“便是八十二,沈相又能如何?劝我辞官,而自己独留朝中么?”

他面色波澜不惊,半晌微微一笑,道:“原来你在意的仍是这事。”手指一掐她的下巴,笑收声凉,“曾参商,如若我说,我肯弃官不做,只为娶你,你肯不肯也拜表辞官,下嫁于我?”

“肯!”她答,语中带气,狠一挥手,打掉他的掌,“怕只怕沈相再过百年,都不肯弃官不做!”

天大的笑话,当朝左相之尊位,放眼世间,何人肯弃?!莫说是他沈无尘了!

他悠然收手,自袖中摸出一封折子,展与她看,“辞官奏折我已然写好,明日便呈至天听,但望你言而有信。”

她一悚,竟未料到他是说真的,张口半天才道:“……你这是为何?”

他收拢折子,眸色淡墨,望着她,“多年来位及人臣,其中之感早已领略过了,任是再高之位,对我来说都无差别。而今天下已定,四海之中能臣俊秀纷杳叠起,朝中纵是无我,皇上亦不会如从前那般艰难。只不过……”他停下,微笑,“眼下,我只想要你。”

她耳边轻鸣,心口轰然一塌,眼眶竟然有些湿。

当年以女子之身入仕,所求不过为了证明女子亦能建功立业,而今她列位枢府重臣,为当朝女臣第一人,又以首开恩科主考之身推引了数名女子入仕为官……当年之愿,而今算已是达成了罢。

……本就不是贪权之人,朝中还有何可留恋的,这几年来奋力佐政,不外乎就是因为……不愿遥望着他而已。

他上前一步,逼她又道:“怎么,方才那豪言壮语一声肯,才过不到一刻便不作数了不成?”

她眼睫湿漉漉的,摇摇头,又点头,半晌道:“肯。”

他眸中乍然大亮,一把攥过她的手,“当真?”

她抬眼看他,扬唇而笑,笑得眼泪都滑出来了,最后哭得止也止不住,抽泣哽咽久久不休,“当真肯。”

他亦笑,笑声沙哑,眼角皱起,抬手轻擦她泪珠,低声道:“明日一道,呈折子给皇上。”

她用力点头,泪水滚滚而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