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开了双眼,床边如同往昔一般,是冰冷的。
昨夜的她,又是在书房渡过的么?
还是,是在装裱间里工作了一夜?
从琴玉大闹了云府之后,一转眼,已是半月有余。虽然现在她的人还在自己的身边,但她的心却已离得他更远了,远到他再也无法触碰。
徐子皓的死,成为了他们之间一道永远无法触碰的鸿沟。
轻扯了扯唇角,他翻身下床,打开房门,刚好看见容江端着一盆水朝这裏走来。
容江已朝他走近,却是低着头,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云秋尘敛起眉宇间的疲态,淡笑着轻唤了一声,“容江。”
容江听到他的声音,抬起了头,眼中却闪过了极为复杂的神色,“少爷,你醒了?”那语气不似以往那样热络,甚至显得有些冷淡。
云秋尘微垂眼帘,掩去了眼底的那份落寞,唇角却依旧挂着笑。
“容江,我自己来吧!”
接过了容江手中的水盆,然后端进屋内,慢条斯理地梳洗着。
容江一直站在旁边静静地看着,没有任何动作。
“容江,今天不用准备我的午膳了,我可能会迟一些回来。”
“少爷,你这又是要去哪?”容江皱起了眉。
云秋尘还是第一次听到容江这样质问的口吻,手中的动作不由一滞,然后又是淡淡一笑,“只是想出去逛逛!”
“逛逛?又是逛逛?少爷,你最近究竟都在做什么?”容江怒气冲冲地冲到云秋尘的面前,以一种极为不谅解的眼神看着他。“少爷,为什么你现在还有心情到处游玩闲逛?我就不明白,你怎么可以这么平静?虽然过去半个多月了,但我每晚都会作噩梦,你知道么?我每晚都从噩梦中惊醒,我看见徐子皓满身是血地瞪着我——”
容江的声音已然哽咽,“我尽量地往好的地方想,我想少爷也是为了我们,可我——可我那天看到琴玉姑娘的模样,我突然间又觉得,我们是罪人,不可饶恕的罪人——”
“这一声不可饶恕的罪人”让云秋尘的身体轻轻一颤,但他依旧紧抿着唇,什么也没有说。
容江抹了把脸上的泪,“少爷,我们等于是牺牲了别人的性命,来救自己——这样——这样——我宁愿死的人是我——”
云秋尘低垂着眼,看着盆中的清水。
“你——”
见云秋尘沉默的表情,容江最终还是咽回了后面的话,恨恨地握住了双拳。
这件事怪得了少爷么?
其实也不能怪他吧?
毕竟,这一牵扯就是云家上下几十口人命,让少爷完全放下也是不可能的。
而他其实更没有责怪少爷的资格,现在他能活着,全靠少爷,不是么?他又有什么权力这样责问他?
如果真的可以用他容江的命来抵这一切就好了!
容江不止一次这样想过!但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时间不能倒转,而他容江的命又算什么?能抵上这么多人么?
可是……虽然心底明白少爷是为了救他们,但这样平白地牺牲徐子皓,他真是食不知味,睡不安枕……应该还有其他办法,对么?
“少爷,你、你还是先梳洗一下吧!”轻轻叹了口气,容江勉强扯出了笑容,“那你晚上回来吃饭么?”
现在他跟少爷之间,好像能讲的话题就是吃饭问题了。
容江忽然觉得心中苦涩无比。
“嗯。”云秋尘点了点头,“我晚上回来吃。”
“哦,那好,我会让人好好准备。那、那我先下去了。”
“嗯。”云秋尘的目光还是盯着那盆清水。
容江看了云秋尘一眼,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出口,转身的时候,他忽然又停下了脚步。
“少爷,你去看看少夫人吧!自恢复记忆的这半个月来,她消瘦了很多,老是把自己关在装裱间里,几乎都没踏出过一步。我怕再这样下去,她撑不了多久。连我都无法冲破自己的心魔,更何况少夫人呢?我理解她此刻的心情,一定希望,当时死的人是自己吧?”
容江走了,但他留下的那句话,却像刀子一般直刺进了云秋尘的心口。
是啊,苏雨蓉已经死了。
那一日,在断屿山崖上,随着徐子皓一起死去了。
虽然她跟着他回了家,可是她的心,甚至她的灵魂都已不在了。
心口,忽然排山倒海般地涌上一阵疼痛,他眼前一黑,伸手想扶住什么,却碰翻了架子上的水盆,“咣啷”一声,清水溅了他满身。
他一手扶着架子,一手紧揪着心口,指节已用力到泛白。
轻闭着双目,他静等着这一阵锥心的刺痛过去,不消片刻,衣衫已被冷汗浸透。
这痛将会伴自己一生了,直到他死去。
那一日,他为了压住伤势,用了师父所教的调心大法,这种方法虽然可以让重伤瞬间複原,但时间一过,会反噬心肺。
他没有后悔过,至少,他为雨蓉解了毒,救回了她的命。
只要她还活着,就足够了。
这也是徐子皓的愿望。
强忍住胸膛里翻涌的腥甜,他指间微一凝力,伸指急点住胸前几处大穴,过了好一阵子,才让疼痛减缓下来。
每次都用封穴的方法压住疼痛,但随着这样做的次数增多,下一次的发作,疼痛就会越重几分,而且间隔的时间也越来越短了。
他还可以熬住这样的疼痛多久呢?
三更时分的时候,云秋尘带着一身疲惫回到云府。原本还跟容江说要回来吃饭,结果,又被耽搁了。云秋尘苦笑,轻靠着后院的石墙,闭目稍稍休息了一下,正想回房,却看见装裱间那里还透着烛光。
她今天又是关了自己一天么?
云秋尘也不知道自己是怀着怎样的心情,走到装裱间的窗下。在敞开的窗户旁,他看见屋里的苏雨蓉正半俯着身子很认真地在修复一幅画心。
她原本就不胖的,现在更是憔悴如斯。
尖瘦的下巴,让整张脸也越发小了些,就连身上那袭原本很合身的长裙都显得宽大了许多。
就在工具桌旁的案几上,摆着一份托盘,盘上放着的饭菜依旧分毫未动。
应该放手了。
他还在犹豫什么?而且,他也没有时间可以犹豫了。
早在从断屿山回来的那一天,他就已经下定了决心,可偏偏,她失去了记忆。
而这一失记,又让他重新燃起了一丝希望。
他想再多留住她几日,他想再多看她几眼,哪怕,只有很短暂的一刻。
可终究……一切还是要放手的。
他又何必这样留恋,从而徒增她的痛苦呢?
轻叹了口气,他回身走到门前,轻轻地推开了房门,然后对着她微笑。
“娘子。”
苏雨蓉只是轻怔了一下,并没有抬头,也没有说话。
“怎么又忘记吃饭了么?”极为自然地走到她的身边,他轻碰了碰那些盛满饭菜的碗碟,“已经冷了啊,我就这帮你去热一热。”
“不用了。”苏雨蓉终于抬头,语气却很平淡,“我不想吃。”
云秋尘看着她苍白憔悴的脸,“再这样下去,你会拖垮你自己。”
“我没事,”苏雨蓉淡淡回了一句,便又低下头,修复画心。
云秋尘忽然一把扣住了她执画笔的手,“娘子,你又何苦折磨你自己?徐子皓的死,与你无关——你若要哭,就放声地哭,你若要恨,就恨我吧,不要再折磨自己——”看着这样的她,远比她恨他,更伤他。
“是我害死他的。”苏雨蓉打断了他的话,并挣开了他的手,“如果你不是为了替我解毒,你就不会被迫与兀真合作,他就不会死。”
云秋尘无言地看着她。良久良久,才落寞一笑,“娘子,其实你的心底是恨我的,是么?”这一刻,他真的好希望她能永远地失忆下去,至少,那样可以让他安静地陪伴在她的身边。
苏雨蓉浑身一颤,半晌才淡淡应了一句。“我谁也不恨,只恨我自己。”
云秋尘微微合上了眼眸,掩去了眼底那抹伤痛。
够了,不是么?
再这样下去,他只会把她拉进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你先出去好么?我想尽快把这幅画心修完。”苏雨蓉又将注意重新放回了裱画上。
“好。”云秋尘没再逗留,走出装裱间的时候,为她轻轻关上了房门。
一幅画的画心可以通过技术修好,而人的心,怕是无论如何也修复不了吧?
凄恻一笑,他掩住双唇,压抑地低咳了几声。
应该放她自由了。
原本她就不爱他,他又何必这样困住她?
只是私心裏,他真的好希望她可以真正爱上他,哪怕只有一天也好。
但可能连这一天,都是自己奢求了。
在他答应徐子皓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自己势必会失去她。
没做过挣扎么?
不,他做过挣扎!
他只是一个很普通的人,他有自己的爱恨挣扎,也有自己软弱的一面,他甚至想过,什么都不要管了,只要可以和她在一起就足够了,可惜,最终他还是做不到……
当苏雨蓉走出装裱间时,发现天竟已又亮了。蒙胧而淡淡的天光,倾洒着大地,她却连一丝暖意也感觉不到。
秋天的气息越发浓重了,迎面而来的萧瑟秋风,让她从头到脚都打了一个寒颤。
是天冷么?
还是人的心太冷?
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她微合起双目,整理着自己纷乱的思绪。
那幅画的画心总算补好了,只要一会儿再好好装裱一下,应该就可以完成了。
现在的她根本就不想休息。因为只要一闭眼,她就会看见徐子皓,就会想起那日徐子皓被兀真打落悬崖的那一幕。
她真的无法原谅自己。
无法原谅自己总是成为别人的负累。
不管是徐子皓,或是云秋尘。
徐子皓是因她而死,而云秋尘则是因她而背上了永远也无法解脱的枷锁。
昨夜在装裱间,他惊痛而哀伤的眼神,她又怎会没看见?只是……她不知道该怎样面对他,也不知道该怎样面对自己?
这半个月来,她一直在漩涡中挣扎着,她曾试图过解脱出来,但到头来,只会越陷越深。
忽然,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她微微吃了一惊。
云秋尘。
他就坐在梅花树下,微合着双目,似已沉睡,黯淡的天光,衬着他的脸色苍白而疲累。
这么冷的天,他竟睡在露天下么?
心口不自觉地一揪,她连忙急步走过去。伸出手,原本想唤醒他,却又收了回来。
也许是脚步声惊醒了云秋尘,他轻蹙了蹙眉峰,缓缓睁开了眼眸,当他看清面前的人影时,竟是淡淡一笑。
“娘子,你那幅画裱好了?”
看着面前那张似乎一点也没变的笑脸,苏雨蓉微微失了神。
“娘子?”
那一声轻唤,让她清醒过来,“还没有,我只是想出来透透气。”她微微别开眼眸,不想再面对那张笑脸,“你怎么睡在这裏?现在天气越来越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