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话。您真心相对我们说的话,我也十分清楚。先生,您想为总统先生和您所属的党派拉拢我们这些人,这也无可厚非。但是,先生,我并非是一个容易热血沸腾的人,您用荣誉——何况还是被打了折扣的荣誉——是感染不了我的。”
果然不是那么轻易就能说服啊……被碰了个软钉子之后,夏尔并不生气。只是在心裏苦笑了起来。
没错,不到三十岁就在人事局这样的要害部门当中担任科长。虽然不像夏尔二十出头就当了国务秘书那样惊人,但是也足以使旁人艳羡至极。至少,他的学识和才能应该是没话说的,而且也不会轻易感情用事。
“好吧,跟您旁敲侧击确实是我的不对了。”夏尔笑了笑,把刚才的不快给扔到了一边,“那么,您是不希望支持波拿巴家族重新掌管法国吗?”
“那倒也不是。”罗特列克子爵又给了夏尔一个意外的答覆。
夏尔重新凝视着对方,等待着他的下文。
“总统先生不是天才,我看也没有他伯父的那种雄心和自负,他是不会带着我们再去同欧洲为敌的,他会依靠军队,但是也会谨慎行事,不会强行拉着我们走向绝地……如果您之前發表的那篇演说,同时也是他的思想的话。”
“您也看过我的演说?”夏尔没想到自己关于欧洲均势和法国地位的演说,居然能够流传得那么广。
“报纸上刊登了,我也仔细阅读了。”罗特列克子爵笑着点了点头,“十分有趣的言论,而且合我的胃口。至少,我在裏面没有看到一个穷兵黩武打算拖着国家同他一起崩溃的拿破仑·波拿巴,而看到了一个准备用谋略、必要时才采用武力来夺取桂冠的路易·波拿巴,我必须说,这个波拿巴虽然不及那个耀眼,但是至少不那么危险。”
但是他们都崩溃了,夏尔在心裏冷冷地说。
“所以,我也不是非常排斥他的想法,如果他非要重建帝国的话。”罗特列克子爵悠然回答,“如果非要给一个答案的话,老实说吧,我是持认可态度的。”
“但是不打算采取行动吗?”夏尔明白了。
子爵耸了耸肩。
既不想参与也不想阻止,只想着冷眼旁观,做个中立派,这倒确实是一个聪明人的选择呢。
“您很年轻,也很聪明,难道不是注定应该要有一个更好的前程吗?”夏尔决定用利诱来试试,“波拿巴先生十分重视军队,他也希望能够尽最大努力来扩大军队的实力也影响力……”
“尽最大努力?”
“是的,为了拯救这个国家,总统先生认为需要将整个国家和军队都革新一遍,确立一个有效率、有权威的领导机制。我也劝告过他,要扩大军队的规模,需要多少就扩大多少,最终使之凌驾于任何一个国家的军队之上,而我们是有这个财力和物力的。”夏尔隐晦地利诱着对方,“那么,您在这样一支前所未有的庞大军队当中,岂不是对您更好。更能发挥您的才能?”
“您真的这样劝告过他吗?”罗特列克子爵探询地看着夏尔。“您真的觉得对我们来说,军队越大越好吗?”
“怎么了?”
“如果您这样的聪明人,还抱有这种天真之见。那就未免太让人感到有些吃惊了。”子爵笑眯眯地看着夏尔,“不过,也对,您是一个外行人,当然会有一些这样的想法吧。”
“您到底想说什么呢?”夏尔有些奇怪地看着地方。
“先生,我们都是贵族,这裏也只有我们两个人。因此我们开诚布公地说吧。”罗特列克子爵不慌不忙地又喝了一口茶,“军队的存在,首先是为了保障国家的稳定和利益。也就是我们这样的人的利益。如果不是握在我们的手中,军刀就算再锋利又有什么意义呢?甚至可以说还更加可怕吧。”
夏尔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听着。
“一支军队,最重要的灵魂就是士官和军官。而为了我们的利益。我们就必须保证大多数军官得是我们中间出来的人。也就是说。得是贵族,或者某些布尔乔亚家庭。这个国家有三千多万人,但是我们这样的上层阶级也不过只有八分之一甚至十分之一,如果军队过于庞大,我们上层阶级的子弟怎么保证对军队的控制权呢?”罗特列克子爵的声音依旧十分温和,宛如给学生上课的老师一样,“您想想吧,如果大多数军官不属于我们的人。那么巴黎和1848年那样再度发生暴民暴乱的话,我们能够保证军队一定会为了上层阶级的利益而去镇压暴民吗?难道您觉得再重演一次让您的祖先上断头台、您的爷爷被迫流亡出国的悲剧很好吗?”
最后。罗特列克子爵重新看着夏尔。
“那么,从根本意义上来说,我们需要一支民族的军队,但是不需要国民的军队,先生。”
夏尔微微怔住了。
这是一个尖锐的问题,但是点出了实质所在。
夏尔终于发现,原来他犯了一个认知上的错误。
出于上一世的某些固定认识,他一直是默认一个前提,那就是“军国主义者一定希望有一支庞大的军队,越大越好”,但是却忘记了有一个根本性的前提,那就是——“在这个年代,军国主义者,很大程度上也是贵族统治论者。”
对帝国和它的贵族统治体制来说,它当然无比依赖军队和武力,但是他们会因此认为军队越多越好吗?
恐怕未必如此。
在原本的历史上,这倒也不缺乏范例,比如打赢了普法战争的德意志帝国。
按理说来,在用普遍义务兵役制聚拢了一支前所未有的庞大军队并且打败了法国之后,德国人应该一直把这个法宝奉为圭臬才对,但是实际很遗憾,在建国之后,直到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德意志帝国都是有名无实的普遍义务兵役制。
在那个时候,它每年出生男性人口在60万人左右,按照三年义务兵役的要求,它应该时刻保持接近200万人的军队,而实际上他直到开战前也只有87万人的常备军。
于此同时,每年出生男性不到30万人的法国却保持了80万人的常备军,几乎将每一个适龄男子都投入到了军队当中服役。从这个方面来看,以军国主义着称的德意志帝国反倒称不上是“穷兵黩武”。
是因为钱不够吗?并非如此,当时德国的财政状况足以拥有一直更大的军队,毕竟就连财政极其窘迫的沙皇俄国都保持了130万人的常备军。
真正的原因是,当时能够充任军官的贵族和资产阶级子弟已经不够用了,是为了德意志帝国最反动、最军国主义的团体本身的利益,而限制军队规模。
虽然当时容克贵族们几乎将自己的所有子弟都投入到军队当中充任士官,但是德意志帝国里,基层军官贵族出身的也只有三分之一左右,加上资产阶级出身的才有三分之二,堪堪保持着对军队的控制权——当然,高级军官职位基本为贵族所把持。
只有到世界大战爆发之后,出于对军队需求的无限增长,德意志帝国才不断扩充自己的军队。一开始这些国家都以为只用打几个月,但是他们失算了,单单德国4年最终总计动员了1300万人。这些帝国,几倍十几倍地扩大军队规模,同时也使得平民成为的中低层军官的主体。
也正因为如此,德意志帝国,奥匈帝国,俄罗斯帝国的王朝统治,纷纷在战争当中烟消云散了。
如果说这些王朝灭亡是因为战败,虽然有道理,但是还没有道出真正的实质。
为什么俄国和奥国在过去历史上也经常打败仗,但是不至于灭亡整个皇朝,而一战却让它们最终灭亡了呢?
因为在过去,即使在战争中失败,军队仍旧掌握在贵族手中,仍旧能够拿去镇压起义的民众(日俄战争后的俄国正是如此),而全面战争却使得军官的主体从贵族变成了平民——也就是说,这些王朝灭亡,不仅是因为战败,而且还因为军队实际上已经不在贵族手中,无法充当镇压国内革命的工具了。
于是,情况倒也十分明显了,对一个帝国来说,全面战争就意味着军队——阶级统治的最有力的工具——从上层阶级旁落到到平民手中,如果打赢了,那么还有希望用战争红利来舒缓国内压力,然后通过主导战后的军队複原工作,重新让贵族在军官当中占据主导地位;如果打败了,那么帝国和它的贵族统治就注定要在平民起义当中灰飞烟灭,根本无法使用武力镇压。
从这个角度来看,一旦开始全面扩军打总体战,帝国就只有战胜和灭亡两条路可走了。
所以说,贵族中有远见的人,考虑全面实行普遍义务兵役制、强力扩大军队规模这个问题时会像德·罗特列克一样考虑才是正常的——倒不如说夏尔本人的想法有些异常。
对于他们来说,宁可割地赔款给普鲁士然后血洗巴黎镇压巴黎公社,也不愿意让平民得势。
直到第三共和国时代,在挫败了陆军的复辟阴谋之后,共和派才得以能够改造军队,然后通过二年制普遍兵役制和不断扩大平民军官数量等办法,最终将法国陆军变成了所谓的“国民的军队”,充分实现了真正意义上全面战争——以不到4000万人口保持80万常备军,并且在战争当中动员了800万人。
那么问题来了,对我来说,是“民族的军队”更好,还是“国民的军队”更好呢?
夏尔陷入到了沉思当中。
现在继续说服工作显然没有意义,所以夏尔转移开了话题,开始了真正的闲聊。
已经是下午时分了,日影越来越长,金色的夕阳透窗而入,将整个房子都染上了一层虚幻的色彩。两个人的午茶也到了尾声。
“嗯,这是一次十分愉快的闲谈。”罗特列克子爵站了起来。
“那么,再见,德·特雷维尔先生。”
“再见。”夏尔点了点头。
这个人确实足够聪明,也有远见卓识,虽然是个贵族统治论者。如果能够引以为臂助的话,那就太好了。
看着对方离去的瘦削的背影,夏尔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