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川流不息的卢瓦尔河和河面上鳞次栉比的小帆船,欣赏着的夕阳下的壮观景色,虽然太阳已经完全隐没在了群山之后,将自己威严的光线收拢于黑暗之中,但是没有一个人再说话,三个人的心情都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激荡感。
“我的朋友们,既然你们可以不离不弃地帮助我,那么我就能够、而且应该将自己能够送出的东西馈赠给你们。不管是庄园,还是金钱,还是官职……还是别的什么……”他摆了摆手,制止了好像想说什么的阿尔贝和吕西安,“我知道你们肯定会说不是为了这些东西才同我站在一起的,也知道你们并非特别在乎这种东西,但是就算如此,我也应该这么做——我知道奇珍异宝也难以回报真正的忠诚,但是如果连珍贵的东西都不肯分享的话,那么我又有什么资格可以说自己重视同你们的友谊呢?”
然后,他又有些无奈地笑了笑,“况且,我刚才也说了,这个世界变幻莫测,我们只有抱成一团,才有可能在激流的狂潮当中岿然不动,保住自己曾经夺取的一切……你们的成就越高,那么我就越可能从中得利,虽然波拿巴家族现在看上去已经能够……所以,你们倒也别忙着感动,其实我也是在为了自己。”
他如此坦白的陈述,不禁让阿尔贝和吕西安再度笑了起来。
“那么,为了别人。也为了自己,让我们好好地团结在一起战斗吧。”直到最后,阿尔贝说出了三个人的心裏话。
接着。三个人不再留恋,转身就往回走去,而就在他们离开的那一刻,入夜之前的最后一缕阳光也消失了,整个天地都渐渐隐没于黑暗当中。
……
当他们回到了之前军队驻扎的地方之后,因为有些疲累、而且答应了要为夏尔写一份详细的报告,所以吕西安就回到了他们在当地早就准备好的军营当中休息去了。
而夏尔和阿尔贝则没这么轻松。作为官员,更重要地是作为贵族,他们还要去参加一些名流的宴会——虽然不是每个人家都必须去拜访一次。但是这座城市里的那些最有名望的人家,他们必须去拜访一趟,否则这是极其严重的失礼行为,几乎可以被当做“这些巴黎人果然自私堕落而且目中无人”的典型例证。
而德·利涅勒侯爵正是他们不得不去的人家之一。
“德·特雷维尔先生。德·福阿·格拉伊先生。非常感谢两位的大驾光临。”在两个年轻人准时赶到了场之后,这位侯爵彬彬有礼地朝他们两个致意。“虽然外省不如京城那么吃喝玩乐应有尽有,但是请尽管玩吧,两位的姓氏,足以为鄙人的客厅增光添彩。”
他的面孔端方,但是僵硬冷漠,两鬓也早已经斑白。虽然言语客气却并没有多少温度。似乎唯恐人家看不出自己只是为了礼节才招待这几位客人、并且因而给了客人们多大的荣耀。也许是从小所受的教育的原因,他言谈举止中总带有一些旧时代才用的词语。好像不这样就不足以显示出自己的高贵门第似的。
这位侯爵丝毫不带感情的致意,让夏尔和阿尔贝很快就明白了对方那种“你们这样的姓氏,但是也勉强可以进我的客厅,但是请别得意忘形摆出巴黎人的威风”的意思,于是禁不住相视一笑。
“感谢您的盛情招待,先生。”夏尔笑着回答,“但是我们只是公务之余顺道前来拜访一下而已,所以也没办法过于叨扰到您……”
接着,夏尔和阿尔贝就同这位侯爵说起了客套起来。
尽管其贵族门第出了几十法里之外便无人知晓,可是在省内这位贵族却被认为不容置疑,是这个城市小小的上流社会的领军人物,享有极大的名声,而且似乎还因此被看成了一个聪明人。
同大多数这种地方贵族一样,他对十九世纪产生的新贵一概不予承认,因而也就对之前的旧贵族们尊重备至。虽然表面上装作矜持冷漠,但是他心裏却还是对自己能否让这两位拥有更显赫姓氏的年轻人满意招待,有些惴惴不安。
正因为如此,看到夏尔和阿尔贝如此好说话,这位侯爵在心裏也暗暗松了一口气。因而对他们的语气变得更加和缓了一些。
寒暄了几句之后,他们两个走进了这位侯爵的客厅。
跟几乎所有地方贵族一样,客厅的装饰十分简朴,而且因为修缮不及时而变得有些老旧。客厅镶有灰色护壁板,墙上挂着几幅家人的肖像,客厅的地面上铺着白色的大方砖,中间摆着一张大餐桌,上面已经摆满了各式的乡间野味。而在客厅的远角,摆着几张牌桌,显然是供客人们在闲暇之余玩惠斯特的。
也许是因为侯爵对自己的初次检验感到十分满意的缘故,接下来侯爵夫人亲自招待了他们。这位夫人同丈夫相比要显得年轻许多,显然是因为不缺乏奉承者的缘故。出于同样的原因,说话嗓门很大,语气斩钉截铁,显然早已经习惯了在家里说一不二。
从任何一个方面来看,这对高贵的夫妻,两人都对当代的奢侈一无所知,他们还保留着现在只有舞台上才穿戴的服装,虽然点缀了一些几年前式样的花边。餐桌上的餐具和旁边家具,不用说都是老式的,同这对夫妇相映衬居然倒也显得十分和谐。
而客厅裏面已经有了一些客人,虽然门第显然没有侯爵一家那么优越,但是个个也是神气十足,而那些夫人们也是同样的神气,好像以为披上披肩。戴上软帽,就是盛装华服了。其实,她们一年买两顶帽子。可是都要经过反覆盘算,通常是求人顺便从巴黎带回来的——能够被如此古老守旧的贵族邀上客厅的,又怎么可能不是这样的一群人呢?
这种古老的排场倒是与外省的俭朴风气恰好能融为一体。总之,这是些贵族遗老,只是没有征收土地转移税的权利,没有法律上规定的长子世袭财产,也没有成群的猎犬和镶着饰带的巴洛克式的服装而已。他们洋洋自得。一心效忠于(当然只是口头上效忠而已)他们只是远远望见过的王公——而那些如今已经被赶出了国门的王公,甚至都不曾知晓他们的存在。
“我从没有想到过今天能够一次性看到这么多老古董,夏尔。简直让我感觉重新回到了可爱的十八世纪呢!”在笑容可掬地应付着在场的贵族们的应酬的同时,阿尔贝禁不住咬了咬夏尔的耳朵。
“这又有什么办法呢?我们应该面对现实。”夏尔耸了耸肩,低声回答。两个年轻人,以自己从小就锻炼出来的隐匿感情的能力。极好地掩饰住了自己对这群贵族们不耐烦和看不起。
没错。这就是这个年代的法国。虽然已经成为了一个近代化的国家,虽然科学和文明在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发展,但是所谓发达和进步只是集中在巴黎和少数几个大城市而已,在远离巴黎的外省和乡间,一切都还照旧,同一两个世纪之前并没有太大的不同。甚至就连大革命时代的狂潮,也没有在这裏留下多大的痕迹,一切都被封闭到了平庸和一成不变的乡村当中。而这些人也并不以为憾事。他们对世间事物一成不变的裁决形成了一门传统学科,谁也休想再加进一点新精神。这些墨守成规的人。他们的生活就是在习惯的圈子里打转。
“真庆幸我摆脱了这样的生活!”在应付住了又一位夫人的无聊的问候之后,阿尔贝终于又小声了抱怨了一句,“我都没法想象当年如果我留在老家,如今会变成个什么样子!”
阿尔贝之所以被如此青睐,倒也不是没有原因的——在刚才的交谈当中,只用了几句拐弯抹角的交谈,这些夫人们就以她们特有的机灵把两个年轻人给掂量个透了。
夏尔·德·特雷维尔,在京城的政府机关当中职位甚高,据说还有大笔的财产,但是却有了未婚妻……啊,真是可惜。
阿尔贝·德·福阿·格拉伊,同样有一个相当优越的姓氏,而且是一个级别低一些的政府官员,未婚。更重要的是,根据德·特雷维尔先生的介绍,这个年轻人还有大笔可以自由支配的财产,光是从政府裏面拿的年俸就在三万法郎左右……啊,简直完美无缺!整个法国都难以找到这么理想的女婿了!
于是,只用了几分钟,在心照不宣之间,阿尔贝就成了有未嫁女儿的夫人们特别照顾的人,也几乎成了整个宴会上最为忙碌的人了。夫人们一边殷勤地问他各种问题(顺便套他的话),一边不着痕迹地推荐自己的女儿,同时互相非议其他人家,尽力使人相信在这个圈子里她是个例外——在短短的一两个小时内,种种出于利害关系而出现的真情流露,让阿尔贝应付得叫苦不迭。
这个圈子里,种种盘算代替了情感,礼貌只不过是义务,连最简单的见解都暗含着伤人的成分。在这个小小的社交界里,生活中的每件事物都十分协调而且单调,一切都清清楚楚,贵族的身分和土地的价值都明码标出,任何一个人都对别人家的事情知之甚详,并且以谈论对方权当做单调生活的一种消遣。这种外省的乡村生活,有些人觉得简单,有些人觉得令人窒息,但是只要在这裏呆过一阵时间,就会适应这种无所事事、无所用心的日子,习惯这种令人头脑迟钝的空气,并且将其视为是一种理所当然,并且把巴黎的那种激进、几乎每天都在变化的生活当做是一种堕落的罪恶。
直到晚宴的尾声,阿尔贝才从刚才那种难言的尴尬和苦恼当中解脱了出来。
然而,出于礼节上的必要考虑,他们也还不能从这家人告辞。因为外省的惯例就是吃完晚餐后大家打几圈牌,不管怎么说,他们得和其他客人一样打上几圈惠斯特才能安安稳稳地告辞离开而不受人指摘。
“夏尔。为什么你要突然故意地跟他们说那么多我的事情?就为了让自己轻松一点吗?”趁着仆人们收拾餐桌的当口,阿尔贝忍不住对夏尔抱怨了起来,“这下可麻烦透我了,要眼睁睁地看着这些夫人们带着笑容吵架,简直是让人头疼透顶!”
“我的朋友,这有什么不好的吗?应付女人不是你的专长吗?”夏尔笑着回答,“再说了。听听她们的话有什么不好?你都有这个年纪了,也该给自己找一个夫人了吧?我觉得这裏的姑娘挺好的啊,她们都被父母从小看管着。还有教士给她们灌输服从的天职,不像巴黎的姑娘们那样无法无天……”
“这种事我自己都不关心,你那么操心干什么?”阿尔贝有些不满地抱怨了起来,“还有。给自己找一个刚才那样头脑浅薄的夫人。就算忠贞不二又有什么意思呢?如果我只是当做艳遇,钓上鈎之后就跑了,那就更加不行了,在这种乡间,互相知根知底又民风保守的地方,少女失贞的问题比其他地方要严重得多!我倒是不担心女孩子那边的问题,我是担心到时候人家的父兄来找我决斗了怎么办?那可麻烦得很……你以为我没吃过这样的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