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mall>即使有再多不舍,我也要离开。爱让我存在,然而十多年的计划与承诺已然渗入我的骨血,再温暖的臂弯,我也不能因此贪婪。</small>
周三,霍永宁出门比舒莞早。
他要赶去机场,展锋已经在小区门口等他,一起去外地考察项目两天,因为涉及一些商业机密,封闭式谈判,工作时间手机会关机。
原本是要带她去的,可这几天她身体不舒服,他带了艾琳过去。
天还蒙蒙亮,他俯身亲吻她的额头,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舒莞慢慢坐起来。
其实她醒了很久了,靠在床上,看着窗外的天空渐渐变亮。
这座庞大的城市正在苏醒过来,舒莞忽然想到,其实无所谓多一个人或者少一个人,因为相对几千万的人口来说,一个人悲欢离合,实在太过渺小了。
就像庞大的瑞德,总部上上下下近千人,如果离开了自己,这部庞大的机器依旧良好地运转。舒莞走进人力总监的办公室,递出那封辞职信的时候,她预计会遇到不少阻力,只是这些天她下定了决心,甚至准备好了违约金,不惜一切,一定要离开这裏了。
没想到的是总监什么话都没说,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早就拟好的合约说:“来,你看一下。”
她疑惑着接过来,是一份停职但保留岗位的合同。
“我没有申请过这个……”舒莞翻完,“一定是弄错了。”
“这是霍先生特批的。”总监耐心地说,“他一直对你的工作十分满意,如果你要去进修的话,回来不用重新开始,条件还是很优渥的。”
“可我不打算回来了。”她认真地说,“请给我办离职手续。”
“可是……”总监有些糊涂了,“集团很少给出这样的条件,我需要问过霍先生。”
“他这两天在外地,关机开会。”舒莞拿出一个资料袋,“里边是需要和新秘书交接的内容,大多是细节上的,工作上我已经在前段时间就和艾琳沟通过了。”
“你这样我们实在不好走程序……要不等两天,霍先生回来了再批示?”
“我恐泊等不及了。”舒莞坚持地笑了笑,“违约金我也准备好了。”
会议结束,霍永宁站在电梯里,身边展锋接到了一个电话。
他似乎有些意外,简单说了几句后挂了电话,对霍永宁说;“舒莞辞职了。”
霍永宁拿手指揉着眉心:“我知道。”
“是辞职。”他不得不强调了一下,“不是停薪留职,也付了违约金。”
指尖在眉心处顿了顿,他低声说一句“任性”,随即拿出手机,开机之后拨了电话出去。
展锋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眼。
他的脸色从轻松到慢慢有些焦躁,最后挂了电话,若有所思。
他做霍永宁助理几年,能够察觉到此刻老板的不悦,不由问:“霍先生,有什么需要做的吗?”
霍永宁伸手松了松领带,“你去和对方沟通一下,就说我临时有事,明天的会议在中午结束,下午就回淮城。”
“好的,我会尽星把回去的时间提前。”
重新调整了行程,霍永宁准时坐上了翌日下午两点回淮城的航班。
展锋安排了两辆车来机场,其中一辆的钥匙交给霍永宁,他独自一人离开。
离开没两天,秋寒己经席卷了这座城市。
有下属在身边,他得克制住自己找到她的欲望。现在,车子刚驶上高架桥,他几乎迫不及待地又一次拨出了舒莞的电话。
又一次没人接通后转入了留言箱。
他有些不安,这一次,毫无预兆地,她就这样任性地辞了职,又仿佛是早就预谋的。开车直奔她租的公寓,密码倒是没有变,可是显然……这裏没有人,所有的东西都收拾得干干净净,衣柜鞋柜全都空了,整个人凭空消失。
坐在沙发上想了想,霍永宁觉得她也不会回岳城,可她到底去了哪里呢?他拿出手机,拨了电话给公司财务部,用一贯平静无波地语气问:“舒莞的工资卡注销了吗?你们那里可以查到吗?”
总监亲自接的电话,很快回复说没有。
他嗯了一声,“把她的卡号发给我”,然后若有所思地挂了电话。
两个小时后,拉萨八角街,尽管已快七点,这裏却丝毫没有要落日的迹象。
大多数的奶茶店都已经关门了,舒莞是在酒店员工的指点下,才在一个隐藏在居民区的小巷里找到这家小店的。
四块钱,店员端给她一个小热水壶,满满一壶的奶茶,以及一个小小的透明玻璃杯。
店里是典型的藏族装饰,乍一看破破旧旧的,刚进去的时候还带着一股令人有些难以忍受的膻味,可坐久了,才发现椅子上铺着的毡布是真的舒服,阳光暖暖地照进来,懒洋洋地哪里都不想去,只想这样待着,就像那些老藏民一样,一壶奶茶坐足一整个下午。
她不想接电话,所以开了静音。
霍永宁大概已经回到淮城,可他找不到她了。
她和他无冤无仇,藉着他的身份,一步步走到今天,她不需要他了。
或许几个月,或许一两年,他会像对韩子乔一样对待她,可是舒莞心底很清楚,与他携手走完这一生的人,绝对不会是自己。
手机屏幕亮了亮,一条短信进来。
是银行发来的,账户上多了一大笔钱,转账人是霍永宁。
紧跟着是他的短信:任性够了给我回个电话。
是怕自己没钱花吗?她忍不住想,最后一口喝完了奶味极重的热饮,走出了小店。
八角街的尽头就是大昭寺,信众伏在地上,用一种虔诚地姿态一遍又一遍地磕着头。
此刻傍晚的微风轻起,阳光终于渐渐消退,高原上的日光之城带了寒意,舒莞用围巾把自己圈得更紧实一些,穿梭于人群中。
酒店闹中取静,就在大昭寺旁边。她订的房间正对着布达拉宫,此刻华灯初上,夜色灯光衬托下的宫殿群巍峨壮丽,她拉开窗帘,光线斑绷落在脸上,不由眯起了眼睛,仿佛在欣赏一场于己无关的兴盛。
他执着了念念,执着了那么多年……
现在对自己,也会有那样好的耐心吗?
舒莞眯起眼睛,忽然想和他开个玩笑——就当做是游戏结束前的玩笑吧。
电话回拨过去,很快,他接了起来。
一开始竟然没人说话,彼此好像都堵着一口气,等着对方先开口。
她先沉不住气:“你找我吗?”
“什么时候回来?”霍永宁只字不问她为什么辞职,为什么搬出了公寓,用一种寻常而温和的语气问,“我到时候去接你。”
“还不想回去呢……”她笑笑说,“我厌倦工作了。”
她的语气像孩子,而他的顾虑却是家长式的:“在外边旅游的话,刚才那笔钱够吗?”
“霍永宁,你喜欢我吗?”她打断了他,十分直接地问。
电话那边很静谧,他缓缓回答:“喜欢。”
“喜欢我的话,就来找我吧。”她十分任性地说,“明天就来,我在拉萨。”
他轻轻笑了声,仿佛因为面对无理取闹的少女而语塞。
她一口气说完:“我想和你一起喝酥油茶,想让你陪我在八角街买首饰……我想你,很想你。”
“莞莞,你明知道明后两天是这个季度的董事会,我不可能出去的。”他叹了口气,“我也想你,可如果我不工作,就不能让你在外边随心所欲的玩了。”
“所以你就是不喜欢我喽?”舒莞轻声说,“那我知道了,不打扰你。”
挂了电话,舒莞站在窗边,自嘲地笑笑,看,这个玩笑不好笑吧?
她是昨天到的拉萨,一下飞机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除此之外,倒没有什么明显的高原反应。这一趟行程来得匆忙,没什么计划,只是随意地订了个酒店,甚至也没想好下一步去哪儿。她打开电视,财经新闻里主播请了专家,正在分析传闻中瑞德将以巨额资金收购老对手韩氏的消息,请的专家正是舒莞大学的老师,侃侃而谈明后两天在瑞德董事会结束后,发布的公告将是决定性的指示标。
想必他正忙得焦头烂额,这个时候还给他添乱,实在不是懂事的女人该做的。
舒莞在沙发上,裹紧了身上的毯子,慢慢吃着酒店送来的晚饭,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敢这样肆无忌惮地对他了呢?
是他骄纵出来的吧?
往后没了他,这些小脾气还是得收敛一下。
她仰头倒在酒店温软舒适的大床上,翻来覆去,变了好多姿势,轻微的高原反应令她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清晰,强劲。这种感觉类似微醺,却又十分清醒,始终难以入睡。
这样的夜晚,似乎不该放弃那个小玩笑啊。
舒莞拿出手机,“我还是很想你”,发送。
进度条慢慢跑满,她盯着屏幕,专心致志地等回复。
霍永宁回得很快,不过就两个字:晚安。
没意思……舒莞撇了撇唇角,开了飞行模式,顺手关了灯。
第二天她很晚才起床,拉萨这边日照时间长,当地人几乎是九点以后才开始正常工作。
学习工作期间十分勤勉的生物锺终于懒散了一次,舒莞醒来的时候己经是下午。西藏的阳光十分热烈,她趴在被子里眯了眯眼睛,把手机的飞行模式打开了。
一下子跳出了很多条短信。
最早的一条“晚安”之后,隔了五分钟他回复的:十点半从淮城到重庆的飞机,再转机到拉萨。大概是等了十分钟,见她没反应,就又发了一条:晚安。
舒莞一下子坐起来,看了看时间,如果没有晚点,他现在应该在重庆到拉萨的飞机上了。
试着拨了拨电话,果然是关机。
因为刚醒,她还有些糊里糊涂,顺手就拨了展锋的电话。
展锋的声音很沉稳:“……是,他简单做了个报告就走了。”
“……”舒莞揉揉额角,忽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有些话让我来说不知道是不是合适。”展锋叹了口气说,“舒莞,一段感情走到现在不容易,与其折腾,还不如好好珍惜吧。”
他是用语重心长的声调说的。
舒莞忽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呆呆挂了电话,然后跳起来刷牙洗脸,裹了条披肩,请酒店叫了车直奔机场。
拉萨市内去共贡嘎机场的路很远,车子开了一个多小时。
这个时间己经不是西藏的旅游旺季,机场里也有些冷清。看看航班信息,从重庆到拉萨的航班还有半个小时。
她没吃饭,就在机场的德克士点了份炸鸡,一边等一边玩手机。
有段时间她关注了很多家居装饰的微博,六七十平方的小公寓,细节都能布置得温馨舒适,可见业主都是下了工夫的。那时她是为了讨好霍永宁,有样学样地照搬了不少图。后来也就渐渐淡了。
某个博主P0了一张明显是转载的照片,一对年轻恋人在公寓的落地窗前相拥,以及短短的一句话:小公寓最美的一点,是一转身就能见到你的身影。
原来是这样。
忽然就被这样一句莫名其妙的、泛着文艺酸味的话击中了,舒莞怔怔地看着那张图片,脑海里无数的电流、纷杂的话语乱哄哄的一闪而逝,她转头看看玻璃门外,航班准点到达,己经陆续有乘客出来了。
那个男人大概还不知道本地的气温,穿着单薄的衬衣,连行李箱都没有,两手空空地从人群中走出来了。
卓尔不群。
除此之外,她想不到别的形容词。
她觉得自己前所未有的想要去抱一抱他,就为了那个小小的念想,在那件小小的公寓里,他希望自己一回头,就能看到她。
冲出去的时候撞到了收餐盘的店员,她来不及说一声抱歉,直直奔向那个目标。
在他反应过来之前,踮起脚搂住了他的脖子,一只手还满是炸鸡沾上的油腻,就毫不顾忌地擦在了他的后背。
“霍永宁霍永宁霍永宁!”她傻笑着叫他名字,欢呼着说,“你真的来了!”
周围的人纷纷让开了这对情侣,有低声议论的,所有人唇角都带着善意的笑,并不打扰这场重逢。
霍永宁有些不习惯这样的注视,和她这样突如其来的发疯,但也没有推开她,反而摸了摸她的脑袋,微笑着说:“你不是催着我来吗?”
“那你开会怎么办?”她拿手指在他后背画圈圈。
“董事会每年都开好几次,可我只有一个你啊。”
舒莞闷在他胸口笑,她只是矫情地想要亲耳听到这句话而已。
“抱够了吗?”他温柔地说,“如果你愿意暂时松开我一下,我想先去买件衣服。”
结果手牵着手走去坐出租车,他终于变脸了,松开她的手,举起自己的五指在阳光下看了看,一字一句喊她名字:“舒,莞!”
她很快地回应他:“哎!”
“这是什么?”他有些僵硬地伸开五指,指着油腻腻的手掌和指尖问。
“看来在你背后没有蹭干净。”她十分嚣张地回瞪他,摇头晃脑的样子像只小宠物。
霍永宁板了一会儿脸,终于还是撑不住笑了。
你仗着他的喜欢,才能作天作地;而他因为喜欢你,才甘之如怡。
她微笑着把头靠在他肩上,恍然间觉得,美梦成真。
在八角街不知名的户外运动商店买了全套的衣服,一出门霍永宁就把冲锋衣套在了衬衣西裤外边,不伦不类地跟着舒莞回酒店。
他的手很凉。
拉萨今天又是寒风微起,舒莞伸手探了探他的脸:“你的嘴唇有点紫,是不舒服吗?”
“没有。”他有点嘴硬,“很好啊。”
她不由分说拉他拐进昨天的甜茶店,对老板说:“一壶奶茶。”
霍永宁在踏进甜茶店的时候脸色就有些变了,按捺着坐了一会儿,老板娘端了小热水瓶进来,舒莞给他倒了一杯递到面前:“喝一点?能够缓解高原反应的。”
霍永宁眼光里全是警惕,皱眉看着这一小杯浓稠的热饮,不肯伸手去接。
舒莞连忙一口喝了,咂吧了一下嘴说;“很好喝啊,你不试试吗?”
他终于肯妥协接过第二杯,拿到鼻子底下嗅了嗅,脸色又白了点:“什么味道?”
“喝下去很清爽的啦,试试嘛!”舒莞好言好语地劝他。
他踌躇很久,一咬牙喝了进去。
“怎么样,好点没?”舒莞满心期待地看着他的脸色。
从青到白,再从白到青,他淡淡地站起来说:“我先出去一下。”
大概十分钟后,霍永宁重新推门进来:“走吧,去酒店。”
“去打电话啦?公司找你吗?”
他难得冷幽默了一次,缓缓地说:“去吐了。”
说起来,高原反应是个很奇妙的东西。
有人说瘦的人不容易高反,可是和舒莞同一班飞机来的一个瘦得像麻秆一样的年轻人刚下飞机就晕了。也有人说体育比较差的人肺活量小,不容易高反,可酒店的服务生说前晚有个姑娘被送进医院,她自称前半辈子都没完整地跑下四百米。
可见会不会有高原反应,是个类似中彩票的东西。
霍永宁这样好的体质,也终于被击溃了。
他一进酒店就躺了下来,可惜这东西不是感冒,舒莞没办法和他感同身受,知道他吃不下东西,就说:“我去买些水果吧。”
其实当地人都知道,对于游客来说,有一种缓解高反的方式非常见效,只要在酒店吊葡萄糖和一些抗高反的药物,第二天立马活蹦乱跳。
不过这个疗法舒莞提都没提,做了霍永宁近一年的秘书,她知道他的顽固怪癖,平常的感冒发烧都是由家庭医生弄些药水维C喝下去,从来不吊水。
有次他咳嗽得厉害,她在旁边听得有些担心是肺炎,他依旧坚持不去医院,医生都劝他了,他也只是淡淡一句“不去”。
舒莞有一次问过他为什么这么讨厌吊水,他给的答案很简单,只是不喜欢针头刺进肌肤的感觉而已。
这样的人,当你不幸遇到那个顽固的点,只能绕开。
高原反应也不是病,一般休息两天就能好,大不了她就陪着他在酒店休息呗。
舒莞提着一袋橙子回房间,门却没有关严实,她蹑手蹑脚走进去,听到陌生地声音在说:“……你血液里的含氧量有些低,不过吊水的话一晚上就好了。”
他果然踌躇了一下:“有什么特效药吗?”
“吊水的效果最好,不过年轻人,身体素质好,慢慢熬几天也会适应的。”医生十分善解人意地说。
“那就吊水吧。”霍永宁似乎都没多想,“我的假期不长,这裏躺着的话没办法陪女朋友出去玩。”
心底又被温暖地戳了一下。
她靠在墙边,有些无力的想,这个男人对她好,可是有些太好了……
手里提着的塑料袋忽然一轻,从底下裂开了,橘子骨碌碌地滚了一地。
她连忙去捡起来,霍永宁从床上半坐起来,探出身子:“回来了?”
她没说自己站了有一会儿了,闷闷地说:“嗯。”
“医生说明天就能好。”他悠闲地靠回床上说,“想想去哪里吧。”
医生帮他插好了针,留下电话,很快就离开了。
房间里只开着台灯,暮色中远处的布达拉宫白墙红瓦,舒莞给他剥橘子,霍永宁没什么胃口,拍了拍身边:“陪我躺一会儿。”
她抱着他的手臂躺下来:“霍永宁,我有点后悔让你过来了。”
他佯装有些生气:“觉得我拖你后腿了吗?”
“不是……你这样对我,我会越来越贪心。”她吸吸鼻子说,“有一天你不在我身边了,或许我还会有点难过。”
她说过许多真真假假的话,有时候霍永宁也分辨不出她的喜怒哀乐——可唯独今天,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接机时她的高兴,以及此刻的患得患失。
与其说患得患失,又更像是一种不安。
因为没有安全感,才会这样吧?
他抽出手,弹了下她的额角,缓声说,“我们在一起的日子还很长,别东想西想的。”
她默默点了头,忽然想到,明明生病的是他,可怎么看,他都是更加强势地在照顾自己呢。
第二天舒莞醒过来的时候,霍永宁不在房间里。
她有些心急地翻身下床,他精神奕奕地从外边回来了。
“去吃早饭吧,车子在外边等了。”他在背后盯着她洗脸刷牙,“今天天气还行。”
“去哪里?”舒莞嘴裏还含着牙刷问。
“日喀则啊……”霍永宁有些愕然,“你昨晚不是说要去吗?”
“我说了吗?”舒莞也是一脸惊讶,依稀记得半睡半醒的时候说过一句,“你身体没事了吗?”
他盯着她,忽然暖昧地笑了笑:“没事了,想做什么都可以。”
结果还真转过她的身子就亲了下去,最后两个人搞得满脸都是牙膏沫,一直糟蹋到了床单才肯罢休。
酒店帮忙联系了一辆越野车,司机是当地藏族,四十多岁,因为高原紫外线的关系,肤色黑红,普通话说得不算标准熟练,一路上帮忙介绍景点,十分热情直爽。
从拉萨到日喀则,坐车翻越冈巴拉山,途径羊湖,沿途道路崎岖,又因为限速,大概下午抵达。
这个时节,天气时不时的阴云密布,只要稍稍不见了太阳,立刻觉得寒风刺骨。
司机开惯了这条线,弯弯曲曲的盘山公路一直往上,速度不紧不慢。
五颜六色的经幡在风中猎猎,司机停下车,转头说:“冈巴拉山口到了,要下去拍几张照吗?”
舒莞拉开车门就蹦下去了,霍永宁喊她先戴上围巾都来不及,大叔看着她蹦跶的背影,转头嘱咐他:“让她别跑那么快,这裏五千多米海拔,容易缺氧。”
霍永宁套上了冲锋衣,高一脚低一脚地往前追她,其实今天的能见度不算好,望出去阴沉沉的一片,她又站得那么高,仿佛风一卷就会被吹走似的,霍永宁逆着风喊她:“回来把围巾戴上!”
舒莞蹦蹦跳跳地从经幡下边钻出来,站在他面前,乖乖地任由他给自己围上围巾,最后只露出一双生动的眼睛出来:“好了吗?”
他说一声好了,她又小跑回原地,比画着让他拍照。
两个人都懒,没拿相机,他就拿手机给她拍。
其实风大得连他也站不稳,更谈不上对焦抓表情了。舒莞站在高处向他招手,等他爬上来,她指着远处的山谷说:“我们去那边看看吧?”
即便高反己经痊愈,霍永宁一步步走上去还是有些吃力,倒是舒莞的精力好得惊人。
她始终领先他十多步,走到几百米外的那个山口,五千多米的海拔,脚下蜿蜒壮阔的盘山公路,令人觉得自己这样渺小。
刘海儿被风吹起来,额头上忽然一凉,她眯起眼睛,竟然下雪了。
狂风怒卷起大片大片的雪花,等到霍永宁走到她身边,她拉住他的手臂,慢慢地蹲了下去,又侧仰着头,有气无力地看着他。
毫无征兆地开始头痛,像是有人抽走了所有的氧气,只留下可怜的一点,逼得她大口呼吸,眼前的雪片成了一点点的金星,她连站都站不住了。
“高原反应了吗?”霍永宁好气又好笑地蹲下去和她直视,“海拔这么高你也敢蹦蹦跳跳,活该了吧?”
嘴唇倏然间变得黑紫,就像他昨天一样,舒莞连笑都笑不出来了,拨开了围巾大口喘气。
“我背你下去吧。”霍永宁叹了口气,俯下身,好让她趴上来。
“不用,我坐一会儿就好了。”她眼前还是一片黑色,却倔强地不肯要他背,一屁股坐在地上,闭着眼睛大口呼吸。
他沉默地看着她,围巾是深蓝色的,衬得一张小脸十分苍白,睫毛黑如鸦羽,呼出的每口气都透着倔强。风雪似乎更大了,他忽然有些不悦,用力抓着她的下颌,逼她睁开眼睛说:“舒莞,为什么你难受的时候,不会想要依赖我一下?”
她似乎有些惊讶,看了他很久,想要反驳,可最后什么都说不出来,扶着膝盖站起来,趴在他背后。
他背起她,慢慢地往下走。
气氛有些僵持。
雪花卷到眼睛里,霍永宁冷声说,“帮我擦一擦眼睛。”
她木木的“哦”了一声,伸出手,轻轻抚了一下。
她缩回手的时候,他却仰起头,薄唇轻轻触到她的掌心,温热的气息掠过去,微痒酥麻。
“看不见你这颗心的时候,我也会害怕。”他忽然说,“舒莞,下次别这样。”
不知不觉地,她双手揽着他的脖子,越来越用力,眼泪无声地顺着脸,一直落到他的后颈——至于为什么哭,她还真没想出原因,只是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伸手擦了擦眼睛,只说:“我只是……缺氧太难受了。”
五千多米的山口,他的气息越来越粗重,却又忍不住觉得好笑。
停下脚步,稳稳地把她往上托了托,他皱着眉,有意扯开话题:“你该减肥了。”
“我一点都不重。”舒莞抹着眼泪反驳。
他忍不住低声笑,又觉得她是真的重,看上去几百米的路程,他走了一半不到,已经快支撑不下去了,心脏正急速地把血液供养到四肢每一处地方,但每一步依旧这么艰难。
可他宁可停下来歇一歇,也不想把她放下来,只好说:“那说句好听的,背着你好沉。”
舒莞想了想,贴在他耳边说:“喜欢你算不算呢?”
他笑了:“多说几遍。”
越野车停在公路的另一边,司机看到他们这副样子,连忙跑过来,递给了每人一支氧气。
舒莞把面罩戴上,用力吸了几口,瞬间满血复活了,从霍永宁背上跳下来,笑眯眯地对司机说“谢谢”。
车子里开着暖气,司机一边念叨着下雪了路不好走,一边把车速放得更慢。
精疲力竭地缺了次氧,舒莞靠在霍永宁肩上,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直到再次睁开眼睛才发现汽车停了下来。己经下了盘山公路,路却堵得寸步难行,舒莞身上还盖着他的冲锋衣,迷迷瞪瞪地张望了几眼:“堵车了?”
司机从外边回到车内,拉开车门的时候带进一阵寒风:“前边一辆旅游大巴翻车了,正在处理事故呢。”
舒莞的脸色非常差,也不知道是不是着凉了,恹恹地看着窗外,轻声问:“那今天还能到日喀则吗?”
“能到。”司机爽快地回答,“这条路经常出事,到时候拖车一过来,路面一清就行了。”
风雪中能听到救护车的声音,舒莞握紧了霍永宁的手:“前边翻车……有人死了吗?”
司机大叔还没回答,有人跑过来挨个敲车窗,用藏语叽里呱啦说了一通之后,司机裹了件大衣就要下车。
“一车人死了一大半……前边人手不够,我去看看能不能帮忙。”司机大叔走前说,“你们等着吧,估计一个多小时就能走了。”
这个时间算是淡季,其实被堵住的也就一二十辆车,霍永宁穿上衣服说:“我也去看看吧。”说着低头看了看她不肯松开的手,低声安慰说,“别怕,很快就回来。”
她慢慢松开了,仰头对他说:“我也想下去透口气。”
“别出来。”他有些严厉地说,伸手把车窗落下一小截,“坐在车里别乱走。”
她一个人蜷缩在后座,不知道冷还是难受,身子有些发抖,颤颤巍巍地拿出化妆镜,照出来整张脸青白得和鬼一样。
车外雪似乎停了,只是风声更加可怕,像头猛兽在嘶吼。也不知道等了多久,霍永宁和司机匆忙回来了,两人也不急着回车里,司机打开后车厢取了瓶矿泉水,和霍永宁一起洗掉手上的血污。
霍永宁坐进来的时候,脸色凝重。
不知道是不是敏感,她闻到一阵浅浅的血腥味道。
司机还在唉声叹气,喃喃地说太惨了,舒莞忽然有些忍不住嗓子眼里泛出来的恶心,伸手推开了车门,扶着山壁开始干呕。
其实她午饭也没吃什么,最后连胆汁都翻江倒海地吐出来了,却还是止不住。
霍永宁扶着她的肩膀,站在上风口给她挡风,递纸巾和漱口的水。
舒莞慢慢直起腰,天色暗下来,前后灯光连成一片,她还想挣扎着说没事,霍永宁的眼睛亮得惊人,半抱着她,低声问:“你那个是不是迟了?”
她脑子还有些不清楚,“哪个?”话一出口才反应过来,脸颊微红,说起来是迟了半个多月了,她一直以为是这段时间压力太大,一直没往别的方面想。
“是不是?”他追问了一句。
她勉强点了点头,又有些不可思议:“我觉得不会啊……”
他看着她的眼神温柔又惊喜,恨不得把她揣在心尖似的,嘴角都咧开了:“舒莞,如果是真的你就给我等着吧!”
可等着什么呢?
他转念想了想,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要骂她任性跑来西藏吗?可分明是自己纵容着也一道过来陪着了。
还是骂她一点都不关心自己的身子,连可能怀孕了都不知道?
可他现在高兴得有点疯了,怎么样都板不起脸来,愣了半天,赶紧牵着她坐回车里,小心地说:“要是又着凉了,回头再找你算账。”
看得出来,他是真的高兴,下颌上的美人沟仿佛都被抚平了,眉眼舒展开,因为眼角还挤出了几丝细纹,握着她的手不肯放。舒莞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小腹,直觉告诉她其实没有怀孕,可是车里有司机,她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司机下车去抽烟,顺便也去前边看看路况。
她想要慢慢地把手抽出来,一边清了清嗓子说:“霍永宁,我的生理期经常不准。”
他淡淡看她一眼:“我知道,以后得找个医生帮你调理一下。”
“所以,你不用急着高兴。”她苦笑了一下,“我刚才只是觉得有些晕车。”
他“噢”了一声,伸手把她揽在胸前,“我也没说一定是啊。”顿了顿,低声说,“晚上到日喀则我去买试纸,明天就知道了。”
在她开口之前,他板了板脸俯身去堵她的嘴,一边呢喃着说:“就算是诈胡,你也得允许我高兴一下。”
幸好他还知道她不舒服,浅尝辄止地亲了亲就放开了她,然后望着窗外,再没有说什么,却一脸的心满意足。
司机从前边跑回来,高兴地说:“能走了!”
果然,前边的一溜汽车亮起了尾灯,队伍开始往前移动。
车子开过事故发生的地点,或许察觉到她有些害怕,一直在轻微地发抖,霍永宁伸出手捂住了她的眼睛,低声说:“别看。”
她顺从地闭上了眼睛,“嗯”了一声。
“小姑娘别怕,还有两个多小时就到啦。”司机大叔乐观地说,“保证你平平安安地到那里,再平平安安回拉萨。”
霍永宁笑了笑,接话说:“她胆子大着呢。”
她闭着眼睛,靠在他肩上,听到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又一次慢慢地睡过去。
这次醒过来,已经到了日喀则。
舒莞觉得腰都要坐断了,在酒店大堂里蹦跶了两下,被一记凌厉的眼风制止了。很快办完入住手续,霍永宁把她送回房间,几乎是心急火燎地出门去了。
套房非常宽敞,每个房间都开了暖气,她还是觉得有些冷,就躲在主卧里看电视。
当地的新闻正巧在报道下午的那起车祸,镜头扫过去,霍永宁还出了镜。他和别人一起抬着一具塑料纸盖好的尸体,表情肃穆而凝重,塑料纸没盖住的那只手软软垂下来,十分恐怖。
难怪他只字不提车祸,甚至不让她看一眼。
可他或许不知道……这样惨烈的场景,很小的时候,她就己经看过了。
门被打开了,霍永宁一身寒气走进来,把试纸放在桌边,严肃地说:“明早起来测一下。”说完又觉得不放心,踌躇片刻,“算了,明早我会再提醒你的。”
她有些好笑地看着他,抱着膝盖,轻声说:“霍永宁,刚才我在电视上看到你了。”
“什么?”他一头雾水。
“下午的车祸,你在帮忙搬尸体。”她轻声说。
“别怕,我洗过手才来抱你的。”他淡声说,“再说这也没什么好忌讳的,逝者己矣,以后每个人都会走这条路。”
“嗯,我不怕。”她重复了一句,扬起眉眼看他,“霍水宁,念念……是怎么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