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站在门外,并未离去,眼中蕴藏着复杂之色。曾经,他又何尝不是如此?十三岁,继承了秦王之位,他以为,万事万物皆会按照自己的心意流转,自己想要什么,最终一定可以得到。可是,继位之后,吕不韦把持朝政,他这个秦王有名无实,他又何尝心中不痛,他亦是十分不解,自己的亚父怎么会变成这幅样子。后来,他的母亲赵姬,惑乱宫闱,甚至于想要废掉他这个秦王,另立她和嫪毐所生之子,最终,被他识破。可是,知道这件事的他,蓦然发觉,坐在这个王位上,连自己的母亲都不可以相信。再后来,他的弟弟成蟜领兵攻打赵国,却中途叛乱,这是他的亲兄弟。后来,为了实现王图霸业,横扫了六国,楚国灭亡的消息传来,扶苏的母亲芈若,选择了自尽。一步步走来,留在他身边的亲人越来越少,每一个,离开之时,都在他心中狠狠的划下了一道伤口。坐在这个王位上,谁可以相信?谁又能相信?曾经那个心怀阳光的少年渐渐死去,取而代之的是令天下臣服在自己脚下的始皇帝嬴政。他的心肠被磨砺的越发坚硬,坚硬到不会被任何事物动摇。他心中的棱角被抹平,变成了一副铁石心肠。扶苏的话语,令嬴政想到了曾经的自己,想起许多尘封许久的往事,亦再次触碰到了这个帝王心中的柔软之处。嬴政眼中闪烁着泪光,可数十年来的帝王生涯,早已能让嬴政完美控制自己的心绪,纵然此刻,亦不会为此左右自己的决断。门内门外,两个世界。扶苏环抱着双臂,倚在屋门上,说起这些往事,扶苏心中何尝没有触动?刚来到这个世界,面对自己的父亲嬴政,扶苏的脑海之中,全然都是“千古一帝”诸如此类的评价。对于嬴政,扶苏心怀敬意,然终归只是将其视作了一个杰出的帝王,可是,刑杀阎乐之后,嬴政毅然站出来,为他平息风波,从那一刻起,扶苏的心中不再只是将他视为了一个帝王,心中更有了一份父子的孺慕之情。故而,他走了大秦许许多多的地方,每到一地,对于当地的风土人情便多加留意,其意图便是希望这个大秦可以传承下去,因为,他知道,这个天下,在嬴政心中占据了何等分量。他希望能够帮嬴政守住这个大秦社稷,或许最开始之时,扶苏确实是为自己能够在即将到来的大乱之世存活下去而努力,可之后,他的目的不再纯粹,他不再只是为了自己。扶苏凄惨一笑,道:“爹爹一定认为,儿臣说喜欢那名女子,是为了保全他们二人,所以才这么说的。”“可事实上,儿臣的确喜欢她。”“在九江郡之时,当时她女扮男装,儿臣并未认得出来,可儿臣却与她聊的颇为投缘,当时儿臣觉得,和她在一起,很高兴。”“因为在她面前,儿臣不是大秦的公子,是遇到了知己好友。”“后来,在长沙郡,儿臣知道她是一位姑娘,儿臣心中悄悄升起了一份爱慕之情。”“儿臣第一次觉得,原来不用顾忌朝中的尔虞我诈,两人之间,坦诚相见,是那么美好。儿臣第一次觉得,卸下了这副担子,是如此的轻松惬意。”“儿臣知道不可能,所以决定将这份情义永远埋藏心底。长沙郡儿臣离开的那一夜,她冒雨来找我,我却将她拒之门外,因为,儿臣知道,如果见了她,最终反倒有可能害了她。”“可没想到,她还是落在爹爹手中。”“儿臣想,或许儿臣将这些都说出来,爹爹或许会怜悯儿臣,放过她。纵然儿臣以后永远与她无法相见,可知道她可以一生平安无事,可以和普通女子一样,找一个普通人家嫁了,儿臣便心满意足。”“可爹爹居然要儿臣亲自监斩她,爹爹,你是要诛儿臣这颗心么?”“事到如今,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儿臣想问的是,儿臣在爹爹心中究就是一颗可以舍弃的棋子么?”“作为臣子,作为儿子,儿臣一直以来所做之事,自忖问心无愧,可父皇,您竟对儿臣无一点体恤之情,一时之间,儿臣不知,自己一直以来做的这些都是为了什么?儿臣,在爹爹的心中,究竟算什么?”屋外,嬴政眼中藏着复杂之色,悄悄离开了这所院子,最后看了一眼,方才登上了车銮。司马欣悄悄推开屋门,见扶苏此时瘫坐在地上,倚着门框,心中一惊,正欲说些什么,竟发现扶苏此时已经昏睡过去。旋即哀叹了一口气,天子藏心,世上谁人又能摸得清皇帝在想些什么呢?即便是父子,可掺杂上了君臣关系,亦变的不可捉摸。翌日,扶苏已然穿戴好衣冠,而当阳县,亦以最快的速度,建起了一座刑台。扶苏面无表情,坐在刑台中央。看着刑台之上熟悉的二人,扶苏的手藏在袖中微微颤抖。嬴政在一座院子之中,看着外面的天色,眼眶之中,露出深邃之意。良久,方才走到案几面前,提笔书写。此时,刑场之中,一名令吏看了看太阳所在的位置,道:“公子,时辰已到,还请公子下令。”“再等等。”“公子,陛下诏令,若公子不欲行刑,臣要代为执行,公子只需看着便是。还请公子不要令臣为难。”说完,见扶苏仍未有动作,令吏便欲上前,拿起令箭,发号施令。“等一等。”扶苏急忙喝止,缓缓道:“让我来。”扶苏有些发白的手指缓缓握住令箭,看着场中的芈萱,扶苏心头一阵疼痛。头一次,他发现自己竟是这般无力,这般脆弱。扶苏缓缓闭上了双目,手中令箭骤然脱手,交付出去。在刽子手将要行刑之际,忽然间,一道快马疾驰而来,手中高举一份帛书,道:“陛下有令,暂缓行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