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心殿,就是原来皇城中的谨身殿,朱允炆在十月,接受方孝孺的奏请,按照人君之学“必以正心为本”,为了倡导一种“正心”、“正君”、“正臣”的新局面,以礼治国,德教天下,特将谨身殿改名为正心殿,并增设正心学士一职。
三日后,也就是在正心殿中,朱允炆召见了燕王朱棣,望着似乎已经淡忘了的双方,两个人的眼睛里都露出一丝淡泊、陌生之意。
虽然朱允炆自从回到大明的开始,就设定朱棣是他最大的敌人,可是现在却感觉到,似乎没有那个必要了。因为朱棣此时在朱允炆眼里,也不过是一代枭雄而已。
世事往往很奇怪。上下数千年,历朝历代,都不乏出现大大小小枭雄式的人物。而他们有着自己的才华和魅力,也有着特殊的能力,更有着无比膨胀的野心,和无情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而之所以称之为枭雄,那就是他们缺少一点点的形势。
正是因为这缺少的一点点形势,朱允炆可以肯定,从自己穿越的那一瞬间,历史就已经改变了,朱棣注定了不会成功,开始他也是充满了猜疑、偏见和不安,但是随着回到大明的时间越来越长,朱允炆越能肯定自己的想法。
如今高高在上的俯视着朱棣,朱允炆突然感觉到,那个曾经在东宫咄咄逼人的四叔,虽然一直是他心头放不下的那块大石,但是这次见面,却怎么也让人提不起来敌意,朱棣瘦了,虽然换好了觐见时应穿的亲王衮冕服,但是仍旧掩饰不住原来方正宽厚的脸庞两侧的凹陷,眼袋也垂了下来,一向自负的美髯,虽然经过精心的修剪,但是如果仔细看上去,就可以发现其中根梢处的卷曲,衬托的朱棣愈加憔悴起来。
这就是自己一直视为心腹大患的燕王?这就是在自己曾经生活的那个历史时空的明成祖?
朱允炆坐在御座上,正心殿内除了朱棣,他还召见了黄子澄、方孝孺和尹昌隆等人,这些人都是削藩力量的中坚力量,用他们的博学,来应付朱棣的措辞。是朱允炆事先想好的,再不怎么着,自己身为皇帝,也不能轻易的表态,多几个枪杆子,正好可以说出自己不想说的话。
不是在正殿朝堂,所以也免去了许多不必要的朝仪,象征性的跪叩,起身后,朱棣得到允许,呈上自己的奏折,皇帝命方孝孺当众宣读。
“……若周王橚所为,形迹暧昧,幸念至亲,曲垂宽贷,以全骨肉之恩。如其迹著,祖训具在,臣何敢他议?臣之愚议,惟望陛下体祖宗之心,廓日月之明,施天地之德……。”
听着朱棣的这一番说辞,朱允炆不由暗暗的伸出大拇指,真不愧自己把燕王定位为枭雄之才,能屈能伸。这次觐见,一不说朝野之间的削藩形势,二不替三王辩白,三不附和朝廷对三王的定议。
首先就把自己脱身于事外,因为削藩是一个很敏感的话题,朱棣就是藩王,赞同削藩就要自己做个表率,反对了则是别有用心,任何说辞都能让别人找到攻击的借口,而周王、代王、齐王之罪也是一样,如果依着朝廷给三王的定性,这就不仅将弟弟们推向了地狱,而且也将自己无形之中置身于了尴尬的境地;朝廷随时可以将话锋一转,说是燕王自己指责弟弟们,反倒是害了三王。
若是辩白,三王犯的可是谋反罪,辩白不但无济于事,反而可以趁势让朝廷个整肃燕王的机会,一个心怀不满,早已兄弟之间密谋好,这样岂不成了谋反的同案犯。
所以朱棣的这封奏折,显然是琢磨了很久。简直是滴水不漏,天衣无缝,坚决不授予旁人任何把柄。
将重新将三王定罪这个球踢回给朱允炆,希望皇帝“幸念至亲,曲垂宽贷,以全骨肉之恩”和“臣之愚议,惟望陛下……”,但仔细品味一下,朱棣抓住朱允炆一向奉为真理的孝道伦理。什么“幸念至亲”和“以全骨肉之恩”及“廓日月之明,施天地之德”等等,想用剪不断理还乱的血缘亲情、家族伦理与国法之间的关系,在一般情况下,国法高于家族伦理与社会伦理,但在皇室之中或特殊情况下,就可以特殊对待,这就是封建王朝的特殊之处。
朱棣不为三王讲情,却试图用亲情打动皇帝,因为建文帝一向孝顺,洪武二十五年的侍奉孝康皇帝朱标,在太祖高皇帝最后的这几年中搬至宫中居住贴身照顾,这些经过口碑,和大臣们刻意的宣传,早已经闻达于天下,可能就是由于这样,朱棣认为是一个突破口。
一脸的恻然,朱允炆做惴惴不安之状,旁边黄子澄看到了,心里不由既惊又怒,他本算是性格沉稳之人,此时也再隐忍不住,当即站出说道:“王爷,您这是在以下犯上的指责皇上吗?若是皇上不按照王爷说的办,是不是就不顾念至亲,不全骨肉之恩了?”
看着黄子澄的一脸挑衅,朱棣并不发怒,却也是理也不理黄子澄的话语,而是进一步奏道:“朱有爋十岁小童,怎么会知道父王谋逆?仅凭一面之词便拘禁藩王,臣怕有违先皇祖训,况且代、齐二王,见谕旨而便奉召进京,毫不相疑,岂是谋反之态,臣怕如此一来,构陷亲王成风,大势之下,怎么遵循先皇祖训“天下之大,必建藩屏,上卫国家,下安生民。今诸子既长,宜各有爵封,分镇诸国”之语?”
黄子澄一时语塞。这诸王之罪,本就只是个削藩的由头,曾得到过皇帝的默许,但是若要照实追究,还真不好说出口。
朱棣不理黄子澄的挑衅,只顾恳请皇帝。方孝孺冷眼旁观。见燕王一口一个“先皇祖训”,把话往宗室的方向带领,作为臣子的他们倒是不好插言,局面将陷被动。想了一想,沉声道:“王爷此话差矣!国有国法,三王过错,自有朝廷命付有司,按律处置。王爷身为藩王,自当谨守藩臣之礼;藩国以外之事,实非王爷所该过问!”
“原来是正学先生!”方孝孺名满天下,蜀献王替他改为“正学”,因此世称“正学先生”。朱棣岂会没有听过。略一思忖,朱棣道:“正学先生乃理学名家,只是方才的话本王听来,却是极没道理!”
“洪武二十二年,太祖皇帝改大宗正院为宗人府,洪武三十年以晋王为宗人府令,本王和周王为左右宗正。先不说周王如何,且说齐、代二王均为宗室,方先生说朝廷命付有司,可有命付宗人府?本王前几日拜访二哥,二哥言道,只奉旨召二王进京,宗人府并未参与其间,那又叫何命付有司,按律处置?”
朱允炆暗自惊叹了一声,转眼看着目瞪口呆的黄子澄、方孝孺等人,摇摇头,心里想,要论心思机敏,这般文人当真不如统御雄兵的朱棣,明摆着的一句话就将几人难为住,殊不知,这是朱允炆故意留出的后着,当下微笑着说:
“叔王,你也知道先皇训导,皇亲惟谋逆不赦。余罪才有宗亲会议取上裁。既然三位叔王涉嫌,不交与宗人府议处,那也是应该的。”
朱棣丝毫不以此为意,看到皇上发话,遂哽咽到:“陛下!太祖皇帝在世,多以友、爱、孝、悌训诫儿孙,极重亲族人伦之道。陛下昔日多受太祖教诲,如今先皇尸骨未寒,陛下便连拘三王,其在天之灵又岂能安?这又岂是尊重先皇之道?非臣言之不逊,实乃臣心不能平,陛下若要因此降罪,臣无话可说,是谪是囚,任由陛下处罚!”说着,眼中竟挤出两滴泪来。
举手拭去眼角水滴,继续道:“臣与诸兄弟皆是先皇血脉,还请陛下看在宗室至亲的份上,善待藩王,则国之幸甚、家之幸甚!!!”
说罢,竟然跪下,垂泪不语。
诸人皆是没有话说,燕王口中左一个先皇、右一个太祖,抬出朱元璋来说话,令人实在是无法作答。特别是方孝孺等人,眼见着国事被燕王带入了亲情纷争,却碍于皇家体面,不好插言。况且,朱棣摆出一番因为弟弟打抱不平而义愤填膺的架式,把自己装扮成一腔热血的忠勇之臣。反而让众人失去了问责的机会。
朱允炆没有慌乱,却将声音故意低沉下来,道:“叔王有句话,朕十分不明白,朕弘扬朝廷法纪,怎么在叔王说来,就有了朕要加害至亲之意了?难道朕在叔王眼里,成了隋炀帝那样的暴虐之君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