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建文三年,在南京京师内,除了皇帝对于江南实行的新政之外,便是邸报中频繁出现的诸王会议内容最为牵挂人心,朱允炆利用议罪来不断消磨着诸王的锐气,首先从周王之罪开始议论起,齐王、代王和岷王的过错都相继列入宗室会议的议题中来。
而且议罪的时候不用当事人回避,诸王就好像开茶话会一样,沏好茶,端上瓜果,诸王按照长幼顺序做好,反正大家都是亲兄弟,议罪怎么议?何况当着罪人的面,只能说是尽量开拖。
议来议去大家都没有多大的罪责,还议论什么,诸王不明白朱允炆想做什么,而百官也不知道皇帝想要做什么,但是随着诸王对于这种茶话会慢慢的习惯,皇帝对于江南的新政开始了。
朝议时接受方孝孺的“民本仁政思想”的劝谏奏折,以“国家有惟正之供,田赋不均,民不得而治”为由决定对天下百姓实行宽政。下诏强调:“国家有惟正之供,江、浙赋独重,而苏、松准私租起税,特惩一时之顽民,岂可定则以重困一方?宜悉与减免,照各处起科,亩不得过一斗。田赋既均,苏松人仍得户部。”
诏令规定,从现在起,江南地区的赋税减免到每亩毋得超过一斗。苏松地区的人不用再像洪武年间那样不得在户部当官任职,而是与其他地方的人一视同仁。之前朱允炆虽然也那样说过,但是身为江南士林中领袖的方孝孺则劝说曰“三年不改祖制”,这一条使当时正在犹豫的朱允炆迟迟没有正式诏书。
现在终于又由方孝孺开头将这个缺口挖开。同时诏谕沿海,鼓励民间造船,鼓励海边渔民下海捕鱼,抵偿税赋。就民间造船一说,只要造船之前报于当地衙门或者海关备案,然后就可实行,鼓励造大船,鼓励新式帆船等等。但凡有新的举措被朝廷所认同,那么可以给予封赏等等。
反正嗅觉灵敏的官员们,已经从此中觉察到陛下将要开海禁的苗头,并且从朝廷的人事变动中,频频出现政策往江南侧重的踪影,江南系的官员一下子增多起来,虽然还都是一些不重要的位置,但是随着朝廷政令的推行,谁知道后果如何呢。
但是朱允炆并不想步子走得太急,仍旧是不紧不慢的调整着自己的步伐,对于北方的战事,不时的通报给诸王知晓,而诸王议论的议题,慢慢的往重点推荐,比如,关于秋季的来临,皇帝突然赶到正心殿,好像没有看到诸王的散漫一般,和颜悦色的向诸王问好,随后布置了一个新的议题,并冷静的朝朱棣看了一眼。
新的议题是:北平的这次靖难是对是错,如何防止靖难的再一次发生?
勇王朱棣的脸色一下子难看起来,几个有见识的王爷则在心里冷笑着,难道想学宋太祖那样杯酒释兵权?不过对象好似错了吧,宋太祖杯酒释兵权那基本上都是外臣,我们却是亲王,想要解除我们的兵权?可以,但是想让我们主动说出来,很难!
这时的大明也没有所谓的圣雄甘地,更没有什么所谓的“非暴力不合作”倡议,但是诸王不约而同的采取了沉默,对于这个议题千般万般的小心起来。再加上时间久了,对于宗亲会议的抵触,慢慢的矛盾开始显现出来,会议几乎进入了停滞状态,其表现就表现出,书记官每次送到御书房的卷宗渐渐少了起来。
但是朱允炆不急,这些在地方上一向高傲的王爷们肯定要有一个适应的过程,只要你还去正心殿,还在那里坐着,朱允炆也懒的管他们,就这样,冬季慢慢的来临了。
北平的夏季,是在连续不断的快马得得的蹄声中离去,冬季也是即将随着这急切的马蹄声中来到的。
朱高炽年纪轻轻,又是初理政事,哪经得起这种丧城失地、噩耗频传的风风雨雨?被折腾得愈显得人瘦了,白皙的脸皮松弛着,显出很深的皱折。面对着战事连连失利,在南京朝廷一直盼不来内援,北平又缺少很得力的亲信,有些虽身居要位,却没有忠心,大难临头各自飞;有些有忠心,但是提不出来合适的建议。
面对北平的危亡,他感到回天无力了。尽管这样,他对于移师北平也是有些芥蒂,虽然答应了,但一想到父王辛辛苦苦经营的燕藩,想到身为朱家的子孙,以及去高丽后父王的处境,就不敢稍有懈怠。朱高炽期望着能在这危急之秋,用上几个有作为的人,可以回天有术。这样,他就可以不用背负这样的骂名,也可上不负祖宗皇帝,下不负子子孙孙。
在这种心愿下,还是启用了一些颇有忠心的人,首先是接受景清的举荐,让金忠做了北平府的都督,统领所有的北平军马,又让朱能做指挥佥事,接着将张玉之子张辅从前线调回北平,委以都指挥之职,继而又委任为燕王府护卫指挥。但在他的心目中,只要能打赢一仗,或者是拖延一段时日,特别是到了冬季,朝廷大军必定会撤军休整,因为南军抵不住北方的寒冷,那样的话,他就可以再想朝廷解释,他现在需要的就是解释的筹码。
景清终于获得了朱高炽的信任,但是朱高炽也有自己处心积虑的想法,他重用景清的原因,就是因为其曾经在东宫任职,虽然最后失宠,但是毕竟朝中有人,他只是需要景清做一件事情,那就是:向朝廷求降。让景清大为意外的是:原来只当是朱高炽又野心,却没有想到其和朱棣是两种人,只想获得一个安稳的生存环境。当然,要保证燕藩的存在,在朱高炽的眼里,朝廷废止燕藩,就是因为他靖难,燕藩从他手里失去,也要从他手里找回来,这样才可以不辜负父王,这也是朱高炽一直坚持的原因吧。
不论怎么样,能保留燕藩就行。哪曾料想,这投降也不容易了。
答应入朝请罪,取消靖难,答应交出罪臣,答应削去兵权……,但只要准予恢复燕藩,哪怕派弟弟来接替自己的位置也行。于是,朱高炽着人按这一承诺写成表,又一次派景清遣人去向朝廷送表。
可是这样以来,难免引起了朱能、金忠等手握兵权的大将不满,交出罪臣,谁不知道道衍跑了,袁珙死了,朝廷万一答应投降,需要交人的时候,会交出谁去,还不是他们这些曾经和朝廷打过仗的人吗?
朝廷大军已经逼近涿州、保定、直沽一线,可是身为世子的朱高炽却在那里一个劲的想要投降,特别是金忠,对于朱高炽这种出尔反尔十分有意见,当初是答应了撤退,不和朝廷大军应抗,他才下决心脱离道衍控制的。谁知道他帮世子除去了这个心腹大患,却不见世子再提及移师高丽的事情。
金忠一面派兵观察着朝廷大军的动向,一面积极和景清商议着,如何劝说朱高炽快点做出决定。
其实涿州离北平不过百十余里路程,要攻至北平,只是旦夕间的事。但耿炳文没有这么急。他是听进了皇帝的谕旨,才有意放缓了对北平的攻击。同时,奉旨向周围卫所征集定国军的棉衣,做出一副要常驻保定府的架势。
其实定国军兵临涿州,等于来到北平的大门口,耿炳文恨不得一步跨了进去。全军将士,也恨不得一步跨了进去。好立下这个大功给皇帝看看。但是由于圣旨,只好耐心的等待。耿炳文给众将的解释是:
如果我们逼得太急,他们就会很快地逃跑了,这样就会增加我们消灭他们的困难。更何况北平曾经是蒙元经营了百余年的古城,如果我军急于攻入,就会引起城里的恐慌,不轨之徒,也会兴风作浪,难免烧杀抢劫四起,这样,百年积蓄而来的文物古迹、珠宝财富,就会毁于一旦。我军取得的北平,也只是一座空城。北平受损过重,皇上同样会不喜欢。
权衡之下,既然现下北平已不堪一击,何妨以计取之,先让其存有幻想,不致过于惊慌。就好比采摘果子一样,稍待一时,等它成熟了,再摘不就好了吗?
众将听了,觉得很有道理,稍微觉得心安一些,耿炳文解释是这样解释,但是却派遣使者进一步的向北平施加了更大的压力,对于其要投降所说的条件,更是一字不提,让朱高炽也把握不准皇帝的心思。
天气愈加寒冷,被忧虑搅得几天也没有休息好的朱高炽,勉强支撑起精神,召集众人来到燕王府。因为朝廷的威压,不少官员脚板抹油开了溜,使他有种有心无力的感觉,但是不召集众人,他也不清楚到底谁又跑了。
这天的天气阴沉沉的,显得十分冷。燕王府正殿里,光线很是暗淡,点了好些烛光,还见不出几分亮堂。来到燕王府的人很少,数来数去,也就是十六个人,真给人一种人影相吊的感觉。看到这番景象忍不住鼻子发酸,看到金忠等人没有来,就宣布明天再商议北平诸事,就匆匆离去了。
这个镜像一直在朱高炽的脑海里留下一道深深的阴影。
天气是那般阴冷,燕王府里的气氛又是那般寂寥而沉重,官员更是难以言说的少而情绪低沉。这一切一切,全跟朱高炽那张缺少生气、精神不振的脸一般无二。以后的几天内,这阴影一直停留在他的脑子里,驱之不散。他是那样郁郁寡欢,人也明显地变样了。原来白皙的脸,失去了光泽,且眼角的鱼尾纹,也增多加深了。他的那双浓眉,眉根老是拧着的。而那双细细的双眼,却总是闪着忧郁。
朱高炽在苦恼中,从开始靖难以来,他一直在苦恼中。徘徊在那种患得患失的情绪中,明明知道所谓的靖难不一定成功,但是他还是做了,到底为了什么,是不甘心那个只比自己大一岁的皇帝就此压在他头上吗?但是现在看来,不但是压在他头顶之上,而且那么多的叔父同样遭到这种待遇。
是为自己的父王鸣不平吗?在靖难之初,他还沾沾自喜,因为父王并未受到自己靖难的干扰,并未有什么意外发生,皇帝也并未迁怒。这让他更加产生了一种错觉,那就是自己靖难是在帮助父王,至少可以使朝廷有所顾忌,在那时,他的眼中仿佛又出现那个有些懦弱的朱允炆的形象。为此也坚定了靖难的决心。
可是,现在自己在坚持什么,从表面上他是在为燕藩的存亡争取筹码,可是,在内心深处是什么?是那颗不甘心放弃到手权力的心吗?自从袁珙死、道衍逃之后,在景清的帮助下,他终于有尝到了权力的滋味,是不甘心放手了吗?
朱高炽从心里打了一个寒噤,似乎想把这个念头赶出脑海中。
这天晚上,夜色渐深,外面下着毛毛冻雨。一直坐卧不安的金忠,终于抑制不住地吩咐召来亲卫,点亮了灯笼,他要出去一转,要去找景清商量一下,到底该如何面对世子的犹豫,景清住在布政司衙门,从金忠府邸到那里,路程不算近,又下着雨,但是没有能阻止金忠的猜疑。
北平城形势紧张,早已戒严,一路不断遇到游动哨,是他那几个写着“都督”两个大红字的灯笼,给了他畅通无阻的方便。这巡逻的部队虽是金忠管辖的,所以非但连盘查也不曾有,反而沿途帮助警戒,护卫金忠的安全。
在听到“北平都督金忠求见”的通报后,景清稍作迟疑就迎出来了。对于这个金忠,还是不能怠慢的,景清虽然现在北平,名誉上是最高行政长官,但是金忠在自己的帮助下,手握兵权,可以左右当前的形式。
对于金忠,景清的感情是复杂的。金忠是一个人才,却丝毫看不出忠于朝廷的影子,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对南京朝廷的不满,难道就是因为洪武年间的那次迁移吗?现在皇帝下诏,已经平了江南税赋,宽了江南政策,可能就出于对金忠这种人进行瓦解的目的。难道还不知道回头吗?
“有劳金大人过访,有失远迎,失礼失礼!”景清侧立厅堂中门,拱手表示了对金忠的欢迎。
金忠连忙回礼,说:“夤夜叨扰,请布政使大人海涵。”
步入厅堂,景清客气地延请一道走向书房,金忠的注意力被那满架的书籍所吸引。他也是一个读书人,心里叹息着,自己为什么不能靠胸中的学识来争取到一方天地呢?反而身为读书人,要靠军事博得功名。景清见金忠专注地浏览自己丰富的藏书,便说:“都督总该不是为找书读而来的吧!”
笑着说:“不错,金某的确是为了找书而来。只不过我求的不是这架上的死书,而是向布政使大人求教一部新书。”
听他说得如此风趣,但景清却知道必定有所比喻,笑道:“这类书太宝贵了,敝处哪能有!”
金忠不想多费唇舌,便说:“即或下官有此书稿,未经布政使大人增删,也难成书呀!”
“当洗耳恭听。”
金忠说:“眼下朝廷定国军兵临城下,北平危在旦夕。下官思虑再三,觉得惟有移师高丽,做暂避之态……。”
听对方果然是谈此事而来,景清也不好明显地表达什么,便用默然不语的态度静坐着听金忠说话。
对于景清这种沉默不予理会,继续滔滔地说着:“不妨趁北平未破之机,布政使先护卫着世子撤离;同时,由人专门联合松亭关陈亨,胁迫其跟随,聚集力量往高丽进发,等待反攻的时机。金忠不才,身为北平都督,誓和北平城共存亡,我愿领兵与朝廷定国军背城决一死战。以此为世子争取时间。”
听金忠说得慷慨淋漓,景清心里并不感动。他想,“背城决一死战”,说得何其慷慨,但是他相信金忠绝对不会向他自己说的那样忠心不二,就算是真的决一死战,朝廷大军如排山倒海,你只不过是以卵击石,何济于事,到时候会有什么好结果?
其主要目的还是要自己劝说朱高炽移师,遂点了点头,佯作同情之态,黯然说道:“其实都督应该知道,下官一向是赞成都督建议的,可是世子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就是不提此事,下官也在着急,想现在天气转凉,朝廷大军要不就在下雪之前攻陷北平,要不最迟在明年开春前来攻打,北平不使久居之地,地面环敌,容易受困,这些下官也曾多次对世子讲过……。”
“这些,都督都是知道的,但是世子执意不肯,下官能奈如何呢?”景清说道这里,抬头望向金忠,问了一句。
金忠不由自主的点了一下头,要不是觉得自己和景清意见不谋而合,他也不会深夜到此了,犹豫了一下,好像有什么话不知道当说不当说一般,最后还是说道:“金某认为,世子不愿意往高丽暂避,有几个原因。”
“首先,世子是顾忌到底能不能过去,毕竟一路上关卡无数,咱们燕山军队,伤了一人就是少一人,得不到补充,害怕一路上被朝廷的关卡蚕食干净。”
“其次,世子是担心到了高丽之后,大军落入高丽人之手,那么他将会如明升、陈理一般,变成一无所用的,届时朝廷威逼,李芳远未必不拿世子作为谈判的筹码。”
“最后,那就是面子问题,一旦去了高丽,就等于叛国,比之谋反更加令人不齿,害怕兵卒不跟从,害怕这样才是真正的害了燕王……。”
景清点点头,默认了金忠的说法,这几条他早就想到了,不但他想到了,皇上在京师中已经想到了对策,而借口却不能由他讲出来,按照皇上的意思,他最好隐在幕后,在表面上,任何计策也不要出,这是出于对景清的保护,和为了今后景清回归京师后的打算,让他尽量保持低调,有些话尽量的找人出来说,或者是提醒别人说。
今天看到金忠慢慢的进入角色,他心里也是暗暗的高兴,装作思考一下,遂慢慢道:“听都督如此说来,使下官恍然大悟,下官连日来百思不得其解,现在才明白过来。”
“其实按照都督先前所言,只要把松亭关的陈亨拉到北平阵线上来,下官相信,凭借大军威势,要到高丽境内,并非难事,只因辽东都司虽然兵多将广,但是分布却是十分散乱,我们大军一路不停,想要到达辽东并非难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