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启程(2 / 2)

祸国·归程 十四阙 5538 字 1个月前

因为背影也好、花白的头发也好,此人怎么看都是个老头,但他的脸却是十分年轻的,清瘦,英俊,眼瞳是异样的浅绿色,在幽暗的光线里,看起来就像狼。

一头马上就要扑过来将她吞噬的狼。

秋姜踉跄后退,身体不受控制地撞到一旁的小桌子,上面的蔬菜哗啦啦砸下来,砸到她脚上。

她稍稍清醒了一些,再看向一旁水汽蒸腾的大锅,便知道问题究竟是出在了哪里——就是这口锅!

因为,锅里煮的不是什么汤,而是药……迷|药……

秋姜咬住下唇,极力保持清醒,但男子的脸在视线中开始扭曲,变得越来越模糊,连他的声音也仿佛被调慢了,一个字一个字都拖拉得很长——

“你应该庆幸,遇到的是我……”

接下去说了些什么便再也没听见。

秋姜晕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太过强烈的光线让她悠悠苏醒。

秋姜不敢睁眼,因为即使闭着眼睛都能感觉到炙烈的光,此刻睁开只会是自毁双目。

在黑暗的世界里,感官逐渐清晰。

首先清醒的是大脑,然后是听觉。

她听见有两个人在对话。一男一女,男人是之前那个,女人的声音则是初闻。

女人道:“我不相信她!我不能冒险!”

“但我们无权定她的罪,要带回去交夫人处置。”

女人冷笑:“谁不知道夫人最偏爱她?!而且夫人说什么闭关,一闭好几年,根本见不着面!没准都已经死了,否则出那么大的事她早该露面了!”

“不得对夫人无礼。”

“哼,你们这帮愚忠!总之我不管,我要为小五报仇!”

秋姜感觉到一样冰凉的硬物抵在了自己的脖子上,她没有动。

很快,硬物消失了,大概是被男子拦回去了。

“在璧国,我身份最高,你得听我的。我说,带七儿回去。”

女人咬牙切齿道:“好,算你狠!我让你带她走,但只要你一出璧国,我就杀了她!”

男子冷冷道:“你杀她,我就杀你。你可以试试看。”

“你!”女子跺脚,然后是狠狠踢门的声音,再然后,门被重重甩上,几乎连地面都在震,最后,脚步声远去。

屋子里安静了好一会儿。

男子终于开口:“别装了,我知道你醒了。”

秋姜回答:“我是醒了,但不敢睁眼。我不想变成瞎子。”

男子一笑,紧跟着,光感撤离。

秋姜这才睁开眼睛,打量四周。

男子道:“几个窗几扇门?”

秋姜身处的乃是一个特别空旷的屋子,三面都是窗,总计有十二扇之多,而门则有两扇,是个璧国标准的花厅建筑。

但秋姜只扫了一眼,便道:“没有。没有窗也没有门。因为全是封死的。”

“那刚才的姑娘怎么走的?”

“虽然听起来像是摔门而出,但我知道,她是从上面飞走的。”

秋姜指了指屋顶。

屋顶上,有个不大不小的洞。

“一般在光线明亮的屋子里,很少有人会去注意头顶上方。你的视线刚才并没有抬起来,又是如何知道上面的洞才是真正的门?”

“因为风。”

几乎感应不到的气流,从头顶的洞落下来,再被肌肤敏锐的感知。而这种感知,往往比眼睛和鼻子,更可靠。

男子开始鼓掌,笑声铜锣般刺耳:“不愧是七儿。”

还是花白的头发、微驼的背和年轻的脸,但组合在一起,就变成了一种奇特的魅力,尤其是他笑起来时,脸上皱起沧桑的纹路,眼睛却扑闪扑闪,显得天真又单纯。

“七儿,他们都说你失忆了。”

秋姜的心,格了一下。

“如果你失忆的话,恐怕我就不得不杀了你了。我不能带一个危险人物回组织,你知道的。”

秋姜没有做声。

“那么,现在告诉我,我是谁。”

秋姜静静地看着他,还是不说话。

“我数三下,如果你不回答,那就只能说对不起了。”男子说着,将长长的竹筒伸过来,抵在了她的脖子上,“三……”

秋姜看着他扑闪扑闪的、宛如孩子般的眼瞳。

“二。”

秋姜看着他消瘦的、黝黑的手指。

“唔……还不说?那只好……得罪了。”伴随着最后一个字,竹筒刺了过来。

秋姜没有动。

呲呲几声,她身上原本捆得死死的牛皮绳索断了。

青漆竹筒带着优美的弧度,旋转着回到男子手中。男子顺势站了起来,一边咳嗽,一边以竹筒点地蹒跚地往门那边走。

“接下去我要带你回如意门。这一路上都不会太平。我们会遇到很多人。有些人,会杀你;而有些人,会帮你。”

“谁要杀我?”

“那些认为你背叛了组织的人。”

“那谁要帮我?”

男子咯咯一笑:“比如说——我。”

他在说第一个字的时候,还是那个难听的声音,而等到说最后一个字时,声音就变了,变得有点脆又有点腻,还有那么一点点猥琐。

这是非常特别的一个声音。

也是秋姜很熟悉的一个声音。

秋姜的脸色顿时变了。

“颐……非?”

男子回身,冲她眨了眨眼睛。

秋姜大惊——真的是他?!!她的手脚已得自由,当即飞身过去近距离观察。

易容之术,一直以神秘闻名于世,但事实上,一个人并不能真正地易容成另一个人,人皮面具什么的都是传说夸大,不过,想要看起来比较相像,却是可以借助化妆和道具实现的。

此刻的颐非,粘粗了眉毛,涂黄了脸,加厚了嘴唇,仅是在五官上做了些许调整,便看起来跟原来有了很大的不同。再加上他换了衣服,驼着背,总是低头,不仔细看,还真认不出这个有着垂死老头般佝偻身形的人,就是风华正茂的颐非。

“怎么会是你?”秋姜想不明白。

“其实你并不认得我——这个我,对不对?”颐非扬袖,展示了一下自己的这身新装束。

秋姜的目光停留在他手中的青漆竹筒上。

颐非将竹筒的把手那端倒递给她,上面赫然刻着一个琉字。

秋姜惊道:“三宝琉璃?”

颐非一笑:“是啊,想不到吧。此地的伙夫,竟是你的三哥。”

秋姜沉下脸,冷冷道:“我没有哥哥。”

“那换个说法,你曾经的同伙?”

秋姜咬住下唇,冷冷看着颐非,道:“堂堂三皇子,只会耍嘴皮子,欺负一个弱女子么?”

“弱女子?在哪里?”颐非东张西望中。

秋姜终于有些怒了:“我没有时间跟你扯嘴皮子,如果你不能好好说话,那我去找能跟我好好说话的人。”

她伸手推门,门不开,再一扯,整扇门都掉了下来,露出后面的墙。

颐非噗嗤一笑,她这才想起这门是假的。明明刚才都发现了的端倪,却因为生气而忘记了。秋姜不由自主地想:情绪果然影响判断,此大忌,下次一定要注意才行。尤其是,这一路上,注定风雨多事,一步错,步步错。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事实上我们必须要抓紧时间了。”颐非将手伸给秋姜,“走,边走边说。”

秋姜将信将疑地握住他的手,从那手上立刻传来一股巨力,将她整个人往上拔升,却原来是颐非飞身跳起,拉着她一起从屋顶的洞口跳了出去。

屋顶外,枝繁叶茂爬满花藤。因此,从屋里虽然能看到出来的洞口,但从外面,洞口被藤蔓树叶挡住,不容易发现。

而等秋姜跳出来后,就知道为什么颐非会把她关在这间屋子里了。因为外面就是客栈的阁楼,阁楼东南西北联在一起,形成一个回字,正好将这间屋子死死围在了中间,又因为屋子四面都是墙,唯一的出入口在屋顶上的缘故,人在阁楼间行走,只当是普通墙壁经过了,不会知道裏面另有干坤。

不得不说,这样的隐蔽设计既简单又巧妙。

颐非带着秋姜滑下屋顶,跳进东边的阁楼走廊,再经由走廊直接下楼,抵达客栈后院马房。他们的马,就拴在裏面。

颐非示意秋姜牵上自己的马,但却没有骑上去,而是走到院子的另一侧,那里有一大片空地,停放着好几辆马车,颐非挑了最气派的一辆,将原有的马匹解开,把自己的马换上去。

秋姜有样学样,跟着照做。

换好马后,颐非在原本属于他的那匹马上重重一拍,马儿吃疼,立刻拉着新套上的马车冲了出去。

不一会儿,远处的大堂方向便响起了一片惊呼声——

“啊,张兄,那不是你的马车吗?”

“混蛋!给我停下啊!来人,快去追老子的马车——”

一群人冲出大堂追逐马车而去。颐非趁机示意秋姜赶紧上马,两人调转马头从后门离开。

新换的马儿极是神骏,快如闪电,一眨眼间,便已远离了客栈。

颐非吃吃笑了起来:“果然车好,马也好。这两匹马,可比之前薛小吝啬给我的那两匹好太多了!”

秋姜无语,原来他刚才折腾那么一出,是为了换马。

“而且,没了那两匹马,追着蹄印跟踪我们的人,线索就断了。”

秋姜忍不住问道:“薛相在那两匹马蹄上做了记号?”

“不知道。”颐非咧嘴一笑,“但小心点总没错。”

虽然他表现得满不在乎,秋姜却觉得他其实很在意。颐非很在意薛采。确实,如果薛采是敌非友的话,那一切就太可怕了。

但现在下结论还为时过早。秋姜决定先不考虑薛采的真实意图。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颐非又为什么会变成三儿,这才是目前最需要弄清楚的事情。

“昨晚我睡着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你先回答我——你故意挑衅厨三刀,目的何在?”

秋姜没有隐瞒,回答得很快:“为了让人知道我在这裏。”

“哦?”

“如果真如你所说,怜怜和东儿他们是被如意门的人所杀,而那个人正在四处找我的话,那么,当他听说有个能把鲈鱼横切一百刀的姑娘时,就会知道是我。我要诱他出来……”

颐非替她接了下去:“然后杀了他替那几个婢女报仇?”

秋姜没回应,她只是望着前方,眼神悠远而深邃。这令她看起来有一种坚毅之美。颐非忽然发现,这个女人纵然不算美女,但只要她愿意,就能轻易地让人为她着迷。

当年的风小雅,是不是就是被她不经意间散发处的风华所惑,一时情动娶了她呢?

她到底是不是如意门的七儿?她的失忆是真的,还是假的?

这些问题都像此刻前方的山峦一样,看似清晰明白,却又遥不可及。不知还要探寻多久,才能抵达真相。

颐非眼底起了一系列的变化,他将目光从秋姜身上收回,缓缓道:“那家客栈是如意门的据点之一。”

“你怎么知道?”

“我当年跟他们做过交易。他们负责送我安全抵达璧国帝都,而我许诺了一些东西给如意夫人。”颐非说完笑了笑,笑容里却有很沧桑的味道,看的秋姜心中一悸。

他……也是如意门的主顾?

“当年他们与我碰头的最后一个地方,就是那家客栈,与我碰头之人,就是三儿。”颐非指了指青漆竹筒。

“当年是去年?”

“是。”

“你见到了三儿?”

“是。因为我许诺的东西很贵重,贵重到他不得不亲自来取。”

“所以那个时候起你就知道这家客栈有问题。”

“是。但当时他们与我并无利害关系,相反还算是有恩于我,所以,我没有必要揭发。”

秋姜盯着他:“那么现在呢?”

颐非忽然笑了,笑得神秘而诡异:“现在我可是如意门的老三,更要为组织尽点力。比如说——”

“带着我回去。”

秋姜已经明白了。

其实想想也应该知道,如意门既然是那么出类拔萃的细作组织,又地处程国,身为程国三皇子的颐非怎么会不知道呢。他不但知道,还一早就跟他们有所往来,因此知道一些外人所不知悉的细节。

比如三儿的长相;比如那家客栈的密室;再比如……昨夜在她所不清醒的情况下所发生的一场布局。

“昨天我故意带你住进这家客栈,他们第一时间就发现了你,当晚你一进房间,外面就起码埋伏了十个人等着破门抓你。但他们迟迟没有行动,我很奇怪,伺机混进了他们的队伍,这才知道此地主事的三儿不在,底下的人不敢轻举妄动。”

“于是你抢先一步杀了真正的三儿,假扮他出现?”

“没错。”

秋姜仔细打量颐非。

颐非扬眉:“怎么?”

“我竟不知你还懂得易容。”

“要想假扮别人,是不太容易,但要假扮三儿,却不难。”颐非笑了笑,“你可知道为什么?”

秋姜想了想:“因为他的体型跟你差不多?”

“唔,这的确是很关键的一个原因。”

“因为他当时待在那个光线黯淡、水汽蒸腾的厨房里?”

“唔,这也是原因之一。但最重要的你还是没说。”

秋姜望着他,从他花白的头发看到他蜡黄的皮肤,再看到他有点泛绿的瞳仁,啊了一声。

颐非的手在眼前轻轻一抹,原本绿色的眼瞳便又恢复了原来的黑色。

秋姜咦了一声:“这是什么?”

“你不知道?”颐非笑了,朝她伸出手,手心中赫然躺着两片薄薄的绿晶薄片,“这是用五色稀铁提炼出来的五色足缤,这一款叫绿软,比水晶透,比丝绢软。”

秋姜接了过来,仔细辨认,脑海中像有什么一闪而过,但等到要去捕捉时,就又消失了。

“不知为何,觉得很熟悉。”

“你是应该熟悉,因为这是你搞来的。”

“什么?”

“你,哦不,七儿姑娘,曾经假扮南沿谢家的大小姐——谢柳,为的就是得到谢家独有的稀铁冶鍊配方。皇天不负有心人,你认谢缤当了足足五年的爹,总算取得了他的信任,把这配方传给了你。”颐非说着,将绿软收回,又戴回了眼睛里,他的瞳仁,就再次变成了浅绿色。

但比这种变化更令人震惊的,则是他说的话。秋姜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手,谢柳?足缤?配方?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正是因为有了这个,我才有恃无恐地冒充三儿。”

秋姜心想:恐怕是颐非一开始就知道会途径这家客栈,想好了要对付三儿,所以才连这么稀罕的玩意都给准备好了吧。

“可惜啊,这玩意不能近看,一看就穿帮。所以刚才红玉在时,我都不敢抬头。”

秋姜衲衲道:“红玉?是之前……说要杀了我为五儿报仇的那个女人吗?”

“嗯。”

“她是老几?”

“她没有排名。如意门内按照能力分为七宝,金门留在本营护衞安全,银门外出执行普通任务。这两派人数最多。真正的核心弟子在剩余五宝,人数较少。琉璃负责暗哨接应;颇梨负责卧底暗杀;砗磲负责监视同门,赤珠执掌青楼歌坊;而玛瑙……是作为未来的接班人培养的。”

秋姜的瞳孔在收缩。

“五宝中最顶尖的那个人才有排名。红玉是砗磲门老大五儿的婢女,也是五儿的情人。而你杀了五儿。”

“我杀了他?”秋姜努力回想,却什么都想不起来。

颐非看着她,目光闪烁不定,似在探究,又似只是欣赏:“你可是个十足的人才啊。因为四年前的正月初一,你狂性大发,突然杀了二儿、五儿和六儿。也就是说,如意七宝,一口气被你干掉了三个。”

秋姜的心沉了下去——

四年前的正月初一……

也就是她被风小雅送上山之前。

那时候,她本是风小雅的宠妾,却突然被抛弃,送到山庄自生自灭。

那时候,她是如意门的七儿,却杀了自己的三个同伙。

那时候……

究竟发生了什么?

那个谢柳,又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