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凶途(2 / 2)

祸国·归程 十四阙 5744 字 1个月前

有烟,就是有人!

她萌生出一线希望,继续咬牙前行。每走一步,双脚都像踩在千万把刀子上一般,冷汗更是雨一样哗啦啦地顺着额头往下流。

好难受!

好难受!

身体在不停的抗议,但意志却愈发坚定。

“无论如何,”秋姜瞪着前方的炊烟,心想,“无论如何,我也要走到那里再停下。”

就这样一步、两步、很多步。

炊烟看起来明明就近在眼前,却怎么也走不到。这时,背上的颐非忽然开口道:“放我下来。”气息很弱,像是随时都会断掉一般。

秋姜却是一喜:“你醒了?”

“把我放下吧。”

秋姜将他的身子往上托了托,答道:“好。等找到人家。”

颐非看着她的耳朵,眼神变得深邃而忧郁:“你走不到的。”

“谁说的?”秋姜不理他,“我马上就到了。看到那烟了吗?再走五十步就到了!”

颐非不再说话。

秋姜轻声数:“一、二、三……”

她本来已到极限,无法坚持了,但颐非的苏醒却忽然给了她新的希望,变得不再孤独,因为有了另一个人的陪伴,而可以继续勇敢前行。

她心中充满了力量。

可她自己并不知道,她的耳朵里正不停的流出血来,一滴一滴,汇集成行,混合着汗水,一直流进了她的衣服里。

颐非伏在她背上,看着那些鲜红色的血珠,心底深处,涌起难以言说的悲哀。

他知道,这一幕必将永远留在他的脑海里,洗刷过往,变成永恒。终其一生,将再也无法忘记:有个姑娘,是如何在耳鼻出血的情况下,还背着无法动弹的他,一步一步往前走的。

这一幕,跟两年前湖底秘道口为他死去的松竹重叠在了一起。

颐非的眼睛里,一片水雾弥漫。

而这艰难的五十步也终于走完了。

一间破破烂烂的茅屋出现在了视线中,看在秋姜眼里,却比任何华丽的宫殿都要美丽。

“我们到了!”秋姜的嘴唇颤抖着,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我们到了!终于找到人家了!”她一鼓作气,背着颐非过去拍门:“有人吗?有人吗?”

吱呀一声,茅屋的门开了一线,一个白发苍苍、骨瘦如柴的老妪探出脑袋,木然地看着她。

“老人家,我们的船在海上遇难了,我哥哥受了伤,你能不能……”秋姜的声音戛然而止。她突然发现,眼前的景象变成了红色。无数红影弥漫上来,遮住了她的视线,她看不清了。

怎么回事?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在流血,血从她的眼睛里、耳朵里一直涌出来,她咳嗽了一下,吐出一堆血沫。

“你能不能……找大夫……”秋姜坚持将这句话说完,并从贴身亵衣的口袋里摸出了最后一片金叶子,塞入老妪手中。

老妪看到金叶子,表情震惊。

秋姜说完这句话后彻底无力支撑,将颐非放到地上,扶住一旁的墙喘息了起来。血还在一个劲地往外流,她想她的五脏六腑大概受了内伤,也不知道这种地方有没有好大夫,能不能及时得到医治……

老妪拿着金叶子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用一种复杂的神色打量二人,低声道:“等着。”说罢拄着拐杖蹒跚地走了。

“你还好吗?”

秋姜听见颐非在一旁担忧地问,便笑了一笑:“死不了的,放心吧。”

那么多九死一生都挺过来了,这次也一样。而且他们已经找到人家,给了钱,有了希望。

秋姜默默地运气调息,苦苦支撑着。

时间过得异常缓慢,慢的只能思考,却又因为思考的事情太过复杂沉重而显得越发煎熬。

为什么那个人要杀自己?

大本营已毁,如意夫人现在何处?

不知是不是因为失血的缘故,身体冷得不行,这个时候要是喝上一壶酒就好了……正当她这么想时,远处传来脚步声。

秋姜心中一喜,连忙回头,就见老妪带着一个六七岁的男孩回来了。

“三姥姥,就是这两人吗?”男孩好奇而天真地打量他们。

老妪点头。

秋姜道:“老人家……”她刚想问找大夫的事,就见老妪举起手中的拐杖狠狠地朝她砸下来!

秋姜虽然极度虚弱,但身体还是自然而然地闪躲了一下,那一拐没能砸中她的头,而是砸到了肩膀上。

秋姜噗地吐了一大口血,怒道:“为什么?”

老妪不回答,只是继续用拐杖打她。秋姜再也没力气躲避,身上挨了好几下。幸好老妪年迈无力,虽使上了全身的力,但还能忍受。

秋姜咬牙硬挺着,颐非突然扑过来,将她护在身下,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老妪的拐杖。

男童叫喊起来:“三姥姥,这个男人也还活着呀!”

“动手!”老妪叱了一声。男童从屋里抡出一条木凳,二话不说就往颐非身上砸。

一时间,无论是颐非还是被他护在身下的秋姜,都挨了好多下。

秋姜去扣佛珠,却发现裏面的毒药早已用完了,十八颗珠子里只剩镔丝。她眼中闪过一丝杀意,刚想动用镔丝,却被颐非按住。

颐非脸白如纸,对她笑了一笑,轻轻道:“不杀贱民……”

秋姜的手指一颤,松开了。

男童砸累了,放下板凳气喘吁吁道:“三姥姥,他们怎么还没死呀?”

“别杀我们……”颐非软绵绵地求饶道,“我们有很多很多钱……”

“三姥姥说,你们一看就是大麻烦,只有死了才能变成不麻烦。”

颐非苦笑。

秋姜盯着同样气喘吁吁的老妪,沉声道:“你错了。我们死了,我们的人会彻查此事,你们绝无侥幸置身事外。”

男童笑嘻嘻道:“唬谁呢?你们死了,往海里一扔,海鱼吃得干干净净的,哪有什么痕迹?”

秋姜看着他因天真稚嫩而越显残忍的脸,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

颐非软软道:“真的没得商量?我们真的有很多很多钱……”

“那就更留不得!”老妪再次举起了拐杖……

颐非附在秋姜耳旁低声道:“我缠着他们,你能跑就跑。”

“我若有力气,早打趴他们两个了!”秋姜有些气愤地说道。

颐非哈哈一笑:“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虎落平阳吧。”

见他这种时候还笑得出来,秋姜也是心生佩服。

“既然都跑不了,那就一起死吧。”颐非说着,将她搂得更紧了些,“死了就不用愁那么多事了,也挺好的。”

秋姜心中一咯噔。

确实,于她和他而言,活着都太累了。要做的事情太多,太难,太痛苦,死反而是解脱。可是,在沉泥中苦苦挣扎了那么久,若在此刻放弃,岂非之前的所有心血全部白费?

有太多太多的不甘心。

不甘心死。不甘心失败。不甘心被背叛了没能问个明白。

秋姜的手指深深地抠进土里,咬牙道:“就算死,也要见到夫人再死!”说到这裏,她积蓄了全身的力量顶开颐非,一把将老妪扑倒,张嘴咬在她的脖子上。

老妪痛得尖叫起来。

男童连忙上前抢救,但秋姜咬得极紧,老妪的惊呼变成了惨叫,鼻涕眼泪全都涌出来。

“杀人了!杀人了!!!”男童转身高喊着跑掉了。

过不多时,他带着两人回来。两人全是老头,跟老妪一样又干又瘦。

他们上来一起用力,秋姜背上挨了重重两下,喉咙一甜,再次咳嗽起来。这一咳嗽,牙就松开了。众人趁机将老妪从她身下拖走。

老妪捂着脖子道:“杀了她!杀了她!!”

“潋火城南容巷的朱家铺子欠我五十金。你们只要去跟老板说句话,就能拿到五十金!”地上的颐非突然高声道。

“别听他们的,快杀了他们!”老妪大急,但两老头一听说五十金,眼睛都直了。一人颤抖着回头看向颐非:“真的?”

颐非的表情诚恳到不能再诚恳:“你们这就去取,取不到再回来杀我们也不迟。”

“别信,假的!他拖延时间呢!”

“你不讲信用,拿了我的金叶子,不给我请大夫!”秋姜也高声道,“把你袖中的金叶子拿出来,给这两位老人家!”

老妪顿时慌了,去捂自己的袖子:“什、什么金叶子?胡说八道胡说八道!”

两个老头对视了一眼,双双扑过去一人制住老妪,一人搜她的袖子,果然从裏面掏出了一片金叶子。

二人看着金叶子,目光大亮。

颐非趁机再次加价:“我们很有钱!只要你们不杀我们,要多少给多少!”

老妪面如死灰:“不能贪啊!不能贪!不杀了他们,他们肯定会找机会报仇,到时候我们全都有钱拿没命享啊!”

“滚!”一个老头一脚踹在她头上,将她踢得滚了好几个圈,“就知道你这婆子小气,成日吃独食,五十金的买卖都不叫我们,也不想想你自己一人能成吗?”

老妪急道:“五十金啊!加我们全村人也成不了!”

两个老头对视了一眼,老妪心中一沉,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连忙朝男童喊道:“阿栋,快跑!”

男童还在不明所以,一老头已扑过去将他按住捆了起来。另一老头则将老妪捆了起来。

老妪破口大骂道:“你们两个疯了?这是要干……”话没说完,“我觉得这五十金我们两个分就够了,人越少越好。”老头说着抄起掉在一旁的拐杖,朝老妪头上砸落,只一下,脑袋就开了瓤,白红二色流了一地。

男童刚想惊呼,被木凳一砸,也追着老妪而去。

这两人想用拐杖和木凳杀秋姜和颐非,最终反而自己死在了拐杖和木凳之下。

几滴血喷溅到颐非脸上,颐非静静地注视着这一幕,眸底涌动着无法言说的情绪。

两个老头将老妪和男童的尸体先拖进屋中藏好,再走到颐非面前道:“说吧。去跟朱家铺子的老板说什么话?”

另一人恐吓道:“你最好别耍花样,不然,那对祖孙就是你们的下场。”

颐非露出畏惧之色道:“不敢不敢。你们跟朱老板说三花公子要喝酒,一种名叫相思的酒,取五十金来。”

两老头走到一旁叽里咕噜商量了一会儿,其中一个去取金,另一个留下来看着二人。

左右无事,老头拿了张破渔网来补,粗糙的手指从网线中穿过,却是十分灵活。

颐非搭讪道:“老人家怎么称呼?”

“田。”老头爱答不理道。

颐非问:“得了五十金后想做点什么?”

这个问到了点子上,田老头顿时来了兴趣:“我就买艘新船,买张新渔网,再包个塘,养点鳖!现今这鳖可好卖了,送去酒楼一只能得二十文!贵人们都爱吃。”

看来此人是个务实派。秋姜想,拿了那么多钱居然不想着吃喝玩乐。

“送酒楼一只不过二十,若自己烹制了卖,可高达七八十。不想自己开家酒楼么?”

田老头被说动,眼睛闪亮,但片刻后又暗了下去:“咱没那命,不图那利。”

颐非注视着他骨关节格外粗壮的手指,悠悠道:“你怎知没那命?”

“我们这种人,每次出海都是把命押上,老天不管,才能活着回来,老天若看你一眼,你便死了……”田老头说着补完了渔网,佝偻着站了起来,回视着颐非道,“我知道你跟我套近乎,想逃。因为你知道,老孙头拿不到钱回来,你们会死;他拿了钱回来,你们还是会死。我劝你们认命。这块破地,大家都得认命。”

颐非沉默了。

田老头出去了,从屋外锁上了门。如此一来,破旧发霉的小屋里,只剩下秋姜和颐非两人,还有藏在柴堆下的两具尸体。

秋姜身受重伤,耳目仍在流血。

颐非身中奇毒,发着高烧。

两人都已油尽灯枯。

看来不用等老孙头回来,他们两个就会没命。

颐非发了会儿呆,强打精神,转向秋姜道:“是我拖累了你。若有下辈子,你希望我如何补偿你?”

“下辈子……”秋姜的眼神恍惚了一下,然后变得阴沉,“我不想要下辈子!”

颐非笑了:“好吧好吧,那你就飞上天去当神仙,保佑下辈子的我吧。”

“你想要怎样的下辈子?”秋姜好奇。

“我想跟母亲重逢,有一个宽厚温柔的父亲。不必有钱有势,哪怕跟这裏一样穷困,但大家都很努力,很和睦。”他看着破旧的茅屋,唇角的微笑越发轻柔了起来,“我从小就跟父亲一起出海,带着比我个头还高的鱼回来送给母亲,母亲一边夸我一边数落我又弄破了衣服,我把鱼眼下的葡萄肉割下来,偷偷送去给隔壁最好看的阿花。再长大些,我就娶阿花为妻,生好多孩子,母亲一边喊带娃好辛苦,一边让我脱下衣服给她补……”

秋姜听着梦呓般的这番话,想着颐非的生平,觉得世事真是讽刺。

颐非虽然幼时吃了很多苦,但毕竟是天潢贵胄,他的前半生各种算计,养晦韬光,玩世不恭,都是为了一件事——争夺皇位。

夺位失败,流落异国,投靠姜皇后,隐忍不发,也是为了能够东山再起。

此后与她相遇,结伴同行,看他跟云笛绸缪,步步为营,更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之人。

然而此刻的他,却说下辈子要当个平凡人?

这是他内心深处最大的渴望?还是最大的遗憾?又或者,只是一种自我慰藉的假象?似乎有了那样岁月静好放马南山的幻想,便有力量在这血腥世界中继续杀戮前行?

秋姜终于开口,声音平静:“你在这村子长大,酷吏常来盘剥,程王动不动就加税,你们一家三口连饭都吃不饱。你母亲虽不再遭受丈夫虐待,但会生病,病后无钱医治,只能躺在榻上等死。大海无情,每次出海都会死人。你父会死。你也会死。就算你不死,隔壁阿花也一心想嫁有钱人,逃离这个破旧贫穷的渔村。你会跟老孙头和田老头一样,一辈子光棍,根本娶不到老婆。”

颐非定定地看着她,轻笑变成了苦笑:“都快死了,就不能让我做个好梦么?”

“我说这些,就是要告诉你,没有来世,没有再来一次的机会。不想认命,就得把这一辈子改了!”秋姜说着一个翻身,奋力朝一旁的灶台爬过去。

现在放弃,就真的完了。

只要还有力气,就还有一线生机。

活下去!活下去!活下去!

一幕幕画面从她脑中闪过,全是加入如意门后的,那些残忍严苛的训练,那些九死一生的考验,那些必须放弃尊严放弃自我放弃一切才能完成的任务,那些只要有一丝软弱就会被痛苦吞噬的抉择……她经历过了那么那么多。

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死在这裏?

秋姜用胳膊一点点地挪动着,努力朝灶台爬去。

颐非触目惊心地看着她,看着她被血污染的脖子长发和衣服,看着她眼中强大的求生欲,自己内心深处跟着涌起一股巨大的力量。那力量促使他也翻过身去,朝同一个目标爬了过去。

一寸、两寸……

一尺、两尺……

他和她终于并肩齐行。

事实上,这一路上,他们一直这样并肩齐行。

“怎么做?”

“算好时机,把手串烧了,可致人昏迷。”佛珠里的毒药虽然没了,但珠子本身燃烧后即是迷烟。只是如此一来,镔丝的机关也会失效,但生死关头,根本没得选择。

颐非表示会意,手使劲一伸,拿到了灶台上的火折子,递给秋姜。

秋姜将佛珠手串取下,塞进灶洞中,然后握着火折子,终于抓住了最后一丝生机,手都在抖。

两人爬了不过半丈距离,却似经历了一场生平最激烈的战争,此刻再躺着等待,就有种庆余生的感觉,不再想死了。

颐非半睁着眼睛,看着头顶微薄的光,那一丝光,却令眼前的一切都显得格外明亮。

无论小屋多么破旧,人心多么黑暗,可天上的太阳依旧灿烂如昔,照着万物。

“七儿。”他轻轻地说,“我并不想当皇帝。只是,我想做的一切,只有当上皇帝后,才能实现。所以……”

颐非用最后一点力气转过头,看着一臂之隔的秋姜,她看上去又苍白又荏弱满是血污写充满秘密和不详,可落在他眼中,却似头顶的那一丝光。

“七儿,跟我联手吧。”

一年前,他曾对另一个姑娘说过这句话。

那时候他以为自己胜率很大,提出这样的建议不过是锦上添花。

带着轻佻、带着试探、还带着似有若无的暧昧。

最终的结果是——那姑娘拒绝了他。

一年后,他对秋姜说了这句话。

他的希望非常渺茫,成功的可能微乎其微,整个过程充满变量,甚至他自己都已奄奄一息。

却含着一颗不值钱的真心。

秋姜会答应吗?

颐非心中充满了忐忑。

像过了一辈子那么久后,他看见秋姜的唇角微微上扬,勾出了世界上最美丽的弧度。

“好啊。”秋姜道。

这两个字,跟颐非记忆中母亲的歌声交汇在了一起,那是迦陵频伽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