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姜也想不明白。不过她乐见此事发生。见不到如意夫人,即意味着她暂时安全,她还有机会从朱小招身边逃脱。
只要她能逃脱,一切就还有转机。
一念至此,秋姜再次闭上眼睛,想要抓紧时间再次疗伤。但朱小招一眼看出她的意图,便伸手在她心口再次重重一按。
秋姜顿觉喉咙一甜,血液溢满口舌,再被她死死地咽了回去,依旧没有发出痛苦的呻|吟声。
朱小招目露赞许之色道:“七主,果然是‘人’啊。”
“你也果然不是‘人’啊。”
朱小招笑了起来,笑得十分愉快。就在这时,马车骤停,震得秋姜一口血憋不住,噗地喷了出去。
朱小招显然也有些意外,当即掀帘道:“什……”刚说了一个字,他就看见了马车——
跟画像上一模一样的马车,此刻赫然挡在了他的马车前方。
一时间,连秋姜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怎么回事?!
朱小招目光闪动间,人却立刻跳下车去,躬身行了一大礼:“是夫人吗?属下带着七主去潋滟城,没有找到夫人,正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的话说到一半,那辆马车的车门打开了,露出裏面坐着的人来。
裏面只坐了一个人。
但是,看到这个人,朱小招和秋姜顿时都明白如意夫人为何会执意跟此人走了。
因为这个人是江晚衣——天底下所有的病人,都最想看见的一个人。
便连秋姜此刻看见他,都莫名地觉得自己的疼痛减弱了一些。
朱小招盯着江晚衣,又看了眼空无他人的车厢,道:“原来是江神医!听说夫人上了您的马车,请问她现在何处?”
江晚衣并不回答,而是直接走下车,径自来到秋姜跟前,握住她的手开始搭脉。
良久,才放下。
“你快死了。”他道。
秋姜噗嗤一笑:“能不能说点好的?”
“我叮嘱过,要你精心休养。你不但不听,四处奔波,伤上加伤……而且,还一口气将我给你的养心丹全部吃了,药性过量,你的身体已严重透支,活不过今晚了。”
秋姜一怔。
朱小招也一怔,忙道:“可还有救?”
“没有了。”江晚衣说罢就走,回自己的马车去了。
朱小招跟了上去:“神医!求你救救七主!”她此刻还死不得啊!
“她咎由自取,恕我无能为力。”
“那、那夫人现在何处?”
“在捧珠楼。”
朱小招看向驾车的银门弟子,该弟子立刻答道:“是凤县最大的青楼。”
朱小招疑心顿起,盯着江晚衣道:“夫人为何会在那里?”
“我怎么知道?”江晚衣显得极尽冷淡,“我还要赶赴下一个病人。”
见朱小招还挡在路中不动,江晚衣挑了挑眉:“你不让我走?”
朱小招心念转动,但最终没敢拦,让出了道路。
江晚衣的马车便离开了。
秋姜望着他的马车离开,轻叹道:“当大夫真好啊,连老鹰都不敢啄。”
朱小招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你先想想自己怎么办吧。”
“谁让你一路上落井下石,我本还能多活几天的……现在看来,你只能留着我姑姑,娶她当皇后了。”
朱小招的微笑再也维持不住,脸部肌肉抽动了起来:“闭嘴!”
“我姑姑虽然年纪大了些,但比我美多了,你将就将就。”
“我说——闭嘴!”朱小招一掌拍在车门上,马车剧烈地震动了一下。秋姜又噗地吐了一口血。
然后,她抬起衣袖,擦干净嘴边的血渍,柔声道:“我都活不了几个时辰了,你让我说点遗言吧。”
朱小招无奈且烦躁地叹了口气,沉着脸上车道:“行,你说!”
“我吧,其实性格跟你听说的那个七儿不太一样,我是个可爱笑的人了。我呢,又爱笑,又喜欢看人笑,还爱逗人笑。看见大家都笑,我就开心。”
朱小招控制不住地翻了个白眼,只觉车内是如此呱噪。
“可是我命不好。我遇到的人,除了老师以外,都不爱笑。”
这句话莫名击中了朱小招,他怔了一下,再看向秋姜时,猛然意识到——她是真的在说遗言!
“我娘就不爱笑。她每天都特别忙,忙得根本没有时间听我说话。我弟弟也不爱笑,特别少年老成,端着收着,无趣的很。后来,我进了如意门,终于看见了姑姑的笑,可她的笑,是假的。如意门里的人,也都不笑。”
朱小招不由得接了一句:“哭都哭不出来的鬼地方,还笑?”
“是啊,如意门真是一个让人哭都哭不出来的地方啊……”秋姜叹了一声,眼神中荡起了重重涟漪,宛若哭泣,但没有眼泪,“我的太太太太姑婆肯定没想过,她的如意,其实是很多很多人的不如意。”
如意门的第一代如意夫人名叫姬意,她将姬字拆为如,加上她的名字便是如意夫人。
此后的一百多年,这三个字,是很多很多人的噩梦。
秋姜想,这就是姬家的原罪,所以即使这一代的姬家出了一个圣人般的姬婴,也到底没能赎清罪孽。
朱小招忽道:“你有什么遗言?”
“你要帮我完成吗?”
“听听无妨。”
秋姜轻笑一声,“我想要四国谱。”
朱小招诧异地挑眉:“怎么你也想要那玩意?就算它记载了许多了不得的秘密,但你都快死了,就算拿到了,也要带着秘密走,还能兴什么风做什么浪么?”
“我留给你。你替我兴风作浪如何?”
朱小招当然心动,但又觉得是陷阱,盯着秋姜默不作声。
“我们现在去捧珠楼,演一出戏给我姑姑看,若能从她口中得到四国谱的下落,你找到后烧给我。我做鬼也感激你。”
朱小招目光闪动:“你认真的?”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听说过没?”
“我只知道祸害遗千年。”
秋姜哈哈一笑,笑得再次咳出了血沫:“那你考虑吧。快点决定,因为再晚些,我便连演戏的力气都没了……”
马车摇摇晃晃,帘子飘飘荡荡,朱小招注视着外面明明灭灭的道路和行人,还在犹豫不决。
朱小招一直夹在品从目和如意夫人身边做双面细作,亲眼目睹了品从目为了得到四国噗而夜不能寐,心知它必定有其特殊之处,才会令品从目和秋姜都如此念念不忘。
可是,巨大的诱惑意味着巨大的危险,有必要为了此物而增加不必要的麻烦么?
就在这时,车后传来一阵马蹄声。
朱小招回头看了一眼:“停车!”
马车停下,一队银门弟子策马而来,行礼道:“四爷!”他们从马背上拖下二人,扔在地上,赫然是被五花大绑的颐非,和奄奄一息的品从目。
朱小招大喜道:“送上车来。然后,出发去捧珠楼!”
***
颐非和品从目被送上马车。
颐非看见秋姜,整个人都惊呆了——她怎么会在这裏?薛采呢?还有……她怎么了?
秋姜的目光却是先看向了品从目,品从目朝她微微一笑,秋姜这才移向颐非,黑漆漆的眼睛里看不出有何情绪,然后闭上了眼睛,竟是要睡了。
而这时,朱小招开口了:“老师,您还好么?”
品从目强打精神,稍稍坐起了一些,他腿上的箭已被拔掉了,但包扎得很草率,一路上又在马背上颠簸,因此直到此刻还在渗血,再加上大面积感染,连说话都很费劲。但他还是微笑地答道:“我很好。看见你,我就更好了。”
“老师,我现在就带您去找如意夫人。”
“乖。”
朱小招看看他,又看看秋姜,以往两个不可一世之人此刻都在他的掌控下,如此荏弱可欺,如此任凭揉捏,这种感觉令他感到十分愉快,再看看颐非,便觉得更愉快了。
“三殿下,你也来啦。”他打招呼道。
颐非苦笑:“我可真是不想来……我能问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么?”
“我让弟子们去接老师回来,没想到他们把你也带回来了。既来之则安之,三殿下就随我如意夫人面前走一趟吧。”
“她怎么会在你这?”颐非指了指秋姜。
“七主快死了,我带她回去见夫人最后一面。”
颐非心中顿时一紧,直勾勾地盯着秋姜,秋姜闭着眼睛,并没有回应他的视线。
“她怎会如此?”
“这个啊……”朱小招歪头很认真地想了想,“女王埋了火药想借海水淹没芦湾,老师跟七主在城中彼此争斗两败俱伤,然后我及时出现,制止二人继续内讧,将他们带回,由夫人定夺处置——您觉得,这个说法如何?”
颐非的心沉了下去,睨着朱小招看了半天,道:“真是很棒的说辞。你立了如此大功,七儿又快死了,如意夫人恐怕也命不久长,如此一来,如意门只能由你接手。”
“知我者,三殿下也。”
“那你带着我做什么?莫非你也想跟我合作,扶我做下一个如意门的傀儡程王?”
朱小招哈哈一笑,“这是夫人的想法,七主的想法,老师的想法,但是……我有更好的想法。三殿下想听听么?”
“请——”
朱小招凝视着颐非,缓缓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为何程国一定要你们姓程的人,当皇帝?”
颐非终于明白了他的意图,也明白了他为何背叛品从目,此人竟有如此野心,如意门都不能满足他。“你说的对!”
“三殿下真这么觉得?”
“我还有的选择么?我若说不行,岂非立即就会没命?”
朱小招呵呵笑道:“三殿下真是个聪明人,比您的兄弟姐妹都要聪明许多。”
“你若真能从如意夫人那里得到如意门,我便以前三皇子的身份声讨颐殊,将她的罪行公布天下,然后荐你为王,逼她禅位,如何?”
朱小招有些意外,充满狐疑地看着颐非:“你这么听话?”
“我是聪明人嘛!只要不杀我,什么都好说。”
朱小招沉默了,目光闪动,不知在想些什么。
品从目忽道:“别信他。你驾驭不了他,若留着他的命,最终会被他反噬。”
朱小招抬头盯着品从目,一向和善的脸突然扭曲着变化了,“您还是……这么的……看不起我啊。老师。”
品从目淡淡道:“这是事实。”
“什么是事实?事实是我当年想学武,您不教;我想学奇门遁甲,您不教;我想学的一切您都不教,唯独教我捣鼓那些娘们用的无聊香粉!”
若非情势特殊,颐非几乎要失笑出声。没想到朱小招跟品从目之间还有这种心结,难怪他一口一个老师,叫得充满刻意。
品从目皱了皱眉,不说话了。
“您什么都不教我,没关系。我自己学。您偏爱七儿,没关系。因为现在,我已经证明了,我比七儿,比您,都厉害。你们的生死,此刻已经掌握在了我的手中。”
颐非凑趣地鼓掌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朱四爷果是人中龙凤。佩服!”
朱小招并不是一个爱听奉承的人,也心知此人口蜜腹剑,可颐非毕竟是三皇子,来自他的恭维话,总是听着比普通人要舒服很多的。因此他笑得越快愉快了些:“老师,您还有什么话想指点弟子的么?”
品从目看着他,轻轻一叹:“小招,你想不想知道……自己原来的名字?”
朱小招一怔,警觉地戒备:“什么意思?”
“你四岁入如意门,儿时的事都不记得。如今大权在手,若是真的当上程王后,可会想寻根问祖?”
朱小招生硬地回答道:“我没想过这个问题。”
“那么从现在起,不妨好好想一想。”
朱小招心中升起某种不安来,他盯着品从目道:“你为何要对我说这个?”
“你说的对,程国的皇帝,不一定要姓程的人当,换成姓朱的也可以。但是,你真的姓朱吗?”
就这么简单的一个问题,令朱小招所有的得意和欢喜荡然无存。颐非在一旁看着,莫名对品从目起了敬畏之心:此人不愧是如意门的副门主,大魔头,真是懂得诛心之术啊。
马车颠簸,车内的三人都不再说话。而秋姜始终闭着眼睛,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如此过了盏茶功夫后,车夫停下马车,道:“四爷,到了。”
***
捧珠楼大门紧闭。
赶车的银门弟子去打听了一番后回来禀报道:“四爷,说是楼里的姑娘们听说芦湾出事,纷纷上街捐东西去了,且停业三天,拒不接客。”
朱小招嗤鼻道:“莫名其妙!跟她们有什么关系?”
颐非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朱小招注意到了他的眼神,挑眉道:“你有话要说?”
“没有。四爷说的对,一帮卖皮肉的贱人们,哪有资格忧国忧民?”
朱小招眯起眼睛:“你在讥讽我。”
“怎么会呢?我觉得关楼挺好的,等会儿见了如意夫人,无需担心会有外人骚扰。”
朱小招冷哼了一声,示意弟子们包围捧珠楼,然后让弟子们背着品从目和秋姜,然后拖着颐非一起走进门内。
秋姜终于醒了,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脸色看上去越发不好。颐非担忧地看着她,两人目光相对,秋姜依旧没有任何表情。
她在想什么?颐非心中说不出的失落。
捧珠楼里一个人也没有,空空荡荡的三层建筑,整个一层是个巨大的圆形大堂,围绕中间的高台摆放着许多坐榻,一个弧形楼梯从高台一角蜿蜒上升,直通二楼,二楼是一间间客房。而最上面的三楼则是四大美人的住处,只用来招待她们的入幕之宾。能登上捧珠楼的三楼,是来这裏的所有男人们的梦想。
几个抢先进来搜罗一番的银门弟子此刻纷纷从楼上直跃而下,禀报道:“四爷,楼里真的没人。”
“就算外出捐东西,也不可能不留看门的……”朱小招想到此处,转身从弟子手中接过秋姜,扶着她往前走,“七主,还是让我扶您走吧。”
一旁的颐非看得火大,这是拿秋姜当人质啊!
秋姜却灿烂一笑道:“朱郎可真是体贴……”
朱郎?!!颐非一愣,脚步慢了半拍,被拖着他的银门弟子踹了一脚:“快走!”
颐非咬牙,只能继续前行。
“七主,你说夫人会在哪里呢?”
“恐怕……在后院?”
“七主高见。”朱小招使了个眼色,银门弟子们便朝后院摸过去。过不多时,回来禀报道:“后院有竹林,林中有阵。”
朱小招转头看向秋姜,笑道:“那就劳烦七主费神了。”
秋姜也笑道:“愿为朱郎一尽绵薄之力。”
颐非吸了口气,觉得牙都快酸掉了。
一行人出得后门,外面是一道回廊,回廊尽头是一片碧绿色的竹子。
竹林深幽,落叶满地,似乎平坦,却内有干坤。
秋姜强打精神抬步走进去。朱小招牢牢抓着她的手臂,步步紧随。
颐非翻了个白眼,跟在二人身后,而被银门弟子背着都品从目看着他,莞尔一笑。颐非不禁道:“你笑什么?”
品从目道:“有点意思。”
又是这句……此人还真是个人物,被自己的弟子弄得人不人鬼不鬼,都这境地了还笑意款款的,似半点没把生死放心上。话说回来,他到底是谁?他如此从容淡定,莫非是因为另有倚仗?
而随着秋姜的脚步,眼前的竹林起了一系列奇妙的变化,明明无路的地方多出了道路,明明有路的地方变成了陷阱……
颐非想,如此奇技,朱小招学不到,难怪他心裏不忿。
朱小招看着眼前的玄机,忍不住侧头看了秋姜一眼。阳光照不进来的竹林里,她的肌肤显得越发苍白,倒比往日多了几分病弱的美感。可惜今晚就要死了,否则还真挺适合做个傀儡皇后的……
朱小招刚想到这裏,秋姜开口道:“到了。”
前方出现了一幢小楼,小楼的屋檐下,拴着一个铃铛——砗磲做的铃铛。
朱小招和秋姜对视一眼,看见了彼此眼中的疑惑:五儿已经死了,自那后,因为红玉的关系,夫人并未另选新的砗磲门主。此刻却出现了砗磲门主的信物,莫非新的五儿出现了?
朱小招往前走了一步,秋姜没来得及阻止,他脚下的青石块突然向下陷入,一阵急促的铃声响了起来。
紧跟着,刷刷刷刷,四道风声后,四名手持长剑的白衣少女出现:“何人闯阵?”
朱小招忙道:“颇梨门朱小招,携玛瑙门主七儿,青花老大品先生,和前三皇子颐非,求见夫人!”
白衣少女们默默地盯了他们几眼后,转身带路。
小楼从外面看不高也不大,进去了才知道别有洞天,有一半房间都是临岩而建的,岩石上有水纹涔涔流下,落进下面的石臼里,没出来后,就流到了小池中。池中有鱼,一个宫装丽人在池旁喂鱼。
颐非惊讶道:“罗紫?”
宫装丽人回过头来,看见这几人也很惊讶:“颐非?!七主?品先生?!还有你是……”
朱小招拱手行了如意门内的见面礼:“潋滟城朱家铺子的掌柜朱小招,于去年晋升为四。”
宫装丽人便回了一礼:“你们都认得我,我便不自我介绍了。我于昨日晋升为五。”
此人大约二十出头年纪,梳着高高的发髻,别着十根对插彩云簪,仪容端丽,正是前程王铭弓的妃子罗贵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