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旧梦(2 / 2)

祸国·归程 十四阙 5993 字 1个月前

她感应着那只手,眼眸沉沉,忽然间,失去了声音。

十二岁到十七岁。她在谢家顶着他女儿的身份长大。

那是一段跟圣境,甚至跟姬家完全不同的时光。

在姬家时,父亲很疼爱她,母亲虽然严厉,但也对她寄予了厚望,更有弟弟陪伴,任她欺负受她捉弄,那时候她觉得自己是公主,万千宠爱于一身。

在圣境时,每天都九死一生,所接触的全是背叛、杀戮、欺诈等人性中最阴暗的一面。那时候她觉得自己是个禽兽,若非始终有老师在一旁牵引指导,早已迷失和沉沦。

可在谢家,谢缤从不限制她任何事,谢夫人也表现出了正妻对外室的女儿的宽容,虽然疏远,但并不使坏。至于谢家的其他人虽然背地里议论她,偶尔玩些小把戏想欺负她,但跟圣境里的弟子们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那是她最自由的一段时光。

她几乎忘记了如意门,忘记了如意夫人,尽情地跟老师学习一切她所喜欢、所感兴趣的学问。

她知道老师经常回璧国教导阿婴,便总问他:“我和阿婴,孰好?”

老师笑道:“你学的比他快。但他学的比你精。”

她只能叹气。她性格跳脱,不像阿婴那般沉得下心去钻研,所以很多技能于她而言学会就行。比如武功,在圣境的同批弟子中就只能算是中上。

她总是向老师打听弟弟的消息,老师便问她:“想不想见见?我可以安排你们见一面。”

“见到后,抱头哭一痛,然后各回各家么?”她的神色严肃了起来,抿紧唇角,“不,事不成前,我不见。”

她当时想:我得等到尘埃落定,一切结束,再干干净净地回到阿婴面前,叉腰告诉他,你知道你姐姐做了多么了不起的事情么?你是不是很崇拜我?佩服我?

她想象着那样的场景,便觉得有了盼头,有了些许对抗绝望的力量。

然而,她万万没想到的是,她再也没能见他一面。

她的弟弟姬婴,死在了如意夫人的阴谋下。

秋姜飞快地奔跑着,梦境回转,她仿佛还在那辆马车上,马车停在了朝夕巷,她不顾一切地打开车门,冲下去,一脚踹开姬府的大门,喊道:“阿婴——阿婴——”

门内空空,一个人也没有。

“阿婴!阿婴——”她绝望地哭出声来,“我回来了!我成功了!我从如意夫人口中得到了四国谱的下落,如意门的三万弟子都可以回家了,他们都回家了,我也回家了……”

可是为什么……你却不在了呢。

父亲不在了,母亲病逝了,连你也不在了的这个家,我虽然回来了,可又有什么意义呢?

“你们骗我!你和老师骗我!你们拟定了这个狗屁计划,说成功了就能回家的!你们两个大骗子!大骗子!”她嚎啕大哭。

这个梦境真的很长很长。

秋姜看着自己在荒芜一人的白泽府中嘶声痛哭,像是要把这么多年的委屈、痛哭、抑郁和绝望通通哭出来。

但她心中非常清楚,回不去了。一切都回不去了。

从言睿踏足姬府,成为她们两个的老师时起,就已注定了百年不倒的如意门,终于迎来了结束它的人。

结束它的不是她,不是姬婴,而是品从目。

***

言,视为三口,幻化成品。

睿,取其下半部,拆为从目。

品从目,就是言睿。

这位名斐天下的唯方第一大儒,本是闲云野鹤,世外仙人般的存在,却因看见民生疾苦而入世,为了铲除如意门而来到姬府。他收姬忽和姬婴为徒,为的就是感化二人,从源头上结束一切。

他教了姬婴仁善,教了姬忽百变,将大义的种子埋进两个少年的心中,然后再精心灌溉,耐心等待,等到她们成年。

他让姬忽配合如意夫人执行“奏春”计划,而他和姬婴则在“奏春”的基础上设计了最早的“归程”。后来,姬婴不幸早逝,薛采接替他,将这个计划修正和完善——

“联三国之力,想要灭掉如意门很简单。但想要妥善安置门内的三万弟子,防止他们暴动作恶,必须得找到四国谱。一个人,只有有了名字,才是‘人’。而一个人,有了家,才会安分。这不仅仅是公子的心愿,也是皇后想要的真正的安定。”

阴暗的小屋内,薛采、品从目和风小雅一起商讨着这个计划。

“这一年来,通过红玉和朱小招可以确认,即使亲近忠诚如他们,如意夫人也毫不信任。所以,她只会将这个秘密告诉下一任继承人。”

“可她偏偏又不服老,不到最后一刻,不会放权。”

“要让她亲口说出四国谱的下落,可能只有下一任继承人将死之时。”

风小雅皱眉:“将死之时是什么意思?”

“我认为,既然如意夫人迟迟没有传位给姬忽,就说明她不信任姬忽。想让她告诉姬忽四国谱的下落,除非她死。”

“她不能死!”风小雅一口拒绝。

薛采盯着他的眼睛道:“她可以假死。就像当年,你‘杀’她那次。”

风小雅沉默了。

品从目听到这裏,开口道:“如何杀?如何让她刚好‘死’在如意夫人面前?如何让她‘死’前来得及提问和得到答案?”

薛采的眸光闪了闪,沉声道:“我们还需要两个人。一个医术很好的人,能确保假死成功,和死后及时复活。一个如意夫人还算信任的弟子,顶替红玉给她安全感,好让她放心的待在某个地方,看完这出戏。”

房间里安静了一会儿。

品从目道:“我知道有那么一个弟子。但她不一定听我的。”

风小雅道:“谁?”

“罗紫。老程王的妃子,颐殊继位后她就逃了。”

薛采忽笑了起来:“很好。我正好认识一个医术很好的朋友,而且那个朋友也认识罗紫。”

品从目眉梢微动,猜出了答案:“江晚衣?”

***

秋姜想那真的是个不错的计划。江晚衣说服了罗紫,罗紫答应帮忙,她把如意夫人带到了她的小楼里。那里又隐秘又安全。只等她完成芦湾的任务,抓了颐殊归来,就可以借江晚衣之手假死在如意夫人面前,问出四国谱的下落。

只是谁也没想到,颐殊会那么疯狂,会想把整个芦湾都沉了。

也没有预料到,朱小招突然撕掉亲切和善的面具,暴露出了想要当程王的野心。

更没想到,芦湾大水会令品从目奄奄一息,也落到了朱小招手中。

幸好薛采及时赶到,跟风小雅汇合,然后随机应变,让江晚衣出面把朱小招引到罗紫的小楼,并在马车上给她诊脉时偷偷将假死药塞入了她手中。

到小楼后,罗紫又一直挡在她身前,品从目吸引如意夫人和朱小招的注意力,让秋姜掐着时间服了药。

品从目自知落入如意夫人之手会生不如死,为了彻底动摇如意夫人的心志,也为了给秋姜铺路,他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他的死给了如意夫人巨大的打击,再加上朱小招的死,如意夫人的精神不由自主地松懈了。

秋姜于那时开口问她四国谱,她果然告诉了她。

但如意夫人最终还是留了个心眼——她亲自动手又“杀”了秋姜一次。

这一箭可真疼啊。

秋姜在梦中看见这一箭,穿过她的身体,射中如意夫人的脸,然后,再穿过她的头颅,射中了品从目,最后,穿透品从目射向了遥远的墙角——

那里坐着一个白衣少年,一边捧着书,一边拿起青团子吃。

秋姜泪流满面地注视着那个少年,看着箭头最终来到了他跟前。

快逃啊,阿婴。

快逃!快逃啊!!

她拼命挣扎,想要冲过去推开他,然而,身体像是被什么东西紧紧束缚住了,完全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支箭射进了他体内。

少年手中的青团子啪嗒落地,镶嵌在青团子里的棋子哒哒哒地滚到她脚边。

那是一颗黑色的棋子。

再然后,无边黑暗席卷而至,将眼前的景象连同她一起吞噬。

阿婴……

***

一道霹雳划过夜空,雷声轰鸣,暴雨却迟迟未下。

就像三尺外的小楼,房门紧闭,江晚衣仍没有出来。

颐非坐在抄手游廊处的栏杆上,看着夜空中诡异变幻的景象,心中盼这场大雨快下,又怕这场大雨真下。

就像他既盼小楼的门快点打开,又怕门打开后江晚衣告诉他不行,救不活秋姜。

秋姜的身体本就在海难中受了重伤,一直没有好好调理,又连日奔波,被朱小招落井下石地戳了好几下。按照江晚衣的话说:“就算我不给她假死药,她也能真死。”

他这才知道,江晚衣上朱小招的马车时,这场最后的局便开始了。

而这一局的关键是——让如意夫人确信秋姜会死。

虽然中途出了很多意外,但最终还是得到了四国谱的下落。薛采已安排人去品从目家中搜寻了。所有人都在忙碌。他本该尽快回芦湾,那里还有一大堆事等他处理。

可他不敢走。

不知为何,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他这一走,就再也再也见不到秋姜了。

颐非屈起膝盖,将额头抵在腿上,眉毛处到后脑勺像有无数根铁丝拼命箍紧,像是芦湾一个个衣衫褴褛的百姓,一栋栋残破不堪的房屋,在不停地召唤他……

他突然跳起,一拳狠狠地砸在栏杆上。

栏杆咔擦一声断了。随即响起罗紫的惊呼声:“你这是干什么?!!”她冲过来,无比心疼地抓住断裂了的栏杆,凄声道:“这可是我特地从东海运来的黄花梨啊……”

颐非觉得有些尴尬,忙落地站好,想要道歉,却又觉得更尴尬了。

罗紫对他怒目而视:“你为何不去做你该做的事,留在此地祸害我的宝贝?”

颐非叹了口气。

“你还有脸叹气?”罗紫围着他转了好几个圈,突然跳起来打他的头,“皇位啊!皇位在等着你啊,还不走?!”

颐殊仍在薛采的控制中,颐非此刻回去,正是趁机收买民心积累功勋的绝佳时机。筹谋了那么久,期盼了那么久,却偏偏卡在此处,连她看了都着急来气。

颐非没躲,生生挺了那一下,然后又叹了口气。

罗紫冷笑道:“亏我以往还觉得你是铭弓的孩子里最成气候的一个,现在看来,也不过是个感情用事的麟素。你比他还废物,你想为了美人不要江山,也得看看那美人心裏有没有你。人家是有主的,莫非你还想跟鹤公抢?”

颐非若有所思地注视着她,神色显得有些古怪而复杂。

罗紫便又抬手打他头道:“看什么?怎么我说不得你?名义上我可还是你的母妃呢!”

“你会跟我回宫么?”

颐非轻轻一句话,令罗紫动作顿止,她脸上的表情变了又变,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摸断了的栏杆,最后也叹了口气。

“白泽公子想让如意门的可怜人儿们全都‘归程’,却不知有些人,是没法回家的。”罗紫说着颇为讽刺地笑了一下,“他站得太高了,把世人都想得太好了。在我看来,他比颐殊可疯狂多了。我能理解颐殊,但我理解不了他。”

颐非沉默了一会儿,才答道:“我也不是很理解,但我敬佩那样的人。”

“是啊……起码这个狗屎的世界里,真的有一帮人在做一些让它变得好一点的事,甚至不惜付出性命……”罗紫又摸了摸栏杆,“无论如何,这一次,我是真的自由了。可是……”

“可是,当你有自由时,你反而更加眷恋钱财权势的感觉。”

罗紫抬头朝颐非哈哈一笑:“没办法,小时候穷怕了嘛,其实你跟我同一类人,小时候缺什么,长大后就格外想要什么。我缺钱,所以我贪财;你缺爱,所以你在这裏徘徊,不肯走。”

颐非的目光闪烁了几下,没有接话。

“但是小非……”罗紫伸出手,轻轻地搭在了他的肩膀上,“我们跟他们不是一类人。白泽公子、品先生,还有你的美人儿,他们是一拨的。他们随时可以为了大义去死,把自己折腾得多惨都无怨无悔。那样的人,就像滔滔江水,直奔海洋而去,不会为沿途的任何风景停留,自然也不会为岸上的谁止步。你如此缺爱,就不应该喜欢上那样的人,因为,注定从他们身上得不到你想要的东西。”

“你漏说了一个人。”

“什么?”

“他们那一拨人里,还有一个江晚衣。”

罗紫面色顿变。

颐非笑了起来:“所以你这番话,其实是说给自己听的。”

这下轮到罗紫沉默,她的手在栏杆上握紧松开,再握紧松开,栏杆上留了一个微湿的手印。

“你父王……虽是一国之君,却常年处在如意夫人的淫|威下,他有很大的野心,却郁郁不得志,只能从别的地方发泄。颐殊所承受过的一切,我都受过。”

颐非心中一悸。

“我这样的人,虽用最华丽的衣服和最昂贵的珠宝装饰自己,显得人模狗样的,其实……内里肮脏不堪。”罗紫朝他挤出一个微笑,轻轻地说道,“我不配啊,小非。我连仰慕一个人,都不配。”

颐非的目光从她脸上转向她身后,她身后,小楼的门不知何时开了,江晚衣显然听到了她的话,僵立在门口。

罗紫顺着颐非的视线回头,看到他,顿时一惊,连忙岔开话题道:“那个、七儿哦不秋姜,哦不姬忽,管她是谁呢,她醒了吗?”

江晚衣摇了摇头。

颐非的心一下子攥紧了。

“不过,她的命,算是暂时救回来了。”话音未落,颐非已冲了进去。

江晚衣看向罗紫,罗紫慌乱地挽了挽发髻:“突然想起大家都没吃晚饭,我去准备……”说罢忙不迭地走了。

江晚衣注视着她的背影,在心裏叹了口气。

***

秋姜躺在榻上,呼吸平稳,面容宁静,仿佛只是睡着了。

颐非的心稍稍放下了一些,然后才注意到——风小雅坐在窗边,静静地望着这边。

他不禁舔了舔发干的嘴唇,问道:“如何了?”

“若今晚能醒,便无事。若不能醒……”风小雅说不下去了。

这时江晚衣回来了,替他接了下去:“若不能醒,恐怕就一直这么睡着了。她这种情况已非药物可控,要看她自己的意志。”

颐非敏锐地抓到了重点:“你的意思是——她自己不想醒?”

江晚衣点点头,“你看她现在面容平静,是因为我点了佛手柑,在此之前,她一直在无意识地挣扎,应该是梦见了很可怕的事。”

颐非注视着秋姜毫无血色的脸庞,心中一片冰寒。

“请你进来,是让你和鹤公一起想想办法,如何唤醒她。我必须要提醒一句:她就算醒来,状况也不会很好。五感皆有一定程度的损伤,内脏也是伤痕累累,武功是肯定没有了,能否跟正常人一般行走也是未知数,总之……就算醒,也会活得很辛苦。”

颐非没有表态。

风小雅也没有。

房间里变得很安静,静谧得有点可怕。

江晚衣注视着眼前的景象,不由得想起不久之前发生在璧国宝华宫的一幕。在那里,也有一个人,这么静静地躺在榻上,等待命运的抉择。

守在她身旁的姜皇后哭得双目红肿,就是不肯让她就此死去,甚至不惜跟他闹翻。可最终,薛采进去,替皇后做了选择,也替那个人做了选择。

两个场景在他眼前重叠,世事如此折腾人心,尽教人,两难抉择,生死销魂。

于是他没再说什么,悄悄地退了出去。

颐非和风小雅彼此对视了很长一段时间。

颐非心想看来我不开口此君是不会开口了,算了,还是我先来吧。便深吸口气,道:“我们尽人事听天命吧……你先来,还是我先来?”

风小雅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在你进来前,在神医抢救她的这段时间里,我一直坐在这裏,想一件事。”

“什么事?”

“我在想,姬婴当初上云蒙山,见到她时,为何不唤醒她?”

颐非心中一咯噔,薛采的那句话重新浮现在他的脑海中——

“姐姐既已前尘俱忘,就不要再打搅她。他们两个之间,起码有一人可以摆脱命运,是上天之慈。”

那其实不是上天的慈悲,而是姬婴的慈悲。

姬忽此生,可以说是活得太苦。比他和风小雅还有任何一个人都要辛苦。她既背负了姬家的使命,也承受了姬家的罪孽。她既要获得如意夫人的认可,又要坚持信念不动摇。她骗了所有人,也救了所有人。而她牵挂了十几年的弟弟,至死也没能再见一面。

她所经历的一切,换了其他任何人都坚持不到最后。而她虽坚持了下来,却已遍体鳞伤。也许就此离开才是最好的解脱,可他们太贪心,拼命把她留下来,想从她身上求一个结果。

颐非的手颤抖了起来。

风小雅缓缓起身,走到榻前,注视着秋姜平静的睡容,缓缓道:“我不打算唤醒她。我想跟她一起走。”

“什、什么?”

“她想要的,已经得到了,她想做的,已经实现了。人世间于她而言,于我而言,都已没有遗憾……”风小雅直视着颐非的眼睛,一字一字道,“让我们走吧。”

颐非张了张嘴吧,却已发不出完整的字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