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彼岸有姜(2 / 2)

祸国·归程 十四阙 5812 字 1个月前

“你怎的来了?”

少年答:“看看你死了没有。”

他又笑:“你还没死,我怎会死?”

“想我死,可不容易。”

“那我自然也是要随着你活的。”他虽这样说,但眉头突然皱起,五官绷紧,难掩的疲惫。

“晚衣不在这裏么?”少年环顾四周。

风小雅笑了笑,没说话。倒是一旁的银甲女子忍不住开口道:“公子把江先生赶走了。”

孔三关一怔:“赶走了?为什么?为什么要赶走江晚衣?”

江晚衣,听说是个周游四方的神医。有他在,风小雅应该会没事吧?为什么要赶走那么重要的人啊?

我跟孔三关一样纳闷不已。而银甲女子委屈的看了风小雅一眼,说道:“公子说他的病反正是治不好了的,留江先生住在这裏,是浪费江先生的宝贵时间,还不如放他出去救别人……”

少年竟然点一点头:“也是。”

银甲女子一愕,急了:“哎呀薛相你不劝劝我家公子,竟还认同他!”

薛相二字一出口,我顿时知道了眼前这个少年的身份!

普天之下,四国之内,唯有一个丞相姓薛。

也唯有一个丞相是少年。

那便是璧国素有神童之名的冰璃公子——薛采。

原来是他!果然……是他!想来想去,如此年纪就能让孔三关敬畏的,也只有薛采一个了。

他竟来了燕国,来做什么?

“但你却坏了我的事。”薛采对风小雅道,“我这次来燕,为的就是找晚衣,本以为在你府中,直接带走即可,你却偏将他赶走了。”

“有什么关系,我又不是第一次坏你的事。”风小雅说这话时,唇边噙着一丝云淡风轻的笑,似戏谑,又似调侃,“不过,你找他做什么?你的女王又病了么?”

薛采皱了皱眉。一旁的孔三关代他做了回答:“是瘟疫。入夏之后,璧国寒渠、汉口等地突然爆发了可怕的瘟疫。所以,薛相此行,是特地来请江先生的。”

风小雅啊了一声,面露愧色:“那倒真是我坏了大事……”

“无妨,我们可以再找。倒是你的花……”孔三关见话题扯远,忙切入正题,“这位崔娘已查出了端倪,可要听听?”

管家忙道:“公子!崔姑娘说是湖水有毒,腐蚀了姜花,才害他们一夜枯萎的!”

风小雅眉心微动,目光突的向一旁的银甲女子飘了过去,“是你,对不对?”

银甲女子面色发白,我也没想到他立刻就能找出元凶,不由得一怔——这也太快了吧!难道不应该是把各个下人都叫进来盘问一番,然后顺藤摸瓜反覆勘察,最终才能得出结论的么?

会不会……是弄错了啊?

就在我还为那姑娘辩驳时,银甲女子已扑的跪了下去,将头贴住地面。

管家大惊之后则是大怒:“裳裳,竟然是你?!你对湖水下毒?为什么?为什么要那么做?!”

银甲女子裳裳伏在地上,身躯颤抖个不停,没有回答。

管家抓住她的手臂,死命摇晃道:“你到底下的是什么毒?还能补救吗?你明明知道姜花是公子的心爱之物,怎下的了手……”

“正因为是他的心头之物,所以才要毁掉!”裳裳突然尖利的叫了起来,直起腰时,双目赤红,“我不要他这样!我不要他每天都看着那些花!我不要他把那些花当做是那个人的代替品!我不要他这样日日夜夜想着那个人!”

管家更急,气的发抖:“你不要你不要你凭什么替公子做决定?公子想着谁喜欢做什么都跟你没关系,你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我没忘!我知道自己只是个侍婢,我知道就算没有那个人我也不可能成为公子的什么人,但是,我只知道一点——我要他活下去!”裳裳嗖的站了起来,走到床前,双手紧紧抱住了风小雅的手,哀求道,“公子,求求你,求求你活下来!大家都以为,你看到那些花就会精神些就能活得更长久,但我知道,只有我知道!那些花根本是催命的毒药,蚀骨的梦魇!你看着那些花就永远沉陷在痛苦之中,你永远不会好!公子,求求你,我求求你!”

“你想说你毒死那些姜花,其实是为了救公子?”管家睁大眼睛。

“是!”裳裳毫无愧色,眼眸深深,望着风小雅一眨不眨,“公子,我知道你已经了了老爷的夙愿,你觉得自己已经完成了要做的事情,你已经没有目标了。于是,你就用你的余年来怀念那个人,你用姜花折磨自己,每日带着眷恋入睡。所以你的身体才越来越差的……这不是你!公子,这不是你!你不应该是这样的!你是世间最慈悲!最勇敢!最坚强的人!你忘了你曾经奔波千里,只为了给一个漂泊在外的旅人带信给他的双亲么?你忘了你曾经与人比剑,三天三夜没有合眼,只因为那人第四日就要遁入空门,从此再不碰兵刃么?你忘了你为了童年时的一个承诺,寻觅了二十年么……公子,那样的公子,才是你!那样的公子,才有活下去的资格!所以,我求求你!求求你不要再看这些花了!如果你真的这么喜欢那个人,这么放不下,那就去找她!把她抢回来!她是你的!她本该就是你的妻子啊!凭什么要让给别人呢?”

她哭的声音沙哑。

而屋子里的其他人,全都没了任何声音。

我想也是,面对这样美丽的女孩子的哭泣,听闻她言词中那样缱绻深邃的爱慕,便是世间再绝情的人,都无法拒绝,更何况,是明明情深的风小雅?

虽然我不知道裳裳口中的那个她是谁,但想来也是个很了不起的女子,才能被如此优秀的男人,这样深爱着吧。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风小雅终于从她手中将手抽出去,然后,轻轻按在她头上:“傻孩子……”

裳裳哽咽:“我不是孩子……”

“是啊,你长大了。我竟忘了,原来,你已经长大了……”风小雅说这话时,哀伤的眼神中带着一丝坚决,然后抬头,看了薛采一眼,“晚衣的去处,裳裳知道。让她带你去。”

薛采还没说什么,叫裳裳的女子已面色大变:“公、公子!你、你要打发我、我走?”

“你去吧,然后,不用回来了。”风小雅说完这句话后,似乎已经累到了极致,便闭上了眼睛。

裳裳颤颤的扶着床沿站起来,喃喃道:“不……不……我、我……我不走……”

管家立刻横在风小雅床前:“既然如此,你快收拾包裹吧。”

“林管家,不要赶我走……”原先的激动、固执,瞬间不见,转变成了慌乱无助的表情。裳裳抓住管家的手,颤声道,“我错了!我知道错了!求求你,饶了我吧。只要不赶我走!只要能让我继续留在公子身边,我保证不再乱说话、乱做事!”

管家轻轻一叹:“便是公子不赶你走,你觉得,我们能让一个会在湖里下毒的人,继续留在这府里?”

裳裳重重一震,松开手,后退两步,啪的跌坐在地。

管家强行将她扶起来,带了出去。

门合上了,房内又陷入一片死寂。

过了好一会儿,先开口的人是薛采:“我可没允许你拿我当包袱收容所。”

风小雅低声一叹:“她带你找到江晚衣后,你就任她去吧。”

薛采眼底似有异光:“她若死了?”

“她的武功足以自保。”

薛采轻轻一哼,不再说什么。

我却听的难过起来,看这意思,真的是放手不管了啊!此人好狠的心!不管怎么说都是伺候了自己这么多年的丫头,怎么说赶走就赶走了呢?

这时,风小雅将目光虚弱的朝我看了过来:“姑娘,我的花,还有救吗?”

我先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本还盼着薛采再替我传达一下意思,却见风小雅点了点头道:“是没十足的把握么?没关系,能救活多少,是多少。一切,就劳烦姑娘了。”

此人也看的懂我的手势。

七窍玲珑心的人,以往一个都遇不着,而这会儿,却一遇好几个。我看看风小雅,看看薛采,再看看孔三关,不知怎的,忽然有些欢喜。

为了天外飞来的这段奇遇,更为了,这些能够懂我的人。

我就这样留在了风小雅府中。

虽然对他赶走裳裳一事稍有不满,但后来管家曾告诉我,裳裳喜欢了风小雅很多年了,所以风小雅必须要赶她走。因为,只要继续留在他身边,裳裳便不会真正长大,拥有自己真正的幸福。

也是啊……风小雅病成这样,就算能娶她,又如何呢?恐怕没几年就要当寡妇了。与其来日痛苦,不如快刀斩乱麻。

想明白了这点后,我便释怀了,开始专心致志的救花。

我让人先把姜花全部挖出来,用软泥裹住根茎,先栽到盆里;再将湖水抽干,把湖边的土壤翻新,重新引入干净的、清洁的水源;最后,将盆里重新生根的姜花种回地里。

这段过程足足耗费了三个月。

每日里,风小雅都从窗口默默地看着我们行动,一看就是一天。

他真的是个很寂寞也很绝望的人。

一个人如果不寂寞,是不会闲的把每株花都长着几片叶子都给数了的。

一个人如果不绝望,是不会只敢用借物思人的方式去爱着别人的。

我听说,他思念的那个人,那个连名字都成了忌讳,不得在这个府内提及的人,是他曾经的妻子。后来,因为一些事情,离开了他。

谁都不肯细说那段过往。那大概,真的是,伤到极处的疮疤,不敢揭开,更无法直视。

十一月初一的早晨,我看到其中一株上面,重新绽出了花朵。

开花了!我好是欣喜,正想去禀报风小雅这个好消息时,却见另一人,竟也蹲在花前,望着花朵若有所思。

此人是什么时候来的我身边?我吃了一惊,等再看到他的面容时,心中则是一喜——薛采!

他怎么又来了?!

对了,他上次带着裳裳走后,有找到江晚衣吗?璧国的瘟疫治好了吗?一连串问题在我脑中升起,我依依呀呀的比着手势,他果然一一看懂:“嗯,找到了。嗯,差不多了。我来找风小雅,他死了吗?”

怎么一开口就咒人家死呀。我不满的瞪了他一眼,却还是开开心心的替他去通禀了。

因为我成功救回了这批姜花,所以府里头上上下下都把我视为大恩人,风小雅也对我格外客气,我把薛采带到他面前,他也不让我回避,望着薛采,也是满脸的惊讶:“你怎么又来了?”

他来看你死没死。我在心裏替薛采答。

结果,薛采说的却是:“有件事情,想来想去,只能求你。”

风小雅却像是听见了世间最震惊的话一般,整个人一震:“你……求……我?”

“嗯。”

风小雅嘴唇一弯,笑了起来:“冰璃公子,这是你第几次求人?”

薛采想了想,才回答:“九岁之后,尚属首次。”

九岁,就是他成为丞相的年纪吧?也是,当了丞相,自然是不需要再求人了的。我自以为是的那么想着,后来才知道我错了,错的多么离谱……

因为,薛采其实从来没求过人。

他七岁前,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所有人包括我们的大王都眼巴巴的把世界上最好的东西捧到他面前,只为了盼他高兴。

而他七岁时,全家灭门之际,亦不曾求人怜悯。

后被赏赐给淇奥侯为仆,虽自云端坠入深谷,但还是不卑不亢,傲气十足。

薛采他……从不求人。

而他唯一一次相求,便是二十年前的那个初冬,他来风府,求风小雅,帮他找一个人。

他要找的人,是姬忽。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薛采。

薛采求风小雅,帮他找一个叫姬忽的女人。听说是璧国前朝非常有名的一个妃子。

风小雅允了他。

他匆匆来,又匆匆走,未作停留。

只在临走前,又看了外面的姜花一眼,道:“姜花开了。”

风小雅微笑:“是的。我已看见了。”停一停,问,“你喜欢吗?要不要带一株走?”

“不用了。我不喜欢姜花。”

“我知道,你喜欢的是梨花。”

薛采面色微变,似乎想要否认,但最终变成了冷笑:“我不像你,如此懦弱。”

风小雅则还是笑,笑容里,却有什么东西凝结了,变得雪一般冰凉:“你不是我。你们不曾分离,亦不会忘记。”

我听不懂他们话中的玄机,他们都说的太深奥了。我只看见他们的表情,截然不同的两张脸,却有着一模一样的表情,那是——

一种隐忍到了极致、因而显得淡漠无情的牵挂。

姜花一朵朵的开了。

又一朵朵的败了。

期间风小雅出了一趟门,当然还是坐着他的马车去的,等他回来时,身体就彻底的垮了,连抬头向窗外看的力气都没有了。

管家抱怨,为何要不顾身体的出门。风小雅的回答只有一句话:“薛采来求我。”

是啊,薛采来求他,所以,他拼着死,也要帮薛采把事给办了。

这是他们两人的友情。

也是他们之间的承诺。

风小雅有没有帮薛采找到那个叫做姬忽的女人,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当最后一朵姜花凋谢的时候,一个四海震惊的消息漂洋过海从璧国传了过来——

他们的丞相薛采……死了。

府里的下人偷偷告诉我,他们从宫人那听说,我们的大王听闻此讯,手中的酒顿时洒了,三天三夜没吃下饭。

我想我能理解大王,因为我听了这个消息,也是三天三夜吃不下饭。

虽然我一共只见过薛采两次,但我永远记得他坐在马车中,远远看着我的样子,以及他跳下车,转身来扶我。

他的手是那么的凉。当时我没察觉,现在想来,他是不是,也身体不太好呢?

管家颤颤的走进小屋,把这个消息告诉风小雅,风小雅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连眼睛也没睁开。

管家出来后一直躲在墙角哭。我递帕子给她,她擦了擦红通通的眼睛,对我道:“崔娘,你说,公子会不会也跟薛相一样,就这么去了啊……”

我连忙吱吱呀呀的安慰。

管家凝望着远处的天空,喃喃了一句:“若是秋姜能来看看公子,就好了……”停一停,又摇头,“算了,她还是别来了。”

秋姜。

我终于听到了那个连名字都不能提的人的名字。

原来她叫姜。

莫怪这府里,种满了姜花。

我万万没想到,管家一语成谶。

第二日,我捧着一盆偷偷种在温室中,将花期整整延续了一个月的姜花兴致勃勃的推开木门,准备告诉风小雅这个好消息时,就见管家站在床头,将一张白毯慢慢盖住了风小雅的脸。

“公子……去了……”

管家对我说。

我手中的花,就那样啪的落到地上,砸了个粉碎。

我在这个宅子里,住了整整十年。

十年裡,我住在风小雅曾经住过的木屋里,继续照护着那些姜花,没有人来赶我走,于是我便一直一直住着。

十年来无人拜访。

只有一日,我晨起梳头时从窗户里看到花海中间,似乎有个人影,娉娉婷婷,像是个女子。

我连忙跑出去,那人却又不见了。

我想,这大概是我的幻觉。谁会来拜访一个主人已经去世,下人们也各自散离,荒废了大半的宅子呢。

直到这一日——

孔三关来了,定定地看着那灿烂如雪一般的花海,再看看我,问我:“崔娘,你……要不要嫁给我?”

我眼中忽然有泪。

像是回到了那个暴雨倾盆的七月,他撑着伞走过来,问车夫,为什么要打我。

直到过了这么这么久之后,才发现——其实,我的人生,是从那一天开始,绚烂起来的。

“我、我是觉得,我、我们挺有缘的。十年了,你还在这裏,而我哪里也没去,偏偏来了这裏。我们都老了,所以,要不要考虑看看,在一起?”孔三关如此问我。

当然要在一起!

我守着这片姜花,便是因为曾经亲眼见证过,那些人们是如何的不能在一起。

无论多么优秀,无论多么权势,他们,风小雅和薛采,都不能跟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所以一个只能睹花思人,一个鞠躬尽瘁还搭上了自己的性命。

我不要跟他们一样!

我要跟你在一起。

彼岸有姜。而姜,永在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