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卢胖子还在曲靖县的农田里指导百姓们开展春耕工作的时候,二月二十五这天,咸鱼翻身重新出任云南巡抚林天擎的队伍终于抵达了云贵交界处的胜境关。这是一支颇为庞大的队伍,除了护送林天擎上任的三百精兵之外,还有上百个由丫鬟婆子、师爷、书办、长随和仆人组成的杂色队伍,簇拥着林天擎的绿呢大轿和四顶内眷坐的小轿,浩浩荡荡的登上位于山麓顶上的胜境关口。
这是一个非常神奇的关口,关名牌坊下有两对石狮子,面向云南这边的石狮子,长年累月披满干燥的薄土红尘,面向贵州这边却长满郁郁青苔,相隔不到三尺却泾渭分明,而在石狮子的脚下,则是自然形成的、更加鲜明的土壤分界线,云南这边是红土,贵州这边则是褐土,象一条线一样翻山越岭,穿河过溪,绵延数百里,整整齐齐将贵州与云南两省分开,大自然之鬼斧神工,着实叫人叹为观止。
沿着驿道从平关坝子慢慢登上山脊中唯一地势较矮的胜境关,舍轿乘马的林天擎第一眼就看到了胜境关前已经排起了长长的迎接队伍,为首的还是自己上一次出任云南巡抚时的老朋友曲靖知府李率祖。看看熟悉的老部下,再看看熟悉的云南山水,林天擎不由又是得意又是感慨,“四年了,回来了,终于是回来了!我还以为,再也没有机会了啊。”
“奏乐!奏《凯旋令》!”专门从曲靖府城跑来胜境关拍马屁的李率祖迫不及待大喊,两旁的乐队赶紧丝竹齐鸣,演奏起热情欢迎林中丞归来的欢悦乐章。李率祖又领着一大帮曲靖府的文官武将上前,必恭必敬跪于关名牌坊下,齐声高叫道:“卑职等,恭迎本省中丞林大人走马上任。”
“素园,快快请起,各位大人,也快快请起。”林天擎翻身下马,亲自搀起李率祖,笑道:“素园,你我也是老相识了,干嘛还这么客气,亲自来胜境关迎我?这曲靖城到胜境关可不近,足足有一百多里啊。”
“中丞大人客气了。”李率祖假惺惺的说道:“林中丞再次出任云南巡抚,司牧滇地,这是云滇百姓的无上福份,卑职等能在中丞的英明领导之下传播圣恩,造福安民,这也是卑职等的无上福气,那有不远迎边境的道理?”
“呵呵,素园还是这么会说话。”林天擎开心笑笑,抬头去看李率祖背后的曲靖文武官员,从中找到了不少当年的旧部,却惟独不见新近结识的忘年交,林天擎便又随口问道:“素园,卢一峰呢?他怎么没来?”
“林老头怎么主动问起卢一峰?”李率祖一楞,他这次为了拍林天擎的马屁,特意带着曲靖文武官员跑一百多里来迎接林天擎,当然不肯带着碍眼的卢胖子,还准备着找机会在林天擎面前上点眼药,说卢胖子是怎么怎么的目中无人,怎么怎么的狂傲自负,让林天擎对卢胖子产生不满,然后好便宜行事。只是李率祖说什么也想不到的是,林天擎这个一省之长竟然会主动问起卢胖子这么一个小小县长,口气还这么亲切。
“禀林中丞。”归林天擎直接统属的曲靖绿营总兵刘文进站了出来,老老实实说道:“出城时,卢一峰托卑职禀报中丞,他只是曲靖县令,不敢擅立职守,还有现在是春耕时节,卢大人忙着组织监督百姓开展春耕,就不来胜境关迎接你了,请你多多恕罪。”
“林中丞,你别听卢一峰那个家伙吹。”李率祖乘机下烂药道:“说起这个卢一峰,他可是不只一般的狂,向来就是目中无人,他到曲靖上任一月,连例行的拜见上司之礼都不肯行,又怎么会跑这么远来迎你?依下官看来,这个卢一峰,压根就没把别人放在眼里。”
“三好不是这样的人。”林天擎摇头,微笑说道:“三好这人老夫我很了解,持才傲物或许有点,可是对待长辈上司,还是很恭敬尊敬的。而且他也说得很对,眼下正值春耕,他身为曲靖知县,是应该把组织百姓开荒播种放在第一位,不来迎我,也是理所当然的。”
李率祖目瞪口呆,刘文进张口结舌,同知张皋谟偷偷擦了一把汗,暗暗庆幸自己从没招惹过卢胖子这个瘟神。林天擎则又说道:“素园,文进,你们俩和一峰同城为官,又是他的上司,对他要帮着一点,有什么错处要及时指出,帮他改正,他即便有什么冒犯你们的地方,也请你们看在老夫的面子上,忍让一点。当然了,他如果实在做得太过份了,你们也放心,老夫会为你们主持公道的。”
李率祖继续目瞪口呆,刘文进则见风使舵道:“中丞大人训示得对,卑职用心记住了。其实不用中丞大人说,卑职也这么做了,前几天卑职部下有几个纵马踏苗的,卑职也马上把他们捆了,送去交给卢大人处治——中丞大人如果不信,尽可以为李大人和张大人他们,他们都是亲眼目睹的。”
“是吗?”林天擎十分高兴,说道:“文进你能如此放下身份维护法纪,老夫十分高兴。看来四年不见,文进你长进了不少啊,已非吴下阿蒙了,以后曲靖府的军务兵事,老夫可以少操不少心了。”
听到这话,刘文进当然是笑得连眼睛都快眯成一条缝了,张皋谟和剩下的文武官员个个面面相觑,个个都在心裏警告自己——少招惹卢一峰那个瘟神!李率祖则是差点吐血,忍不住问道:“林中丞,卢一峰卢大人,是你的门生子弟?”
“都不是。”林天擎摇摇头,随口说道:“虽然他一直把我当长辈侍奉,可老夫是把他忘年交对待。”说罢,林天擎又看看天色,催促道:“天色不早,大家都别楞着了,那些虚礼也该免就免了吧,再耽搁下去,天黑前就没办法到平彝过夜了。”
“谨遵中丞号令。”众官员一起答应,赶紧簇拥着林天擎穿过关口,争先恐后的套近乎拍马屁,热情无比。惟有李率祖呆立原地,一动不动,脑海里翻江倒海,“这个卢胖子,到底是什么人物?怎么林天擎老东西这么偏向他,以至于刚一见面,就警告我们必须忍让卢胖子一些?我和他翻脸决裂,是不是太不理智了?”
事情到了这步,李率祖虽然后悔当初为了小舅子和卢胖子翻脸的事后悔得肠子都青了,也在肚子里把小舅子骂了个狗血淋头——如果他不是为了几十亩地,把自己硬生生的推到卢胖子对立面,事情会闹成这样?可是开弓没有回头箭,李率祖也没了其他办法,只能是一条道走到黑,准备着和卢胖子拼个你死我活了。盘算到这裏,李率祖咬了咬牙,一跺脚也追上林天擎拍马屁去了。
还好,天色将黑之前,林天擎的队伍总算是及时抵达了当时还没有立县的平彝(今富源),平彝土县丞兼头号地头蛇大土司龙阔也很给面子,在竹园村设宴款待了林天擎和李率祖等人,还安排了一大堆漂亮妹子来给这些官员献舞献酒。宴会期间,龙阔土司竟然也提起了一下卢胖子的话题,向林天擎好奇的问道:“林大人,你们汉人那个曲靖县令卢一峰,是怎么回事?”
“卢一峰怎么了?他有什么地方冒犯龙阔土司吗?”林天擎有点紧张,龙阔这个土司可不是什么善茬,有人有刀有地盘,还卡住了云贵咽喉,如果卢胖子和他起了冲突,自己还真不方便调解偏袒。
“冒犯倒没有,他派来的信使也挺和气的。”龙阔土司非常爽快,直接说道:“我就是奇怪,他怎么会派人来劝我种阿芙蓉?还给我送来了五十亩地的阿芙蓉种子,说是我只要象种麦子一样把这些阿芙蓉种了,半年之后,他就会拿我想象不到的那么多银子把这些阿芙蓉买回去,林大人,卢一峰是不是在吹牛?这些比芝麻还小的东西,真那么值钱?”
“哦,原来是这样。”林天擎松了口气。
“说起来,林中丞,关于这事,卑职也要弹劾一下卢一峰。”李率祖乘机说道:“卢一峰接管曲靖县后,也是大肆鼓动曲靖百姓种植阿芙蓉,鼓吹说种阿芙蓉可以帮助曲靖百姓脱贫致富,发大财——老百姓不肯种,他还强迫老百姓种。本来种药材倒没什么,可是阿芙蓉这种东西向来就是从西洋进口,大清各地百姓从来没人种过,万一土壤气候什么的不适合,老百姓们岂不是要血本无归了?到时候酿成民变,可就大事不妙了。”
“卢一峰真的强迫百姓种植阿芙蓉?”林天擎鼓起眼睛,严肃的瞪着李率祖问道。
李率祖当然想说卢胖子是强迫百姓种,甚至还想说有老百姓不愿意种,结果被卢胖子抓进大牢活活打死。可是考虑到林天擎提到卢胖子时的亲切口气,李率祖还是把这些鬼话咽回了肚子里,含糊说道:“好象有吧?卑职也是听衙役们禀报的,具体不清楚。”
“那你去查实吧,如果卢一峰强迫百姓种阿芙蓉,那本官当然不会轻饶了他。”林天擎又松了口气,说道:“可如果百姓是听了他的劝说,自愿种阿芙蓉,那本官就不管了。”
“林大人,你还没说这阿芙蓉到底值不值钱。”龙阔土司抗议道。
“龙阔土司放心,这东西岂止是值钱,简直就是价比黄金!”林天擎捻着花白胡鬚微笑说道:“早在唐朝,这阿芙蓉就是治病良药了,只是这东西中国不产,只能向外藩购买,价格高得十分离谱,而且听说现在西洋诸国也十分兴时用阿芙蓉治病,价格更是一涨再涨。所以龙阔土司你完全可以放心,先少种一点,如果真能在曲靖的土地上长得好,那么龙阔土司你就等着发财吧,比你种粮食划算几倍。”
“真的?”龙阔土司大喜过望,说道:“我也是这么想的,反正我有的是土地和娃子,所以那五十亩阿芙蓉种子,我也全都种下去了,就是想如果真能换到那么多银子,到了明年,我就多种一些,甚至全部种上阿芙蓉都行!”
“只能用空余的土地种,全部种可不行。”林天擎还算冷静,提醒道:“不管怎么说,都要保证种出的粮食够百姓吃,要是种阿芙蓉种得太多了,粮食不够吃了,那麻烦可就大了。”
“那是以后的事了,以后的事以后说。”龙阔土司大笑,压根就没把这事往心裏去。——当然了,如果龙阔土司知道自己的子孙后代为了种这玩意,将要被鼓动他种这玩意的卢胖子的子孙后代杀掉无数并且抄家灭门的话,肯定会把林天擎的忠告记在心裏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