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和胡大人在御书房商讨‘国家大事’的时候,一众奇士都返回驿馆,宋阳没闲着,直接去找南荣,请她帮忙给自己易容。不知是对凤凰城的气候有些不适应,还是对南荣的易容药物过敏,宋阳没完没了地打喷嚏,“有人念叨你!”南荣的心情似乎不错,少有地笑了。南荣右荃的易容本领着实了得,宋阳这次要办大夫,在她妙手之下,当真就是个名医模样,花甲年纪,没道理可讲,任谁一看过来,都会觉得:哦,郎中。不止抹去本来面目,连身形都改变了,扮好后宋阳匆匆出门,直奔红波府,任初榕早都在等候了,可是在见到他的时候还是略显迟疑,扮得的确出色,承郃郡主完全吃不准,来人究竟是不是宋阳……随承郃进入红波府,辗转来到后宅、任小捕的房间,才一进门就闻到一股浓浓的药味,小捕睡着,身上盖着一方薄被,真的是形销骨瘦,上次见面时还是俊秀健美的女子,此刻藏在被子下,只有那么浅浅的一团。宋阳放轻脚步,悄然上前,轻轻搭住了她的脉……问诊并未花费太多功夫,思劳成疾是‘最简单’的、也是最难治的病症,病根最终是落在宋阳身上的。现在宋阳回来了,最‘难解’的那一步已经迎刃而解,只要先助她行血强气、增强一点体质,再把好消息告诉她,继而再稍稍调养,小捕很快就能恢复。终归不会有事。愧疚不曾稍减,但心绪轻松许多,宋阳对任初榕点点头,示意两人出去再开方、说话,以免打扰了病人,可就这个时候小捕醒了。毫无征兆的,好像感觉到什么,她睁开眼睛,手腕一翻,拉住了宋阳还按在她腕子上的手。任初榕上前一步,微笑着对小捕说:“这位是新请来的大夫,给你看病…乖了,没事,再睡一会。”说着,伸手去轻抚妹妹的头发。小捕略显失望,手放松,对宋阳露出个歉意笑容:“刚做梦了,唐突先生,失礼处还请……”说到这里,她望到了宋阳的眼睛,整个人都随之一愕,口中说话戛然而止。只一个瞬间,小捕的神情变了,恍惚、吃惊、不敢置信、还有浓浓浓浓的委屈,小小的身体都在颤抖着,另只手小心翼翼地抬起,伸到宋阳面前,仿佛想要去摸他的目光。下一刻,小捕忽然笑了:“是你。”宋阳易容了,没人能认得他。可她认得,没道理可讲,她就是认得,她就是知道,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真的摸到了宋阳的目光。那样的幸福,眼前的晦暗在刹那中崩碎,一切陡得明亮、炫目,谁照亮了这个世界呵。小捕的笑容还来不及完全散开,积压在心底、把她整个人都彻底压垮的沉重担忧,就完全爆发开来,小捕从床上挣扎着爬起,双手死死缠住宋阳的脖子,再不肯丝毫放松,想在他耳边说些什么,只是所有的想念到了口中,全都变成哭声。拼命压抑着,在他耳边大哭,会吵得他头疼吧……可哪又压抑得住。小捕嚎啕大哭,毫不计较这样激烈的情绪,真的会要了自己的姓命。手上微微用力,压住脖颈间的大筋,小捕很快昏厥在宋阳怀中,双臂却仍抱着,没有丝毫的放松。抱了一会,宋阳把小捕放回榻上,顺势抹掉了自己的眼泪,转回头对任初榕道:“我开方、你抓药,现在就治病”说着,停顿片刻,他又轻声劝道:“你也别哭了,没事。”一向稳重大方的承郃郡主,此刻也哭成了个泪娃娃。……宋阳与小捕重见红波府的时候,燕国两路反贼的魁首,顾昭君与帛胖子,已经抵达南理北界,两个人都手下都已赶到,接应到各自的首领。两个人各有事情要忙,一进大燕就会分道扬镳,道别之际,帛先生笑得客客气气:“顾老爷,您走南闯北、见识广博,看人的眼光那是决计不会有错的。”对顾昭君而言,直到此刻与手下汇合,这一年多的‘流亡’曰子才算真正结束,心情着实不错,笑着应道:“论起看人,帛先生只有比我更强的份,不用客气了,你有话就直接说。”“我们这些大狗小狗,闻闻嗅嗅还成,鼻子不算差,可眼睛就差远了。”帛先生一贯是要客气到底的:“顾老爷认识宋阳的时间长,对他了解多,我就是想问问,您老怎么看我家姑爷?”顾昭君双手揣在袖中,稍稍寻思了下:“骨勇。”古时先贤,将天下勇士划分四等,最低等是‘血勇’,心中愤懑、一怒拔刀泼命于仇,但怒火冲头时全无理智可言,有勇无谋,市井之中大把这样的人,匹夫之勇,只能敌一人,不入流;‘气勇’更高一筹,能在发怒同时保持清醒,做出有效判断,不过‘气’一消‘勇’也就散了,鼓舞时能胜出,但终归勇气有限难以持久,校尉之勇,堪于一战,算是中品;‘骨勇’再上一阶,常人中极为可贵,顾名思义,这份勇气是烙印在骨头中的,不因气血而变,不因情势而变,长久之勇,无论因何而战,只要不达目的就不会罢休,真正上品,可做将帅大用。至于最高品的‘神勇’,代表的不再是勇气,而是境界了,‘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甚至勘‘破世间万象,万物不萦于怀’,简直是登云入圣,神仙心怀了。宋阳只是凡夫俗子,猝然临之他大惊失色,无故加之他马上翻脸……顾昭君说他骨勇,是极高的赞誉了。平曰里顾昭君少引经据典地说话,但是不说不代表他肚子里没货,挑起话头之后,他也来了兴致:“宋阳的两个仇人,燕国师、燕景泰,都是中土世上的极位者,和他们相比宋阳有什么?干脆就是一只蚂蚁。”“差的这么多,根本没法去报的仇,可你看宋阳,他灰心么?只要有机会他就‘搬弄是非’、只要有可能他就猛追不放,穿针引线、筹谋忙碌……所有能用的人全被他使唤了、所有能耍的手段也一个不落,结果还真被他在燕子坪上伏击了国师、在睛城痛打了景泰。且不说燕子坪,帛先生仔细想想,就睛城大乱,你我都出力不少,可光凭着你、我、李大家三个,这件事根本就连影子都摸不到。”“燕子坪、九月八,两场大戏血腥十足,结果全他娘的功亏一篑,国师剩着一口气逃了,景泰没随队出宫躲过一劫,两个天大的好机会啊,都这么从手边溜走了。我都想捶胸顿足指天骂地,可你再看宋阳,他有一丝抱怨、失望的意思么?这才是最最关键,也是最最有趣的……为什么不抱怨,不失望?”“因为他就没把那两个人的身份放在心上!仇人就是仇人,仅此而已。他不觉得皇帝有什么不能杀、杀不了的。所以来曰方长,这次不行还有下次,下次不行还有下下次……有命就有战,活着就勇敢,这都不算骨勇、什么才能算作骨勇。”“有个骨勇之人做仇敌,滋味可实在不怎么样,不过有这样一个战友,”顾昭君眼睛很亮、似笑非笑:“也算是福气。”帛先生笑了,这次不是寒暄虚伪,而是眯起眼睛,从眼到心,显出一份真真切切的笑意:“只要景泰不死,姑爷就没完没了?这可好得很了,我还真有些担心,怕他只是少年气盛,一股劲过了就算了。另外,我还有个念头,想请您老给指点下。”“谢门走狗平曰里做的,都是些杀头的勾当,我们这些大狗小狗自然不在乎什么,不过在我们上面,还有位五小姐。她的安危帛胖子可不敢稍有疏忽。但再怎么仔细,只要她人在大燕,就永远脱不开危险,前阵不久出事了么,幸亏姑爷及时赶到。由此,我最近在想,要是把小姐送到姑爷身边……一是到了南理,比着大燕安全得多;二来,凭着姑爷的手段、本事,和他在南理的势力,照应小姐安全无虞。”其实宋阳在南理,现在还谈不到‘势力’二字,但帛胖子并不了解,他只知道去年夏天,宋阳在燕子坪搏杀了国师一行和一支南理马骑营,理所当然觉得‘自家姑爷’在南理羽翼丰满、力倾一方。帛先生和声细语,唠唠叨叨,丝毫没有觉得自己话太多的意思:“第三么,先不说十八年前的婚约现在还做不做得数,就我这双狗眼看着,觉得两个娃娃般配的很,让两个娃娃先处着看看,要是能成,可也算了却了谢大人、付大人生前的一个心愿不是。”好一番罗嗦,帛先生又恢复常态,对顾昭君点头哈腰地笑道:“我心里的主意,您老看,没什么不妥吧?”帛先生要把谢孜濯送到南理安身,这是谢门走狗自己的事情,又何必问顾昭君的意见?老顾的心思转得快,略一琢磨就明白了对方的意思,帛胖子不是在向他征询什么,而是递过来一个信号,经过九月八前后、以及随后一年逃亡中的观察,帛胖子已经‘接纳’了宋阳,谢门有意与付党联手。顾昭君不算付党,但他和付党是真正的狼狈关系,闻言喜上眉梢,点头笑道:“没有不妥,哪里不妥,简直是天大的好事…简直是天作之合!”最后四个字,他咬得极重。两个人相顾大笑。……宋阳几乎都不记得这世上还有谢孜濯这么个人。他全副的心思都放在小捕的病上。突然苏醒、认出心上人让小捕情绪激动,宋阳及时出手让她昏厥过去,并未造成恶果。而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宋阳把其他事情全都抛开,不曾离开红波府半步,专心给小捕治病。所幸,她病得虽重,但解开心结的那个人已经到了,加之这一年里,宋阳得琥珀指点,用毒和用药的本事又猛涨一截,三天之后,小捕的眼睛就恢复了神采,躺在床上笑眯眯地着看宋阳:“洗去吧,洗去吧,看着别扭。”她指的是宋阳的易容。最近朝中、府中都没什么事情,任初榕也始终守着妹妹,闻言立刻摇头:“不能洗去,否则成何体统。”一个老头子郎中,因为病情寸步不离患者身旁,在南理还能说得过去;要是个青年才俊成天呆在公主房中,先别说外面会如何,就红波府里的王妃、长辈们非得翻脸了不可。“那我只看你眼睛,不看你脸。”心愿未遂,可小捕依旧开心。再过七天,不用再行针用药了,小捕已经病患尽去,只剩身体虚弱,尤其可喜的是,玄机公主又会觉得饿了,躺在床上美滋滋地:“胃口火烧火燎的。”饿得十足难受,但守在宋阳身边,怎么就那么开心,说什么都是欢喜的。任初榕笑道:“我这就给你盛粥去。”“想吃肉。”小捕可怜巴巴,说话时嘴巴都瘪了,委屈的要命,大病初愈饮食要清淡,这些天里她光喝粥了。说完,还嫌不够似的,锲而不舍的重复:“想吃肉啊。”任初榕望向宋阳,目光征询。宋阳点头:“那就配只鸡腿吧。”还不等郡主点头,小捕赶忙插口:“想吃兔子肉…特别特别想吃。”宋阳笑了:“那就兔子腿。”小捕大喜,兔子腿比鸡腿可大不少,不用问,肉也多得多。可还不等任初榕转身去吩咐,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很快有下人传报,镇西王回来了。任初榕略显意外,前阵她接到传书,知道父王督军事毕,从西关返京,不过算下时间,比着正常赶路足足快了三天。小捕平曰里没心没肺,根本没察觉不对劲,欢呼一声,顾不得身体还虚弱、更顾不得兔子腿,由三姐扶着一起去迎接父王。出乎宋阳意料的,镇西王统帅西线兵马、常年身处前线军功卓越、勇武之名冠绝南理,却并非一个硕壮之人。长得瘦小枯干,五官还好但目光浑浊,完全没有威风可言,且一条腿在战场上受过重创,走路一瘸一拐,带了几分可笑。若非王府相见,任谁也想不到他就是堂堂西线大元帅,南理镇西王。见爱女病情大大好转,镇西王喜形于色,等他一开口,宋阳又吃了一惊,无论如何也看不出、想不到,单凭老人瘦小的身板,声音竟然洪亮如斯,说话仿佛爆竹一般,干脆有力、字字铿锵。待任初榕给王爷引见了‘老大夫’,镇西王着实褒奖了几句,吩咐下厚重赏赐,随即散去众人,只把任初榕留了下来。远行归来风尘仆仆,但镇西王全无更衣洗漱的意思,直接问郡主:“最近京里、朝中出了什么事?”任初榕立刻摇头:“没什么值得关注的,稍值得一提的,也就是胡大人率队归来。”这个消息镇西王早就知道了,闻言皱了下眉头,说道:“我回京途中,忽然接到宫中雀书,皇帝着我火速返回,说有要事相商。”任初榕眯起双眼,又仔细想了一会,可实在想不出最近发生了什么要紧事,值得父王‘火速回京’。镇西王打听不到什么,也不再多待,立刻出府赶赴皇宫,而他前脚刚刚离开,就有一个‘要紧消息’传到任初榕手中:远赴回鹘的和亲使团,传回的呈报就快抵达凤凰城了,最迟今晚就会送到皇帝眼前。小捕会不会被选去和亲,今晚就会有个结果。任初榕找来宋阳,把消息转告给他。虽然早就有了准备,可听到这件事宋阳还是觉得不痛快,模棱着眼珠子,心里琢磨着等有了机会,要给‘那个把我媳妇送去和亲的丰隆’一个好看。任初榕知道宋阳的任姓脾气,摇头苦笑道:“别胡闹,万一惹出祸事,我可再不帮你收拾…是这样,有关和亲的消息,我已经差人‘买’到了李公公,只要一有定论,他会立刻告知于我。如果回鹘同意了这桩亲事,没的说,只能动用新凉了。”这些天里,宋阳早已把‘新凉’交给了郡主,“可万一…万一回鹘没答应,那便再好不过了,你为朝廷立下大功,等封赏下来,身份会扶摇直上,真要明媒正娶我家筱拂,也不是没可能,这件事我会想办法的。”只是‘万一’,回鹘九成九是会答应下来的。不出意外的话,今天晚上,任小捕就会‘猝死’,刚好她前一阵大病不起,现在死掉都不用铺垫了,也不会惹人怀疑。可宋阳不能再待在红波府,否则他给公主治病十来天,公主突然死了,镇西王非得把他千刀万剐不可。宋阳静下心,又把小捕‘死后’,如何救她离开的诸般细节和任初榕再仔细核对一遍,确定不会有疏漏之后,就此告辞,返回驿馆去等候消息。任初榕送他到门口时,忽然笑了起来,静静望着宋阳,恬美而安逸,目光暖暖的:“新凉也好、娶亲也好,你都要记得,再不能像这一次,让她那么担惊受怕,你不懂,很委屈的。”(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