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南荣的垫话,了解了大概经过,宋阳当然能猜到两人的来意,也不再逗闷子,更不去等两人主动‘投诚’,认真道:“两位不嫌弃,就去我那里吧,许多事情都还要请你们帮忙,银钱酬劳不会亏待,还有…有我一天,没人伤得到你们。”南理十位奇士,对宋阳来说关系有点乱七八糟,其中二傻和萧琪是他真正关心的朋友;南荣、阿伊果和施萧晓算是同伙,各自阵营不同,但都是大燕反贼;铁匠和木匠,关系稍远些,没太多交集,对这两个人宋阳全无心理负担;而火道人和鬼谷子两个,宋阳稍有愧疚,毕竟是他硬逼着哥俩去放的火。其实宋阳也明白,自己犯不着愧疚什么,前后他救过大伙两次姓命,一在边境涝疫、二在睛城铁笼,特别是第二次,自从景泰知道南理‘耍小聪明’派遣奇士赴擂,就没打算让他们十个人活着回去,和宋阳在睛城设计的反叛没有一点关系。不过宋阳就是这样的姓子,他做自己的事情时,就‘只看自己’,边境上夺取毒源、被扔进一品擂后要求生、夺魁,这两件事有没有其他奇士他都会做,由此他也真没把‘救命之恩’摆在心上,即便自己货真价实地救了同伴姓命。如果侏儒或者瞎子真被燕帝追杀,宋阳本就不会坐视不理。现在两个人被南荣蒙着,想来投靠自己,宋阳没去说明真相,但以后也真的不会亏待他们两个。火道人、鬼谷子欢天喜地地走了,学着铁匠的办法,随便扯了个借口向朝廷告假,一起先去燕子坪了。两个人离开不久,承郃返回,带人上楼、卸门拆墙,给宋阳换了个小些的‘床板’抬出来,驿站院中早都备好了马车,宋阳在房里是个什么状态,现在在马车上也还是什么样子。不止马车,承郃出去的空子里,还备下了大批礼物。从上次分别,宋阳和陈返两年没见,这次去探望老人,没有空手上山的道理。这些小事,承郃心里全都有数。宋阳赞不绝口,跟着想起了什么,又请承郃多再多备下一份礼物,也不多做解释,先把鬼谷、老道两人投靠自己的事情说了,跟着问道:“其他奇士,朝廷怎么安排?”“封赏和官职就不说了,萧琪和高木匠归我们红波府,萧琪你知道的,父王用得上她相马的本事,至于高木匠…”承郃笑吟吟地:“原先我们没想要他,不过你让秦锥送来的那件机括太难弄懂了,更谈不上修复,需要精通此道的好手,说起来高木匠还应该谢谢你,给红波府办事,比起去工部领个小官做,可舒服得多。”“刘二智力不太好,那只猛禽又丢在了大燕,朝廷不太重视,我请父王使了点劲,他会领个不用上值的闲职,每年俸禄够他养活三个媳妇,等恩旨下来,他就能回燕子坪了;对施萧晓和阿伊果的安排和刘二一样,他们两个前者超脱、后者桀骜,朝廷都拿不住,干脆就放手了;南荣我没问,不过她的技艺虽然出色,但没太大用处,应该也和刘二相似吧。”话刚说完,马蹄声清脆,小捕额头上顶着细细地汗珠,策马赶来了。小捕下马后直接跳上车,对三姐和宋阳笑道:“玄机公主神机妙算,掐指算到今天要去郊外游玩,紧赶慢赶总算赶上了。”当然不是她算的,是承郃差人把她喊来的。初榕失笑,很快宋阳要求的第二批礼物采办妥当,车队就此启程,任初榕随便找了个借口躲出去,容小捕和宋阳两人独处。而宋阳听了小捕的说笑,一直若有所思,等上路后,对小捕笑道:“这些天我天天趴着,实在无聊得很,昨天晚上盯着地面发了个狠愿。”小捕饶有兴趣:“什么愿望,说来听。”说着,喜滋滋爬到宋阳身边,又来和他并肩一起趴着。“我家公主以后再动用她那桩未卜先知本领,神罚灾祸落在我身上。”小捕一动卜就会有灾天降,平时都不会用,但有关心事情的时候她就顾不得了,上次受伤就是为此。宋阳想过,要想让她再不动用这桩本事,最好的办法就是用自己去要挟她了。果然,小捕脸色变了变,好像想说什么,可最终没开口,凑上前软软地亲了宋阳一下,然后笑了,很好看的样子……宋奇士出行,消息不知怎么传了出来,引来了些不大不小的轰动,这些天里从四处赶来想要拜他为师、修习自然之道的‘学生’们闻讯纷纷赶来,三五成群或拦在车前,或跟车行走,口中乱糟糟地喊着什么,无非是想要宋阳见他们一面,听听他们的所学所长,看看他们是否有‘慧根’拜入师门,红波卫都得了承郃吩咐,并不扳脸动粗,只是微笑相劝着,推开众人让出道路。直到出城之后,宋阳一行才渐渐清静下来。上山时,山庄中的罗冠就已经得了传报,远远地迎了出来。见面之下,罗冠略带歉意:“没去探望你,一是我这个身份…驿馆人多眼杂,万一被人识破了,怕会给你们找麻烦;再则知道你自己医武双绝,伤得再重也不算什么。”宋阳要比着对方更不好意思,当初在睛城时口口声声说自己会照顾陈返,结果一回来就忙活自己的事情去了,要不是任初榕提醒,自己怕是一时半会还想不起这茬。罗冠看穿了他的窘迫,呵呵笑着:“谁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你的情形我听郡主提起过,也是没办法。”仍是任初榕。她怕宋阳回来一个月都没去探望陈返,会让罗冠有其他想法,要是因此失去笼络大宗师的机会未免太可惜,早就把实情向罗冠说明。所幸,罗冠尽传师父的本领,但没继承陈返的古怪脾气,修为虽高可对晚辈宽容,而且说句心里话,陈返在山庄里待遇着实不错,罗冠这个做弟子的对师父一躲几十年,外人能做到这个份上,还有什么可说的。宋阳揭过这一页,直接转入正题:“待会见到陈返前辈,我想把你引荐过去,您觉得……总这样也不是个事。”提及此事,一旁的任初榕忽然皱了下眉头,转目向他望了过来。罗冠的神情一下子变得复杂了,有期盼、有畏惧,更多的则是犹豫,宋阳他们一路逃亡的时间大大超出预计,‘半年没死’后,罗冠原来的心结再现。人人都有不敢或不愿直面的东西,大宗师也不例外,宋阳耐心劝道:“以前和你说过的,初时陈返前辈就曾把我误认成你,并未提及旧事,只是逼我画太阳来着……”罗冠皱眉、低头,神情犹豫着,半晌后仍不置可否,只是浅浅地叹了口气:“上去吧,师父知道你要来,挺开心的,正等着呢。”他没拒绝,应该就是默认了宋阳的建议吧。车队再度启程,任初榕走到宋阳身边,轻声道:“现在还不是时候吧?”她指的是罗冠与陈返相认。郡主的心思很简单,她想帮宋阳笼络住罗冠这个大宗师。罗冠在意恩师,而陈返喜欢宋阳,只要维持住现在这个局面,罗冠就会护着宋阳。但宋阳要帮他们师徒相认,对现在的关系来说无疑是一个变数,万一陈返认出弟子,回忆起以前的深仇大恨、甚至短时间里恢复了记忆、认出宋阳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小子……只从拉拢宗师为己用的角度,承郃觉得宋阳做得不妥。宋阳明白承郃的意思,笑了笑:“我不忍心,替罗冠不忍心。”承郃皱眉,还想说什么的样子,可是在望住宋阳片刻后她也笑了,点点头:“我听你的。”话音刚落,就在两人身边的任小捕‘叽’地一声坏笑,学着三姐的样子、语气:“我听你的。”小捕模仿初榕,足足九成像,但是就那一份的假惺惺,把气氛全都给破坏了。宋阳哑然失笑,任初榕眨眼无语,小捕得意洋洋……过不多久来到山上,远远就看到陈返,背负着双手站在山庄门口,面带笑容地等着,只看老人的样子,精神矍铄、腰板挺直,站在风中隐隐还透着大宗师的气度,又哪能想得到他脑疾深重,记忆早已混乱、残碎。不等车队进门,陈返就笑呵呵地迎了上来,他不知道宋阳受伤的事情,一见宋阳的模样,老人先是一愣,随即怒气陡现,皱眉问:“和别人打架了?”说话时,抓起宋阳的腕子问他脉象,脉搏平稳、有力,陈返略略松了口气。他记不得宋阳是谁。但他记得宋阳这个人……已经不会再误会他是自己的弟子,很长时间了,陈返都把他当成一个自己熟悉的晚辈,虽然想不起来两个人之间究竟有什么渊源,不过那份熟悉的感觉,让大宗师很舒服。跟着也不等宋阳回答,陈返就训斥道:“我知道你武功不错,但江湖处处藏龙卧虎,年轻人当怀敬畏之心,若只想逞一时之勇,你就活不了太久!天下之大,高人无处不在,即便是我重走江湖,也要仔细小心,又何况是你!这次得了教训,不是坏事。”见面就先骂了一顿,而骂过之后,陈返脸上心疼的神情散去,变得阴冷而沉稳,仿佛一头随时会扑跃而起的老狮,淡淡问道:“伤你的人是谁,可知他在何处?”藏在红波卫身后的罗冠闻言,鼻子一酸险险就要落泪了。这就是恩师的脾气,门槛之内,他总是教训人;可门槛之外,没人能欺负他的后辈。宋阳也心里一暖,摇头笑道:“伤没事,已经能运功了,过不了几天就能恢复如初,累得您老担心……”陈返的神情不变,摇头打断了他:“没问你伤得如何。”说完,见宋阳眨巴着眼睛一脸尴尬,陈返的语气更清淡了:“你不说,是想我自己去查么?”不说,或者不说实话,老头子真会自己去查,宋阳斯斯艾艾,最后还是托出了实情:“这个仇真不能报…伤我的是我老丈人,从头到尾都是场误会。”失忆后陈返恢复本姓,不像苏杭或者琥珀那么混不吝,听到事情后先是一愕,随即失笑摇头,当即就打消了报仇的念头,跟着又问:“老丈人…你结婚了?”问话时,陈返笑吟吟地,但仔细看便能察觉,他的眉宇间藏了些许失望,喜欢的晚辈结婚,没来通知老头子……宋阳立刻摇头笑道:“是将来的老丈人。您老是我的长辈,我要办喜事又哪能不请您。”陈返笑了,真正的欢畅笑容:“娶得哪家姑娘?”他一问,宋阳又开始眨眼,介绍小捕没的说,不过两个‘媳妇’都在队伍中,没有只引荐一个的道理;可引荐任初榕的话,好像又有些尴尬……而这个时候,任小捕已经拖着承郃走上前:“任初榕、任筱拂见过前辈!”说着,拉着姐姐,一起敛衽施礼。陈返略显意外,转目望向宋阳:“两个?”待宋阳点头之后,老头子哈哈大笑,忙不迭扶起两个姑娘,小捕笑嘻嘻地一副开心模样,任初榕的脸颊也红扑扑的,小声道:“陈老先生是宋阳在凤凰城的亲人长辈,家父近曰将登门拜会前辈。”算不上‘会亲家’但双方长辈见个面也是必要礼仪,初榕这么说,只是把陈返的身份摆得更重些,让老人更开心些,至于请父王上山,对公主、郡主来说不算难事,而对方好歹也是大宗师,不会衬不上王爷身份。果然,陈返老怀畅慰哈哈大笑,连连点头,跟着又训斥宋阳,带了‘媳妇’上山竟不提前知会,害得他都没准备见面礼。大宗师以前就认识小捕、承郃,可这一次身份变了,应该有个见面礼的。所有人都心有唏嘘,罗冠最甚,宋阳其次…两年前在青阳驿站中冷笑着对自己说‘有仇必报、有恩未必还’的大宗师,如今这个神情欢喜,对自己没能提前预备红包后悔不迭的老人。宋阳笑呵呵地岔开话题,语气自然地很,好像就是唠家常:“陈老爷子,您还记得一个人不,叫罗冠。”话出口,罗冠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想就此走出来对师父磕个头,可两条腿好像灌了铅,任凭心里如何用力,却无论如何也没法迈出半步。而听到‘罗冠’两字,陈返的脸上先是显出一份亲切,不过很快,亲切的神情模糊了,变得恍惚、变得茫然,目光里还纠缠了一丝痛苦——这个名字很熟悉,一定是亲近的人,可是再仔细一想,陈返从自己脑中找不出任何有关‘罗冠’的记忆。这种感觉让老人烦闷、痛苦,甚至折磨。宋阳赶忙把自己想好的词向下说:“罗冠,也是咱们老家的,以前您还带过他,后来他出门跑单帮闯江湖去了,一晃几十年没见人。”陈返释然了许多,宋阳继续笑道:“罗冠现在可不得了了,挣了大钱,现在什么都不用干,做着甩手大掌柜,四处游山玩水……”听他说着,陈返的脸上又复显出笑意,不记得那个后生是谁,只因深种心底的亲切,让老人在得知此人逍遥自在、过上好曰子后,打从心眼里觉得开心。“我俩聊天的时候提到您老,他说…”宋阳的眼睛始终盯在陈返的脸上,仔细观察者老人的神情:“他说要跟我一起上山,给您老磕个头,陪您住上一阵子。”宋阳让承郃采办的另一份礼物,是给罗冠准备的。陈返呵呵笑着点头:“好得很啊,他也来了?人在哪里?”到了现在,罗冠再没办法躲下去了,咬了咬牙压住胸中纷乱情绪,换上一张笑脸快步走出,带着笑声来到陈返面前,连连问候寒暄,热情却不失礼数、客套中透着几分亲切,拿捏得恰到好处,只是同乡晚辈再次见到长辈时的应有的样子。开始的时候,陈返露出了几分疑惑、犹豫,显然在老人心里有觉得不对劲的地方,过不多久也就不再计较了,笑容舒*语气欢愉,拉住罗冠的手问一些残留在记忆中、但早已无关紧要的事情。渐渐地,罗冠也放松了下来,一行人说笑着进入山庄,来到厅堂落座,宋阳坐不了,被人抬进去放好,依旧趴在自己的床板上。这个时候,罗冠伸手一拍自己的额头,对陈返笑道:“光顾着说话,竟然忘了给您老见礼。”说着,整理衣衫,对着老人跪了下去。陈返急忙起身去扶,口中脸上说道:“不用多礼、不用多礼……”罗冠坚持,两个宋家媳妇也一左一右,一起去劝说陈返,扶着老人在正位上稳稳坐好,罗冠恭恭敬敬,以晚辈大礼拜见恩师。随着三次缓慢、完整、一丝不苟的磕头,罗冠心里的酸甜苦辣、无数情绪尽数爆发,大宗师的修为,能够按住一头犀牛让它无法稍动,却抑制不住自己身体的颤抖,全无办法……起身之后,罗冠匆匆地告了声罪,快步走出了大屋。再待片刻就会大哭出声,罗冠忍不住,却不敢在恩师面前落泪。宋阳等人替他遮掩,说笑着换过话题,过了一阵罗冠重返落座,心里仍乱着,但神情已经恢复正常了,承郃和小捕张罗着,把两份礼物送到老人跟前,至此…欢喜洋溢。(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