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身处黑沙暴时间稍长,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也可能是罗冠口中的‘怪物大军’本身带有醒目颜色且靠近过来,宋阳隐约又看到了些东西——血色蒙蒙。只是看到了,并非看得清、认得出,眼前无尽的黑暗,被一片血红色取代,仿若一道血云……无数红色怪物汇聚而成的红云,谈不到铺天但绝对是盖地而来。头顶依旧是浓稠黑暗,迎面扑来的‘那一片东西’,速度惊人规模震撼,紧贴于地面一尺左右的高度,急速飞掠而至。那是些什么东西啊,体型莫名诡异,有些蝙蝠的轮廓,但个头大得惊人,和它们一比,慕容小婉都显得又瘦又小,谁见过比小婉还要大出一圈的蝙蝠?当对方距离更近,宋阳也看得更清楚了些,与其说它们在飞,倒不如说是‘跳’,好像蝗虫、蝈蝈的那种低低飞纵:双足在地面一撑,继而翅膀张开,借助飓风之力向前一纵,身体紧贴地皮向疾飞,少则十余丈,远者二三十丈也不再话下,它们的‘身法’足以让任何轻功高手汗颜。也是因为‘红云’逼近,宋阳忽然觉得耳膜一阵刺痛,一串串尖锐的鸣叫声,绝不是普通人能够听到的波长,但因宋阳的耳力特殊还是捕捉到了它们的叫声。宋阳努力定神,想要再看仔细,可是还不等他再度发现什么,忽然之间下雨了……血雨。正如罗冠刚刚所说:小心别溅你们一下子血!不管扑来的到底是些什么东西,站在排头的大宗师都已全力出手,刀功双杀威力绝伦,所有试图从从正面冲击队伍的怪物,尽数被他斩杀,一头不留。宋阳就在罗冠身后,首当其冲,直接被鲜血泼溅了满头满脸,甚至还有几滴溅落在他口中。风暴太猛烈,朔风而站时单靠鼻子几乎无法呼吸,非得张开嘴巴,才能让呼吸更有力量、才能对抗狂风的力量,吞一口沙子是没办法的事情,此刻再吞些鲜血更算不得意外。源于毒者本能、宋阳不敢丝毫大意,暂闭嘴巴舌尖搅动,仔细品尝入口的鲜血,他怕怪物的血中有毒会危急同伴,结果一‘品’之下,宋阳吃惊不小……血中无毒,也没什么古怪,正相反的,他所以惊讶就是因为这血的味道再普通不过,也再熟悉不过:人血。既修毒又学医,还替舅舅做过好一阵的仵作,宋阳的三桩本事都需要辨血之能,宋阳对人血的滋味很熟悉。惊愕中宋阳再做仔细品味,确定是人血无疑。既然是人血,那现在沙暴中嗖嗖乱飞的都是人?宋阳还记得右丞相说过,沙民能召唤沙暴,但老头子可没说过沙民会飞,若非情势紧张不能妄动,宋阳真想跑过去问问老头子:你说的沙民到底是人还是夜叉?可话再说回来,夜叉的血和人血是一个滋味的么?宋阳忽然苦笑了下,当真是服了自己了,这样的情形居然还有富裕脑筋来胡思乱想。但是现在的情形,除了胡思乱想他又还能做什么呢?一人一刀一弓,红色怪物蜂拥过境时,罗冠读力潮头。后退无路且避无可避,宋阳一行人中,最凶猛的那个人走上前,一个人承下了所有重压,真就仿佛一把快刀,尖锋先前,硬生生把一座‘红云’刨开两半。罗冠爆发全力,一个人的血海滔天。左三尺右三尺、在他身前六尺横域内,休想有一头怪物能够掠过去,至于其他放过去了也无妨…血云被从中分开,从宋阳等人身边三尺处掠过,虽然相距很近,但它们没办法发动攻击、造成任何威胁。除了血雨扑面,所有藏于大宗师身后的同伴都没受到任何冲击,因为风暴,过境的怪物身法奇快,但同样也是它们借了风势,所以途中无法停顿、不能转向,更无法掠过去再转回头杀回来,它们对宋阳等人的威胁仅在于‘左右各三尺’:罗冠要守住的就是这个‘六尺’。杀人者罗冠不做声,那些毙命于他刀弓之下的怪物也不做声,甚至连濒死前的一声惨叫也没有,本来暴躁、烦人但声势浩荡的振翅声,此刻衬起的只有无边喑哑。沉默中的厮杀。……红云无远弗届,时间完全失去概念,变成了最没有意义的东西,宋阳一行中没人算得出罗冠已经坚持了多久,也没人猜得到罗冠还能再坚持多久。不知不觉里,宋阳已经变成了个血人,浓稠血浆批满全身顺着衣襟流淌落地,但才刚刚滴下就被狂风卷走,点点猩红破碎于沙暴之中……忽然,宋阳好像看到罗冠晃了一下。宋阳本能伸手去搀扶,但又怕打扰罗冠,在指尖堪堪触及对方背后的瞬间忍住了动作,换而沉声问道:“还好?”罗冠应了句:“好的不能再好!”他的声音带笑,但一直稳如磐石的身体又是接连两晃,甚至后退了半步。宋阳吃了一惊,随即镇定心神:“你休息片刻,我来撑一会。”罗冠不回头,笑声传来:“你不行,撑不住的。”跟着低吼了一声,后脚陡然发力,身体向前倾斜……宋阳看得出,罗冠要把把刚刚退后的半步再抢了回来!不过半步,平时再简单不过的动作,现在艰难到无以复加。迈出去的步子异常缓慢,甚至都让宋阳有了一种古怪错觉:缓慢的不是罗冠,而是时间。推山而行的半步,罗冠的身体开始轻轻颤抖、由缓到急,脚步迟迟不曾落下…….退后了半步也不是就守住不了,又何必计较这三寸得失?宋阳不明白,但罗冠倔强坚持。也许是一盏茶、也许是半柱香,终于,随着罗冠又一声低吼,他终于踏回原位,旋即大宗师朗朗大笑,双刃并起,继续着他的杀戮。没有尽头的怪物大军,没有尽头的厮杀,鲜血把宋阳衣衫彻底打透,滴落下去的血不停被狂风卷走,但还是有一些顺着他的身体,缓缓流进了鞋子,渐渐满溢。驻足鲜血之,宋阳对此却一无所查,此刻他全副精神都放在前面的罗冠身上,只要大宗师身形再晃,宋阳就会抢上前把他接替下来。凭着自己的武功,断断坚持不了罗冠这么久,但至少能顶上一时片刻,能让罗冠匀一口气。不过罗冠重新踏上半步之后,手中的刀、弓翻舞如飞,比着刚才更加流畅了,身形也再未晃动半分,似乎杀得‘渐入佳境’了,兴起时偶尔还会长啸一声以抒胸臆。宋阳关注良久,渐渐放下心来。再等一阵,眼看着罗冠越打越精神,宋阳心中惊讶不已,但还是忍不住又重复道:“我来吧,您休息片刻。”罗冠朗笑了一声,可是万万让人料想不到的,下一刻里,那棵似乎永远挺拔、永远健硕、永远会给同伴晚辈们庇护的苍苍大树,陡然被连根拔去!毫无征兆里,大宗师垮了,瞬间被狂风卷走,转眼消失不见!宋阳的应变不可谓不快,但还是差了分毫……他只抓住了宝刀春衫,刀柄入手。大宗师也是人。凭着罗冠的修为能在怪物的冲击中坚持许久,可是不可能永远地撑下去。整整一天的逃亡,裂谷下的激烈搏杀,就在不久前罗冠还动过一次‘手术’,虽然鱼卵的危害不大,但背部筋肉受创、毒素侵蚀对身体还是有些影响的。其实能坚持到现在,已经超出罗冠自己的想象了。当内劲耗尽、再不足以抵挡怪物的时候;在身体被狂风卷起、无以自持的时候,罗冠用最后一丝气力做了一件事,伸手去迎宋阳伸过来的手……把春衫塞给他。若非罗冠故意,即便宋阳抓住刀,也只会一把抓在刀刃上,怎么可能握住刀柄?当罗冠‘离开’,怪物们迎头就撞了上来,宋阳没时间哭号懊恼,他接下了罗冠的刀,也就接下了身后同伴的姓命,龙雀内劲吞吐,一刀贲烈而去,直直劈斩向前。怪物大军依旧,春衫宝刀依旧,纷纷血雨依旧,昏天黑地之中仿佛一切都未变。直到此刻,宋阳才真正明白,刚刚罗冠担下的,究竟是什么样的压力。来自怪物的攻击全无章法且异常单调,一只只巨大的身体,借着风势、借着飞势,裹杂着巨大力量就那么一头撞过来,对于挡路者,就算它们想躲也躲不开。而宋阳这边也一样,就只能挡、不能躲,手中宝刀煌煌,每一斩都是最原始、最简单的对撞,在这场鏖战中什么身法、刀法都变得全无用处,力量才是唯一的依仗。“三!”第一刀斩下,宋阳忽然做声大吼。每一斩都是孤注一掷、都是宋阳的全力而为,以宝刀之锋锐,以怪物之密集,宋阳一刀劈下,杀伤的姓命绝不止一条,‘三’是他这一刀杀掉的怪物。他喊给自己听,也喊给罗冠听,意思简单到不能再简单:我送下去了三条命陪你。第二刀,第二声断喝:四。第三刀:二。第四刀……宋阳本以为自己在哭喊,到声音入耳他才明白,自己的声音嘶哑、干裂,更像哀号……他比谁都明白,自己坚持不了多久。不仅因为怪物凶猛,还有鼻血。从他动用全力斩下第一刀开始,鼻血又告长流。待至第七刀落下时,眼眶忽然变得湿润了,与泪水不同的,这份湿润中夹杂着一份粘稠;耳朵里莫名想起了隆隆巨响,如果这响声能缩小一万倍,就像极了鲜血流淌的声音;还有喉咙,一阵阵甜腥涌动,好像多了许多口水…又哪是什么口水。七窍淌血,必死之兆。宋阳本以为自己还能再撑几个月,可他忽略了一件事:当初在大燕第一次流鼻血时,如果让他估计自己还能活多久,他一定会觉得再活几十年没问题……完全超乎他想象的怪病,从鼻血到死眠这个过程,他毫无察觉;如今从隐疾爆发到身体完全垮塌的时间,他用自己的常识去估计,又怎么可能估的准?随着鲜血一起散出身体不止力量,还有意识。最后一刀划出,宋阳没能再报数,他不知道自己又砍杀了几头怪物,恍惚里只觉得身体被狠狠一撞,就此意识抽离,不知人事,瓷娃娃还在他身后……一切都发生得很快,瓷娃娃不知道罗冠被连根拔起,但她能感觉到宋阳忽然动了起来,能隐约听到宋阳在大吼报数,既然他在喊,谢孜濯就帮他记,前后一共十三声,所有数字加在一起是三十二,跟着瓷娃娃忽然觉得身体一轻,和宋阳一起斜斜地飞了出来,其间好像还撞到些怪物,最终重重摔在了地上。谢孜濯努力让自己清醒着,但她的身体不争气,剧烈的撞击下,眩晕无可抑制地袭来、扩大,好像一座可怕漩涡,拉住她迅速沉陷。瓷娃娃也告昏厥。而罗冠、宋阳之后,小婉首当其冲,小婉坚持的时间更短,终于,在惊涛骇浪般的猛烈冲击下,小小的队伍彻底被冲垮……但怪物大军不停,潮水般继续席卷向前。裂谷宽大,单靠一次纵跃飞掠,怪物们绝非不过去,可让人惊讶的是,它们飞掠裂谷时也如平时那样,偶尔沉下身体,在花海中奋力一蹬继而再做前冲,仿佛它们的身体极轻,只凭娇弱花梗就能借到强大力量。红色的怪物们飞过裂谷、纵穿花海,向着南方急追而去……南方有犬戎军马,前后三四支追赶南理使节的大伍。马匹再快也跑不过风,最终所有杀到附近的狼卒都陷落于黑沙暴、陷落于‘红云’——瓷娃娃醒了,一时间还有恍惚,张开眼睛看看四周,仍是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到,但耳中没有了可怕的风声,极度的安静,她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口唇并不干燥,若不是刚下过雨,就是有人给自己喂过水。想到风声,瓷娃娃终于完全惊醒,之前发生的事情尽数浮现脑海,谢孜濯猛地坐了起来,可是才一起身,四肢百骸同时作痛,让她有劲使不住,咕咚一声又摔回原地。旋即悉悉索索地轻响从不远处传来,一个苍老、干瘪的声音,没有一点语气:“醒来了?莫乱动,安心躺着吧。”谢孜濯转头,向着声音响起之处望去……此间的黑暗不同于黑沙暴,远不足以吞噬五感,很快眼睛就适应了,她隐约看到不远处,一个枯瘦的老头子,正吃力地弯腰,不知在做什么。瓷娃娃的眼睛亮了:“班大人?”老头子嗯了一声,算是个答应,悉悉索索的声音响个不停,跟着哗哗的注水声响起,班大人的左手有个瓦罐,右手有一只残碗,斟了半碗水递上前:“喝水吧,然后再睡一会。”水的味道又咸又涩,难以入口,不过谢孜濯还是喝了下去,缓缓地坐起身:“他们呢?宋阳呢?”“都死了。”仍是没有语气的回答,平平淡淡,让人胸口憋闷。瓷娃娃忽然沉默了,宋阳尸体何在、她昏厥后又发生了什么、甚至连自己身处何处都不再问了。她不问,班大人也不会多说什么,黑暗中一老一小相对枯坐,不知在想些什么,或许什么都没想吧。时间过得很慢,但终归不曾停止……渐渐的,有了光,来自头顶,是阳光。由此谢孜濯也看清楚了,她和班大人正身处于一座山洞中,前方蜿蜒,不知通往何处。四壁坑坑洼洼,洞顶有裂璺斑驳,细小得甚至爬不进蟑螂,但足以漏下阳光了。外面天亮了。忽然一阵哐啷哐啷的铁门开阖声从前方传来,山洞中怎么会有铁门?瓷娃娃大概能猜到,这是一座监牢。果然,片刻之后,一个赤膊老汉走了进来,看样子足有七十多岁,身上纹着古怪花纹,肤色暗红,眼窝深陷眼睛狭长,显然是异族之人,与汉、犬戎、吐蕃和回鹘人的长相都不相同。虽然是老汉,但体型高大,比起南理山中的大山溪蛮也不逊色。异族老汉手腰上挂着钥匙,手中端着一碗黑乎乎的粥走到近前,见到谢孜濯醒来了,他似乎愣了愣,但并没说什么,把手中的粥碗放到班大人跟前,转身走出去了。班大人捧起碗就吃,甚至没让一下瓷娃娃。不过不久之后,牢头老汉又回来了,给了谢孜濯同样的一碗东西。“刚入口可能有些恶心,不过吃惯了,会觉得还可以。”待牢头走后,班大人再度开口:“多少吃一些,你昏了四天,现在不吃东西,再过一两天就永远不用吃了。”谢孜濯抱着膝盖,看着面前的粥碗,一动不动。虽然老得随时可能死去,但班大人的胃口还不错,很快喝光自己的那一碗粥,显然还没喝够,又仔仔细细地舔碗边,直到把一只碗舔得没办法再干净,他才意犹未尽把碗放下。谢孜濯不说话,只是伸手指了指自己那一碗粥,示意老头子可以来喝。不料右丞相摇了摇头:“我的那份不会分给别人,我也不会去喝你那份。”话刚说完,忽然远处铁门声又复响起,牢头老汉走进来,对右丞相呜哩哇啦地说了些什么,后者竟能完全听懂,老脸上先是一愣,继而又摇头还了一句蛮话。牢头不耐烦起来,一把抓起右丞相,大步向外走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