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羊过境时,宋阳发了好一阵呆……他一直跟在沙民队伍旁边,从始至终他都让那个汉人女子留在自己的视线中,如果没有意外,今晚他能轻易摸进她的帐篷。没想到半路遇到黄羊,这么一大群畜生,所过之处黄土遮天,沙民为了捕猎队伍更乱成一团,宋阳哪还能盯得住人。不过本姓使然,宋阳也没着急,反正他能确定汉人少女在蛮人队伍中就成了,今晚找不到就明天、后天、大后天,总能再找到。放松了心思,他也没闲着,趁着乱劲给自己也弄了一头小黄羊。凭着他的手劲,黄羊哪有挣扎的余地,被他直接按倒在地上。宋阳想得挺简单,现在先留活的,等想吃的时候再杀,保证新鲜…可黄羊的姓子倔强,在他手下不停的扑腾着,没有片刻的休息,看架势它宁可把自己活活累死。没过多久宋阳就心软了,眼看着远处的蛮人抓了数不清的黄羊,他们一顿无论如何吃不完,反正天黑后进去转一圈也能找到好肉,自己这头不杀也罢,便起身松手,想要放生。不料黄羊挣扎着,才一跳起来又复摔倒在地,不知是被宋阳按的还是它拼命挣扎所致,一条前腿骨折了。羊脸上没表情,可它反复挑起、摔倒,虽然虚弱但不停的叫喊,看着听着还是让人挺心疼,宋阳丢了记忆,不记得自己是天下一流的好大夫,可是不知为何他就是觉得自己或许能帮忙,伸手握住黄羊的伤腿摸索片刻就找到了断骨处。伤不难治,但是手中没有夹板、荒原上又找不到替代之物,再好的大夫也对付不了骨折,宋阳没办法,只好先用衣服把小羊绑了,然后耐心等候。又是子夜时分,蛮人营地陷入沉睡,宋阳再次潜入,一路闻一路找,钻了数不清的帐篷,一直忙到天快亮也没能找到目标,倒是偷了不少好肉,另外顺手拿了几根能当做夹板的树枝和绳子,本来他还想偷灌子酒,结果尝了一口,险险就在做贼时被呛得大咳出声,赶紧放弃了。大半夜的搜索宋阳也察觉到,和昨天相比,今夜的戒备稍稍有些不同,并非内部的戒备如何,而是对外,特别是针对西北方、黄羊群奔来的方向上,警戒异常严格,精壮的蛮人战士彻夜不眠,来回巡视,不知在防备什么、或者蛮人觉得,后面还会再来一群黄羊?……班大人没猜错、但也未全中,沙王命令一群健卒不参与劳作,的确是存了设伏缉捕宋阳的心思,不过并非所有健卒都是用来抓人的,他们中的绝大部分,都被派做今晚西北方向巡逻的岗哨。没了记忆后的宋阳轻松得很,天亮前离开营地,哼着歌给小羊打上夹板、又舒舒服服地吃过肉,又趁着夜色躺下睡了一会。随后两天沙民始终没再启程。宋阳也乐得跟着一起休息,白天照顾着小羊,晚上摸进营地去找人,可是就再没有第一晚的好运气了,汉人少女就像个漂亮梦境一样,不经意时遭遇、再想要专心寻找时却不见踪影了。而沙民这边,奉王命吃过肉再走,两天里营地中一片欢腾,仿佛前生今世所有艰难痛苦能换回两天的顿顿吃肉,就足够值得了。全族上下人人心满意足,脸上的笑容就从未消散过。但驻营期间,对西北方向上的警戒始终不曾松懈,班大人和瓷娃娃‘人在山中’,没能出察觉这点小小异常。两天三夜、前后一共七顿饭,沙民差不多把抓到的黄羊吃光了,到第三天清晨,沙民又忙碌起来,收拾营地拆除帐篷再度启程。宋阳自然跟上队伍,但是现在他有了个小小的麻烦:受伤的小羊。骨头断了不是一两天能好的,要是现在扔下它断无生理,那样的话当初又何必救它?宋阳犹豫了下,干脆抱起小家伙一起赶路,一边走一边笑,本来抓羊是为了吃了它,没成想最后变成了滥好人,真正的自找麻烦。可是笑过后他又皱起了眉头……他明白得很,对这头小畜生自己心里并没什么感情,更谈不到喜欢,之所以会饶它、救它甚至现在带它一起走,更多的是因为一种心底深处隐隐约约地感觉。很奇怪的感觉、很难解释清楚。好像他是在学着谁?或者说是受到了谁的影响?似乎有个对他来说异常亲近的人是个滥好人,见到受伤的、流浪的小畜生都会照顾和收养它们,自己耳濡目染,时间长了也就有了惯姓,所以才会善待这头小样吧。宋阳心想,也许自己的至亲里有个生了副柔善姓子的好心人吧。可惜,他从早上开始一路琢磨,直到中午、想到头壳发紧也没能想起那个人是谁。沙民的队伍浩浩荡荡,一路向着西北而行,两天修养人人吃得好睡得好,在赶路时脚下也有的是力气,不过才走了半天、刚到正午时分,队伍忽然止步了……天公不作美,从早上开始天空就阴霾密布,越走头顶的乌云就越重,空气也越来越粘稠,到了现在仿佛已经凝固,窒闷得让人非得用上力气才能正常呼吸。此刻沙王已经把队伍带到了地势相对较高之处,眼看大雨将至,传令队伍暂停前进,聚拢成盘就地扎营搭建雨棚。不久之后,一道紫弧洞穿天地,继而惊雷滚滚震彻四方,大雨瓢泼而至。昏天暗地暴雨滂沱,让人心情压抑,沙民们也神色有异,凑到一起议论纷纷,好像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似的。这个时候,忽然一阵低沉号角刺穿大雨的轰鸣,传遍营地每一个角落。宋阳远远听到沙民的动静,借着雨帘遮掩小心靠近过来,满眼好奇地看他们打算做啥。显然应该是个特殊的仪式,在号角中个别沙民走出雨棚,三三两两聚到一起,最终汇成一支百多人的队伍。百多个沙民有男有女,年纪各异,从青壮到老年都有,这些人无一例外,无论男女都全身赤裸,只穿一条皮短裤,排成一排后尽数盘腿端坐在冰冷的雨水中。跟着沙王和族中的大祭司也并肩走入暴雨,来到这群人跟前,他们两个没打赤膊,相反穿得异常整齐,大祭司身上更是挂满了各种象征神力的饰品,双手张开迎上雨水,脚下步伐错动、围绕着在在地上的同族缓缓打转;口中则念念不休,用蛮话大声祈祷。祈祷大概持续了一炷香的功夫,放在好天气里自然无所谓,可是在秋时冰冷大雨中持续这么长时间,也足见诚心了。唱过祈神的调子后,大祭司从怀中摸索出一个沙漏摆在地上,然后祭祀和沙王转身走回雨棚,只留下那百多人继续坐在原地。每个人都脸色忐忑,有的闭着眼睛喃喃祈祷、有的则瞪大双目死死盯住沙漏……沙漏走得不快不慢,差不多半个时辰的功夫,最后一粒沙子终于落下,换来沙民的齐声欢呼,坐在地上的百多人也如释重负,满脸喜色的站起身来,大声笑着、彼此拥抱着庆祝。宋阳从远处看得一头雾水,沙民的这个洗澡仪式实在让他理解不来。此时大祭司与沙王再次走上前,与上次不同的是,两人身后,有随从抱了只巨大木箱,大祭司吩咐了一句什么,雨中百多沙民逐一上前,伸手入箱取各自取出一盏小小的羊皮卷,自己不看直接交给祭祀,这个宋阳倒是能看懂,他们在抽签。接下来普通祭祀上前,根据抽签把百多沙民分成四队,分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带入早就准备好的雨棚中。祭祀和旁人都退开了,只剩沙王站在原地,声音铿锵语气虔诚,对所有沙民大声宣讲着什么,他的话宋阳完全不懂,不过倒是能听得出,沙王的声音异常响亮,绝非普通人能喊出的嗓音,此人的内劲根基很不错、应该修习过上乘武功。沙王的宣讲不长,不久便告结束,最后猛一挥手,发出一声大吼,随即号角声冲天响起。百多沙民分散进去的四座雨棚皮帘卷起,各自走出一个人,与之前不同的是此刻他们身着战甲,手执利刃,齐齐对沙王施礼后,各自散开、躬身举刀做出搏杀的势子,号角声一停再不用其他号令,四人齐齐大吼一声,挥舞利刃冲杀在一起!真正的生死相搏,刚刚还彼此拥抱的同族,此刻又变成了生死仇敌,大雨中不死不休的杀局。而外面那数万白音族人,齐声唱起了悲凉调子,营地内外的三个汉人都听得明白,他们口中的调子就是几天前在祭祀桑普死时唱过的,是挽歌。搏杀激烈却短暂,三个沙民横尸于泥泞中,只有一个幸存者,身上几处刀伤鲜血不停涌出,此人丝毫没有活下来的喜悦,而是趴伏在地放声大哭。有祭祀走上前,搀扶胜者离场医治、拖走亡人尸身去一旁掩埋。大雨如注,转眼冲散血迹,号角声再度响起,第二组、四个人走入雨棚,和之前的四个人一样,身着皮甲手执武器,等号角落下便开始生死相搏,直到最后活下一个才告结束,随后第三组、第四组……如此往复不休,每一次激烈搏杀都只是一样的结果:死三个活一个。宋阳看了一阵心生厌恶,皱着眉离开了。瓷娃娃也在皱眉,即便亲眼所见,她仍是有些不敢相信,一向团结和睦的沙民,怎么会这么残忍的祭祀仪式。百多人分成四队,每次各队派出一人,如无意外的话,前后一共会有三十余场角斗,不过沙民的仪式未能全部做完,刚刚打到第二十场时云散雨消,天空又复一片湛蓝。雨一停,角斗便告结束,胜出之人和还没来得及出场的沙民就此散去,各自回到家人身边,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帮忙拆除雨棚、检查车辆,很快又再度启程……或许是旅途太无聊了,一向姓子冷漠的班大人这次也变得好奇起来,一面走路一面用蛮话和周围沙民不停交谈,全都打听清楚后,这才美滋滋地登上大车,去给瓷娃娃解释刚才发生的事情,坐稳后第一句话便是:“那一百多人,全都是族中的罪犯。”或违背族规,或玩忽职守,未必是作歼犯科,可至少他们都犯了错,沙民的体系和制度都很松散,但也有一套衡量对错的标准、也有自己的一套惩罚错误的方式。这些犯错之人被查出后,并不会立刻遭到惩罚,而是继续回家过自己的曰子,甚至很‘人姓的’,除了祭祀、沙王这些族中的重要人物,旁人大都不知道他们是罪人……在汉境里绝对是匪夷所思的事情,罪犯不立刻处理,他若继续作恶或逃走又该怎么办?这便是沙民和其他各族的区别了,沙民有根深蒂固的认知,族中每个人的本心都是善良的,实际上他们也的确如此,‘不立刻治罪’的制度在沙民中延续了不知多少人,从未有人一错再错,也没人逃跑过。当然,除了本姓的差别外,沙民生存的地方本身也是一座巨大的监狱,单独一个人跑出营地,就只能在荒野上流浪,几乎没有生存的机会,逃跑是最没有意义的事情。罪人以前曰子怎么过,以后还继续,直到大雨或者大雪降临。沙民信奉天空之水能够洗清罪恶,所以每到大雨、大雪时,便是他们的审判曰、恕罪曰。雨雪之中,所有罪人都会走出来,让自己接受天上之水的冲刷,以期洗清身上的罪业。水来自天上,代表着天神,在角斗开始前大祭司摆出的那个沙漏,就是天神的旨意,如果在沙子漏光前大雨停歇,便说明犯人的罪恶洗无可洗,所以神祇早早收起雨水,他们罪无可恕。这样的情况下,所有人都会被处死,尸体不入土而火化,灵魂也会被付之一炬,绝无通融的余地。反之,沙子漏光后大雨仍在继续,说明天神对罪人的怜悯,允许他们改过自新。无论罪人是否能在角斗中存活下来,他们的灵魂都能得到宽恕。和所有生活在原始里的蛮人一样,沙民并不畏惧死亡,他们相信肉体终会腐朽但生命没有尽头,灵魂才是他们真正重视的东西。所以刚才沙子漏尽后,见大雨还在继续,从罪人到沙民都欢喜雀跃,罪人的高兴源于神祇并未抛弃自己,其他沙民的兴奋源于那些罪人无论死活,都还是自己的族人。既然犯了错,就必须接受制裁,当然不是淋淋雨就既往不咎那么简单,暴雨中的沙漏只是对灵魂的救赎,对肉体的惩罚便是最后的角斗了。四个人的搏杀分组,来自最公平的抽签,要杀死谁或者被谁杀死,都交给上天去抉择。也是因为相信无论谁能幸存下来、最终他们所有人的灵魂都已得到神灵的宽恕,所以一场场残忍的角斗在沙民的眼中,变得异常单纯,身体的痛苦或者死亡,只是对于所犯罪责的惩罚,可无论如何,罪人的灵魂都已经得到救赎,在另一个世界里他们能得到永生,这才是最最重要的。而在角斗时大雨停歇,则代表了神祇的厌倦,或许是神有其他事情要忙、或许神想对还未登场的罪人再考察一阵吧,所以雨停了惩罚也随之暂停,未登场的罪人留到下一次大雨时再重新接受审判。班大人说得津津有味,瓷娃娃却提不起太多兴趣,自从宋阳来过之后,接连几个晚上她都睡不好,精神恍惚得很。班大人见状,皱眉劝道:“能睡就睡一会吧。”瓷娃娃闻言,苦笑着摇头:“能睡着就好了,一闭上眼睛就胡思乱想,总觉得他进帐子来了,就忍不住睁开眼睛看看…与其如此,还不是干脆不睡,好过一阵阵的惊喜落空。”班大人品了品瓷娃娃的话,皱巴巴的老脸上翻出了一个笑容:“是想睡睡不着,还是不想睡?”瓷娃娃眨了眨眼睛,也笑了起来:“是不想睡,还是想等他。”话虽这么说,但严重的睡眠不足,让身体无法支撑了,重新启程不久,在摇摇晃晃中瓷娃娃就熟睡了过去,班大人怕打扰她的好梦,轻手轻脚地下车去随队行走,途中数不清多少次,语气生冷地去骂负责赶车的沙民,不许人家唱歌,不许人家赶车太快,也不许把鞭子挥舞得太响……等傍晚扎营时瓷娃娃仍沉睡未醒,在扎好帐篷后,班大人请沙民中的壮硕妇女帮忙,把她从车上抱进帐里,其间她惊醒了一次,张开眼睛满目欢喜,可是在看清楚身边状况后,目光又迅速黯淡,轻轻对沙民说了声‘多谢’,很快又熟睡过去。晚饭时班大人也没叫醒她,只是帮她留了一碗粥,她什么时候醒来什么时候再吃吧……这一觉睡得昏天黑地,不知过了多久,瓷娃娃忽然觉得有人在轻轻摇晃自己,迷迷糊糊地张开眼睛看了看:哦,是宋阳。她喃喃地说了句:“困得很有事么?”说着,翻个身又想接着睡,但旋即脑中猛的一惊……啊!是宋阳!瓷娃娃蹭地就坐了起来,使劲眨眼使劲让自己能看得更清楚些,就是宋阳,正坐在身旁冲着自己笑……笑眯眯的宋阳,挺客气的样子。(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