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八(1 / 2)

盛夏, 天气愈发的闷热了起来,四合的茅草屋前,趴着一条正在吐舌头的老黄狗。一个身形佝偻的中年男人坐在屋檐下的台阶上, 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

门里一个老人家在哭闹着:“你这个不孝子, 你这样做, 你没良心,他才十一岁,你的良心是让狗吃了啊!”

门口的中年男人被她哭得烦心, 当即就抬起头骂道:“老子没良心?老子要是没良心能养他这么多年?你也不瞧瞧你这孙子是个什么东西,整天摆个死人脸,给谁看啊!话也不会说, 整天屁都不放一个,跟他娘的傻子一样,老子带他出门都嫌丢人。”

“要不是你这个没良心的拿碳火烫他喉咙, 他能这样么?你和那个恶婆娘平日里打骂他也就算了,你们如今还想卖了他,你们到底还是不是个人, 他是你儿子, 不是牲口!”

门内的老人家像是哭得过晕过去了, 转眼没了声音。屋里像是还有几个孩子,一听大人们吵得厉害, 也跟着哇哇地大哭了起来。

中年男人猛地抽了几口旱烟, 没回话了。直到破旧的木门被推开, 一个约摸十一二岁的少年慢吞吞地走了进来。他始终低着头, 柔顺的墨发披散在身侧, 额前有些凌乱的碎发几乎快要将他整双眼睛都遮住, 显得有些阴沉。

粗布麻衣上打了不知道多少个补丁, 衣裳应当是很多年前的,已经不合身了。手腕和脚踝都露出来一大截,隐隐可以看见身上遍布的青紫色伤痕。身形瘦弱,肩胛骨都快要刺破薄薄的衣衫了,仿佛随时都会被一阵风吹走。

见他进来,门口抽旱烟的男人有些不悦地皱了皱眉,将手里的烟杆往台阶上磕了磕,嘟囔了一声:“看见这张死人脸,就晦气。”

少年只当做没有听到一般,也没有管屋里的哭闹声,绕过他就要去厨房做饭。那中年男人却站了起来,把烟杆放到一旁:“季彦,今儿就不用你做饭了,跟我去个地方。”

季彦停下了步子,没说什么,就跟在他身后走了。一路到了村口,摆着一个大台子,两边插着旌旗,主事的是两个穿着盔甲的士兵,一直坐在方形长桌旁。面前排了一长串的壮年男子,季老爹领着季彦排了进去,一老一小在一群青年男子里面显得尤为突兀。

排了老半天,终于轮到他们了。季老爹腆着脸往前挤了挤,冲着那两个士兵点头哈腰地道:“小的见过两位军爷。”

其中一个方脸士兵抬起头,瞧了一眼面前的季老爹,皱了皱眉道:“你这体格不行,年纪太大了,不过进去做个伙头兵倒是可以。”

季老爹笑了笑,连忙解释:“军爷您误会了,不是小的来参军,是我这大儿子来。”他说着,扯了扯一旁的季彦,笑眯了眼。

那士兵瞧了一眼还不到季老爹腰间的季彦,在心里对着季老爹暗啐了一口,还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这么半大点的孩子也舍得往军营里塞。

心下这么想,他面上也有些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年纪太小了,咱们周家军可不要这种小娃娃。”

“不小了,不小了,都十五了。”季老爹一把掐住季彦的手臂,暗暗警告他,面上还是笑嘻嘻地道,“乡下人吃得不好,这孩子光长年纪不长个儿,但真有十五了。虎毒还不食子呢,我可是他亲爹,咋个可能害他?”

那士兵半信半疑地瞧了季彦一眼,问道:“小孩,你多大了,要是说谎,可饶不了你。”

掐在季彦手臂上的手更用力了些,可他却像是浑然不觉,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您瞅,小的说的可是真的,这么大的孩子,他也不会跟着撒谎的。”季老爹松了一口气,连脸上的笑容都更加灿烂了一些。

面前的小孩一看最多也就十二岁,明显是在胡说八道。那士兵本还想说些什么,旁边一个瘦高个却碰了碰他的手,有些不耐烦地道:“算了算了,甭管了,后面还有很多人呢,人家要卖儿子,你管他的,就收下得了。”

那瘦高个说着,仰起下巴冲着季老爹道:“你这儿子太瘦了,进去怕是吃的比干的还多,所以这入伍的钱得扣一大半,只能给你二十个铜板。”

“军爷,别介啊,那人家都是一两银子,咋到我这儿就剩二十个铜子儿了?您再通融通融,我这儿子挺能干的,你让他当牛做马,干啥都行。”季老爹一听要扣钱,当即就不干了。死死地瞪着那个瘦高个,这不明摆着贪他的钱么?

“不乐意就一边去,别挡着后面的人。”瘦高个不耐烦地扬了扬手,当即就要把他撵到一边去。

季老爹瞧了瞧身边一直面无表情的季彦,一拍手,一咬牙,也就认下了。二十个铜板就二十个铜板吧,总比没有的好。

商量妥当了,那瘦高个仰起下巴,抬了抬手指,对着季彦冷冷地道:“小孩,过来按个手印。”

季彦抬了抬眼,微风吹动他额前的长发,眼里却像一潭死水。季老爹怕他反悔,急忙低下头,小声地哄骗:“儿子,来按个手印,弄好了,你就要去过吃香喝辣的好日子了,天天有人给你做饭吃,等过段时间你就可以回家了,这可是天上掉馅饼的大好事。”

他想着,反正季彦也是个傻子,他随便说几句他肯定就信了。

可季彦没说话,也没有看他一眼,只是木然地在那张纸上按了手印。季老爹高高兴兴地收着那二十个铜板的时候,头也不回地走了的时候,他依旧什么都没有说。

哪怕他知道,他再也回不去了。

他被卖了。

被他的亲爹用二十个铜板,卖了。

他低着头,慢腾腾地挪到旌旗的杆子旁坐下了,不合身的衣裳显得更加的短小了。他的眼神始终没有焦距,不哭不闹,也看不出有半点的伤心。

对他来说,去哪里都一样。

直到一道阴影拢在他面前,他木然地抬了抬眼,就见得之前那个瘦高个士兵睨眼瞧着他,冲他伸出了手,手里放着一大串的铜板。

粗略一看,正好比一两银子少了二十个左右的铜板。

那瘦高个把手里的铜板随意地扔到了季彦怀里,什么都没说就转身走了。

季彦头一次愣了愣,缓缓伸手摸了摸怀里的那些铜板。他低着头,头顶周家军的旌旗被风撕扯得猎猎作响,四面只有不绝的风声。

啪嗒啪嗒的轻响,大颗大颗的眼泪砸到了怀里的铜板上。季彦睁着眼睛,两只有些皲裂的小手紧紧攥着衣摆,瘦弱的肩膀在微微颤抖着。

他张大了嘴,嘶哑地呜咽着,这是他第一次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了起来。

……

两年后,北疆,十三岁的季彦被一群身高马大的士兵堵在了树后。为首的那人约摸二十多岁,窝心一脚就把他踹翻在地,啐了一口,骂道:“让你洗个衣服,还敢给老子洗破了?臭哑巴,你是不想活了吧!”

季彦倒在地上,捂着胸口,咳了一口血,长发遮住了他的眼睛,苍白的脸上却没有一丝痛苦的神情。他只是漠然地用袖子擦了擦嘴角的血,连看都没有看他们一眼。

“没用的废物,来参军,连打仗也不会,让你给爷爷们洗衣服,都是抬举你了。老子们在前线打仗,你们这些废物就躲在后面,我呸!”那人又啐了一口,上去狠狠踹了季彦一脚,这才像是发泄够了,又警告地瞪了他一眼,“你最好给我老实点,再敢不听话,下次有你好受的。”

他说罢,瞧着季彦始终面无表情的脸,也觉得倒胃口了,跟个傻子一样,打也不还手,骂也不还口,没劲。他鄙夷地瞧了他一眼,又从他兜里抢走了几个铜板,就带着那帮人走了。

季彦擦了擦脸上的血,扶着树干慢慢站了起来,长发凌乱地披散着,几乎快要看不清他的脸了。他捂着胸口,一瘸一拐地往回走着。

对他来说,这样的伤根本不算什么。军营里就是这样,弱肉强食,尤其是像他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在那些冲锋陷阵的人眼里就是有罪,就是该死。

他不会武功,也没有后台,反抗只会惹来他们变本加厉的欺辱。这个世道便是如此,没有能力之时,也只有以弱示强,才能活下来。

他始终低着头,丝毫不关心周遭的一切,直到路过一个拐角,他抬了抬眼,就看到一棵歪脖子树上,吊了个十二岁左右的红袍少年。

他整个身子都悬空着,双手被绳子绑着挂在树上。一头墨色长发束成马尾扎在身后,衣衫破开,露出被鞭子抽打过的伤痕,因为缺水,嘴唇有些皲裂。可他半点求饶的意思也没有,脸上满是桀骜。

许是注意到了有人在看他,他抬起头,恶狠狠地瞪了一眼季彦,扯着嗓子道:“看什么看?没见过小爷练功啊?”

吊在树上练功?

季彦抿了抿唇,对他的说法不置可否,不过他对这些也不感兴趣。低下头,便装作若无其事地走了。

而不远处那个红袍少年撇了撇嘴,斜了他一眼,也就收回目光了。

季彦本以为那是他第一次,也会是最后一次见着那个红袍少年。却没想到,在往后的几年里,努力追上那人的脚步,成了他短短的一生中坚定不移的信念。

直到那一日,他又遇到了那人。

那红袍少年照样扎着高马尾,手上绑着褐色的兽皮护腕,腰间一截黑带让他的身姿显得更加挺拔。他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整个人都吊儿郎当的,肩上扛了一杆银枪。

路过季彦身旁时,他停了下来,挑了挑眉道:“哟,是你?”

他记得,上次他因为聚众赌钱,被他爹吊在树上打了一顿,这阴沉沉的小子就在一旁看他笑话。

季彦眼神微动,对于他来找自己打招呼,并没有什么意外的,弱肉强食罢了。还没等那红袍少年开口,他就从兜里掏出了一个东西,低着头,递到了少年面前。

红袍少年晃了晃嘴里的狗尾巴草,挑眉瞧了瞧他递过来的东西。再看到是一枚铜钱后,他倒是愣了愣,给他一个铜板做什么?

他有些好奇地随手接过,在手里左左右右地瞧了瞧,也没瞧出有什么玄机,就是一枚普通的铜钱。

“我说,你给我一个铜板干嘛?”红袍少年皱了皱眉,有些狐疑地瞧了他一眼。

季彦没有说话,他知道这点保护费根本不够,可他只有这么多了,剩下的都被其他人抢走了。他并不在乎这些钱财,左右在军营里没有钱也饿不死,但是这些钱却可以让他躲过一次殴打。

见红袍少年没有说话,他低下头,就转身走了。

而那个红袍少年还站在原地,手里捏着那枚铜钱,有些难以置信地自言自语:“我看起来很可怜么,他竟然还给我钱?”

他撇了撇嘴,不满地斜了季彦的背影一眼,也扛着银枪转身走了。

……

河边,季彦正提着一大桶衣物慢腾腾地往回走。这些都是和他一个营帐的那些人的衣物,他每日都得负责帮他们洗好。他刚刚穿过林子要回去,迎面又撞见了之前吩咐他洗衣服的那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