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挽高髻,中间插了一只大赤金嵌玉镶珠蝴蝶梳篦。那蝴蝶展翅欲飞,上面镶嵌的各色宝石相映生辉。触须和翅膀随着贾敏的动作微微颤动,更显得上面的宝石耀眼灼目。脑后的玲珑立体赤金五彩蝴蝶压发与领口的扣子、发前的梳子相互呼应。
露垂珠琏金抹额,精致无比,一粒粒的石榴石围绕着中间的椭圆翡翠珠,有众星拱月之势。鬓边一只红翠滴珠凤头钗,耳边红宝石攒成的梅花坠子和垂下的水滴状的红翠交相辉映。腕上一串翡翠手串,手串的翡翠佛头相连,下穿红色的珊瑚珠。手上套鸽子蛋大小的祖母绿戒指,这一身打扮愈发衬得贾敏容色照人,风姿高雅,庄重华贵。
釉玉、黛玉和漱玉三人也已收拾停当,来给贾敏请安。一样的衣着,都是一身雪荷色银白小朵浅金菊花纹样云锦长袄,下边是同色同款同质的挑线裙子,外罩束腰对襟比甲。釉玉的是一件浅玫瑰粉印花滚宽边羽纱的,黛玉的则是蟹壳青镶领品蓝云雁纹锦粉蓝撒花的,漱玉的是水绿色压松绿绣花边软缎开领的。锦缎斗篷的颜色和每个人身上比甲的属于同一色系,只是深浅方面有所不同而已。
发饰上,三人都留着覆额的刘海,鬓边垂下两缕头发。釉玉梳着弯月髻,用一只双菱赤金大发夹固定住了头发,并戴了两朵精致非常的石榴红绢花,又斜斜插了两柄半月型镶珊瑚瑁玳蜜蜡插梳和一只小巧的累丝镶蜜蜡三翅斜凤钗,耳上坠着赤金嵌蜜□□眼石的坠子,鬓后一只绞金银丝的“闹蛾”,须子微颤抖动,十分灵俏。手镯则是用金刚石镶成的一大朵菊花和六朵小梅花连贯而成,璀璨耀眼。
黛玉则是偏分的三环髻,鬓边的两缕头发于耳畔扎紧,扎成了麻花辫,干净利落之余带着紧致精巧。发中插有星星点点的各色小花装饰。那花乃是米粒大的各色珍珠加各色宝石点翠镶金做成的和真花一样的饰品,花虽只有指甲盖大小,却光彩夺目,精巧逼真,让人见了忍不住叹一声巧夺天工。水晶叶子耳坠晶莹剔透,摇曳生辉。手上是一串绕手三四圈的珍珠手串,颗颗都有拇指大,圆润莹白,滚圆明净,绚丽晕彩。清雅中暗藏华贵。
漱玉用凤尾缠丝扁簪将头发从尾梢定住,将双丫髻梳得高高的,发髻间一对红宝石串珠金丝缠枝发环点缀其上,一对点翠镶红宝石金银绞丝花钿对称分插两边,零零散散的几星淡绯璎珞散在发上。右鬓间插了一只金坠角扁簪,下面坠着红珊瑚滴珠,螓首轻扬之际,晃动之间便有光华闪烁,与耳上的摇曳生光的红宝灯笼耳坠相应成辉。腕上一对镂空雕花象牙镯,一对嵌金缠丝玛瑙镯,因怕两对镯子相撞,又在当中戴一个单圈的红珊瑚手串。
贾敏仔细打量过三人,见都按照她的吩咐在出门做客的正装之外,再添几分华贵,却也不失书香之家的风雅,满意的点点头。目光落在三人光秃秃的脖颈上,贾敏微不可察的皱了一下眉头,道:“把你们贴身带着的玉锁用金项圈带在外面。”所有的地方都要让贾家的人无可挑剔了去。
原本釉玉她们三个的玉锁都配有做工精细,金光璀璨的金项圈,只是三位都嫌弃挂在脖子上沉甸甸的,把脖子上都坠了下去,又觉得整日里戴着它,有炫富的意思,所以哪怕是经过高僧加持过的,也不肯带。把玉直接用络子络上,贴身佩戴,金项圈置之高阁。无奈之下,贾敏让人把红玛瑙珠上微雕刻着保平安祈福寿的经文,然后穿成珠琏,用来给她们佩玉。
闻言,釉玉她们三个面面相觑,黛玉代表她们三个,开口:“母亲,我们这样已经够明光闪耀的了,够好的了。再戴上璎珞圈,把玉锁拿出来,光耀灿烂,都能灼伤人的眼睛了。我们是到外祖家拜访,又不是去炫富,用得着插金带银,浑身上下挂的满满当当的吗?”
贾敏轻弹一下黛玉的额头,道:“让你们戴起来就戴起来,怎么这么多话?我们是去拜访不错,可是如果没有意外的话,你们的外祖母必会留我们在府上住下,而我们在京城的旧宅暂时无法入住,所以势必要在你们的外祖家停留一段时日。留下归留下,我们却不能被看作是上门打秋风,依附亲戚家的住客。”
了解贾家下人是什么嘴脸的贾敏宁愿被看作是“炫富”,让整个贾家下人明白他们一行是有家底,而不是什么来搜刮的穷亲戚,也绝不能让他们小看了去。要从一开始就竖立了俯视,让贾家下人仰望的角度。
见黛玉摸着被贾敏弹的地方,不服气的张嘴欲驳,贾敏又道:“你们的外祖母当然不会这么想,但是未必别人不这么想。再说,你们也见到接我们的这几个三等仆妇了,服饰颜色花哨富贵,已是不凡,何况今至其家?若是我们穿的简薄了,不免会被人瞧不起。在我给你们讲过的‘茶,喝茶,请喝茶’‘坐,上坐,请上坐’的故事中不是说过这世上有的人浅薄无知,惯会以衣饰取人,你们外祖家人口冗杂,少不了那专门长着一双用‘富贵眼’看人的。”
顿了一下,贾敏又道:“我们此去你外祖家,虽是走亲戚,可是说到底还是出门做客。既然是做客,那自然要郑重一些才是。林家四代列侯,你们的父亲又高居二品大员,门第上并不输于你们外祖家,可是我们毕竟远离京城,又是第一次上门,因此绝对不能丢了林家脸面,让人瞧低了去。”
釉玉、黛玉和漱玉三个见反对无效,只好乖乖的把金项圈拿出来带上,把玉锁露出来。贾敏打点好东西,又吩咐林图几句,一行人在急急忙忙赶来的贾琏带领下进城。行了半日,到了贾府,从东侧门入府,贾琏带着清玉和霁玉两个去拜见贾赦和贾政。贾敏带着釉玉、黛玉和漱玉由车换轿,继续往里走。
府内贾母正房二门外的垂花门前,邢夫人的陪房王保善家的、费婆子和王夫人的陪房周瑞家的、郑华家的早已经带着一干丫鬟婆子候着了。轿停,周瑞家的身子一偏,把跟她抢着上前的王保善家的挤到了后面,打起轿帘,伸手扶贾敏下轿。王保善家的不甘心的摸了摸鼻子,恨恨的瞪了周瑞家的一眼,走到后面釉玉轿前,郑华家的站在黛玉轿前,费婆子在最后,扶漱玉下轿。四人伸手扶住贾敏母女四位的同时,目光从她们的头上到脚下飞快的扫了一遍,虽然她们自以为作的隐秘,无人察觉,可是贾敏她们依然感到了她们打量的目光。釉玉姐妹三个,心中嘀咕几人无礼的同时感叹果真被贾敏说中了。
贾敏带着三个女儿,后面跟着伺候的丫鬟婆子,簇拥着往贾母的正房来,刚过垂花门,过了抄手游廊,到二门,华服盛妆,打扮的花团锦簇的王熙凤脸上露笑,紧走几步,早已经一盆火似的迎了上来,嘴中的姑妈喊得不离口。凤姐自来熟的伸手挽上贾敏的胳膊,道:“可是把姑妈给盼来了,就这么半日功夫老太太可不知派人来问了多少遍了,若是姑妈和妹妹们再晚些来,只怕老太太急得要都要派人出去接了!”说的贾敏和釉玉几个都笑了起来。
走在后面的邢夫人和王夫人见状快走几步,赶了过来。因为贾赦续娶邢夫人的时候,贾敏已经出嫁随夫在外,两人并没有见过。虽然此刻站在对面,都知道彼此是谁,但是还是需要王夫人把邢夫人和凤姐介绍一下。两下认识完毕,王熙凤亲亲热热的上前挽上贾敏的手,一起前行。
穿过穿堂,过屏门,转过小厅堂,……就见贾母拄着拐杖,在丫鬟的搀扶下,站在正房廊檐下翘首盼望着。贾母早已是望穿秋水了,从昨日得了消息知道她们今日会到,就茶饭不思。一早上便派贾琏去接,等贾琏走后更是不住的派人到大门询问,一盏茶一趟,越等越急。好容易等到一个小厮在门外回话道:“姑太太一家已经到门口了,大太太,太太和琏二奶奶在二门带着人去接呢!”贾母当下喜上眉梢。又过了一炷香的功夫,便听外面丫头一声声地传进来:“姑太太到了!姑太太到了”
一时贾敏走入庭院里来,贾母看见贾敏的身影,在鸳鸯的搀扶下,急忙的迎了上去,不等贾敏有什么反应,就抱着她大哭起来。耳边听着贾母叨念着多年不见的思念之情,贾敏也被贾母哭的觉得心中酸痛,眼泪情不自禁的流了下来。周边的人,就是眼中无泪的,也用帕子使劲的揉着眼睛,直到把眼睛揉红为止。
哭过片刻,众人忙上前劝解,贾母和贾敏两人分开,携手进房。三四人争着打起帘笼,贾敏扶着贾母在堂上坐了,脱去身上的锦澜披风,带着三个女儿给她磕头见礼。贾母忙又起身走下来,亲自扶起贾敏,拉着她在她身边坐下,口里道:“一别十多年,当年你离开京城的时候,年纪也不过比迎丫头们大几岁。谁知一转眼都是这些年了。孩子都这么大了,你才舍得回来看我,真是个狠心的丫头。本来我想着还不知道能见不见呢。前几年收到你病重的消息可把我给吓坏了,可是佛祖保佑,竟然叫我在咽气之前我们母女两个又见面了。”嘴里虽然埋怨贾敏狠心,可是贾母眼中含笑,望着贾敏的目光慈爱非常,哪里有一点生气的模样。
目光落到釉玉、黛玉和漱玉的身上,贾母笑着点点头,不住声的赞好。身后的鸳鸯早已经把准备好的表礼拿了出来。一人一个五彩锦绣金线缠丝荷包,这荷包珠绣辉煌,镶珍钉宝,极其华丽耀眼,上面的刺绣栩栩如生,不看里头东西,光是这荷包就价值不菲了。何况荷包还鼓鼓的,摸上去硬硬的,明显里面装了东西。三人忙拜谢过,双手接了过来。
拜过贾母后,贾母起身离座拉着贾敏的手亲自为她和三玉介绍屋里的人。一行人来到邢夫人跟前站定,虽然刚才在外面两下已经认识,可是在此还需正式的介绍一遍。姑嫂两个相互拜见后,釉玉三个也跟着拜见大舅母和二舅母。两位也各自有给三人的表礼。王夫人的是每人一对赤金石榴花缠丝手镯,邢夫人则是一副丁香花赤金耳钉。
三人最先拜见的是大舅母,但是邢夫人却直到王夫人把礼物给了三玉,她才把东西拿出来。落后一步也就罢了,偏她把耳钉递过去的时候,口里犹自不甘的道:“我比不得人家的高门大户,是从小门小户出来的,手里没什么钱。我又是嘴笨受拙的,在家里也说不上什么话,所以送的东西未免有些拿不出手。可是这可是我听说外甥女要来,特地花钱到珍宝斋专门订做的,全新的,十足的真金。是我的一片心意,还请外甥女不要嫌弃才好。”脸上一副就这我还是费劲巴力拿出来的模样,好像生怕别人再跟她要什么似的。
一言既出,满室寂静。釉玉三人呆了一呆,黛玉迅速的反应过来,忙道:“礼轻情意重,大舅母这话,我们实不敢当。我们在这里谢过了。”釉玉和漱玉也反应过来,口里说着不敢,和黛玉一起伸手把耳钉接过,深深拜谢。然后三人起身后退,站在和贾母并肩而立的贾敏身后。
站在贾母身边的贾敏能够清楚的感觉到邢夫人话说出来之时,贾母身上浮现出来复杂情绪。怒气中带着一点点的无奈,以及烂泥扶不上墙的愤懑,和在客人面前丢脸的窘迫。虽然不过瞬间,旋即又恢复常态,可是却被一直注意贾母的贾敏感觉到了,而且她扶着贾母手臂的手,也感觉到了那一瞬间贾母身体上的僵硬。
目光回转,贾敏把视线从贾母身上移开,落到身着咖啡色纹样镶领墨蓝底子五彩花卉纹样缎面对襟褙子的邢夫人身上,眼角扫过一旁穿着藏青色底子金色花卉纹样缎面对襟褙子风韵犹存的王夫人,心中慨叹。比起一旁端庄稳重的王夫人,邢夫人这身打扮并没有比王夫人持重,只让人觉得她显得老气横秋,明明年纪比王夫人轻,可是看上去岁数比王夫人的岁数甚至还要大。细端详她的眉眼,也是个美人,只是那几分姿色全都被不恰当的衣着还有首饰给掩盖了。
就算邢夫人想要借此在王夫人面前摆出大太太的派头来,可是她却忘了,在这个社会,女人的地位是由丈夫和孩子来决定的。贾琏和迎春都不是她生的,平素里她待他们两个也不亲密,彼此之间感情淡漠,她似乎也没有依靠他们的打算。可是不靠儿女,靠丈夫?贾赦是个好色的,就邢夫人这副模样,能够吸引他才怪?若是好好收拾一下,虽不至于能够就此抓牢贾赦,至少不会落得个被嫌弃,被冷落,丢到一边,守着一个正室夫人的名头独守空闺的下场!
再说,邢夫人也真是个笨的,她刚才的话想抱怨给谁听?贾敏是贾母的亲生女儿,难道她不向着自己的母亲,反而向着外人不成?就算她同情你,可是她一个已经出嫁的女儿,“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难道还能插手娘家的事情不成?或者邢夫人并不是抱怨,只是心有怨尤,随口说出来而已,她以为她已经说得很隐晦了。只是,在场的贾母、王夫人和王熙凤,这后院的三大巨头哪个不是人精,就她话里的那点意思要是听不出来才怪了。她们听了,难免不会想,当着她们的面,就怨气冲天的,背着她们还不定怎么咒她们呢。本来就不招人待见了,如今又在外人面前诉说自家人的不是,显而易见的把她们又得得罪了,将来的日子只怕更不好过了。贾敏心中暗笑邢夫人的愚笨。
不管贾母此刻对邢夫人有多大的不满,她都不能表现出来。真要跟这个拎不清的发脾气,那可就真让人看笑话了。虽然这人是贾敏,是她的女儿,可是除了贾敏,屋内还有她的三个女儿。人家可是第一次上门,就算她不要脸面,贾母还要脸呢。因此贾母面色如常的给贾敏和三玉介绍下面的人:李纨、王熙凤和收到贾敏一家到来的消息而过来的迎春、探春和惜春三姐妹。
三朵娇花的钗环裙袄皆是一样的妆饰。都是从衣襟的下角绣有挺耸而上的长枝玉兰的红色斜襟褙子搭配着玉色百裥裙。左敛右衽,绣花均自下摆延伸至胸前及前襟、腰背,有别于那种遍地撒花的繁艳,显得清新而不俗,领口及袖口均压有黄色缎子窄边。虽都是红色,还是略有不同。迎春是娇柔的嫣红色,探春是热烈的海棠红,惜春是清冷的粉红。
高绾落云髻,双耳留髫。斜簪紫樱色复瓣绢花,两边分插卷须翅三尾点翠衔单滴流苏的凤钗和一串三股流苏的玳瑁云纹挂珠钗,光彩灿烂。两钗对应,带有一种不对称的美。团凤坠珠钗,自发髻后整齐插入,珠钗上玉色小珠半堕,微微摇晃。耳边的金累丝葫芦耳坠闪闪明晃,映着滑腻似雪的肌肤更是盈然生光。胸前挂着葫芦形的赤金翟鸟团花璎珞项圈,左手一对水晶缀珐琅掐丝镯子,右腕一双亮银缠丝双扣镯。满目珠翠中是数不尽的富贵风流气象。
一团珠光宝气,通身的豪贵气派中三春又各有不同。其实细细看来,三春中探春的容貌居于最末,但是她们姐妹三人站在一起,最引人注意,夺人眼球的就是她。探春的模样更多的肖似贾政,这或许是王夫人不那么讨厌她的原因之一。她五官英朗秀丽,微带棱角,额前薄而长的刘海修整的整齐严谨,长眉轻扬入鬓,眼角微挑,眉宇中带着几分明朗和坚毅。单就容貌而言,探春算不上第一等的美人。但俊目流盼生光,灵敏有神,顾盼中华彩流溢,透着精明干练。被这眸子一衬,整个人立刻多了几分容色,变得神色照人起来,生生脱颖而出,让人一见惊艳。
相比于探春形诸于外的坚毅,惜春则把它藏了起来。两弯远山眉,双目若秋水,红唇雪肤,风姿天然,如晨间初凝的露珠,鲜润清媚,虽眉眼中犹带着几分稚气,但是隐约间已有了国色。言笑时,眉目间明媚温雅,水剪双眸,波光潋滟,清亮逼人,闪烁如水波叠映。让人忍不住暗暗赞叹。永远挺得笔直的脊背,不说话时紧抿的双唇带着一种不刻意外露,甚至她自己都没发现,不自觉的流露出的冰冷与坚韧,将她藏起来的坚毅和倔强很好的表现了出来。
迎春则是三姐妹中生的最漂亮的一个,由此可以想象她的生母在世之时的风采。若非是个绝色,就算再有心机手腕,也无法迷得好色如命的贾赦为了她宠妾灭妻来的?但是人们在见过迎春之后,她的外貌并不会给见过她的人留下太深的印象,相反,人们记住的是她的“温顺”。不用她说话,迎春只要往那一站,她的“绵”一眼就被知晓。
三姐妹一样的发髻,一样的簪环首饰,插在一样的地方,无关发质,无关用的头油,无关梳头的人,迎春的看上去就是比其她两人的软趴趴的,立不起来。明明一样插戴,甚至还要高插几分的首饰,看上去就是比姊妹的低垂。平滑的眉毛,低垂的眼帘。一样的衣服,穿在她的身上,连下垂的线条都平缓柔顺。明明是相貌最出众的一个,但是三姊妹站在那里,她却是最不引人注目的那一个。
认识完贾府中的众人,贾敏身为长辈,见到几个小辈,虽然每年的四时节礼,李纨和凤姐进门的时候,她都有给她们的礼物,但是第一次见面,见面礼还是不能少的。三春皆是一对景泰蓝镶红珊瑚如意金簪,和一块赤金坠的如意金锁。凤姐则是鎏金掐丝点翠转珠凤凰步摇一对,腕香珠二串。送给李纨的则是由一支象牙整雕而成的流云簪,一对羊脂白玉莲花头纹的圆镯。虽然素朴简雅,但是价值不菲,而且符合她守寡的身份。贾兰因为年纪小,没有过来,给他的那块装在秋香色缀锦绣珠荷包里的五福进门的一块羊脂玉牌和一个金光玲珑的福娃娃由李纨代为收起。
不同于别人把东西收起来,王熙凤口中称谢,将香珠直接带在了手腕上。转过身,看看三春,又看看三玉,她笑嘻嘻的摇晃着脑袋,口中啧啧道:“啧啧,姑妈就是会调理人,这几个妹妹如花似玉的,真是越看越惹人爱。我这眼睛都看不过来了。前老太太还闹着说要赏花,如今眼前这六位姑娘是一个赛一个的娇艳,各有各的美,可不正是六朵鲜花,真真不知道姑妈和老太太是怎么□□出来的。而且会说会笑会动,要比种在地里的死物强多了,老太太今后要看花就用不着舍近求远,只把几位妹妹叫到眼前就行了,顺便让我们这些没见识的也饱饱眼福。”
王熙凤连夸带捧的一番话让在座的诸位都露出了笑容。贾敏含笑看着王熙凤在下面说笑,亲自为她和三玉捧茶捧果。暗自把眼前这一幕和书中描述黛玉初进贾府的那一节相比。王夫人面上带笑,虽然不热络,可是也没有在亲人相见,浓情热意的时候,泼上一盆冷水,来了一句“月钱放了没有?”,一句突兀不相干的话□□来,打断亲人相见的一室温情,并借此昭显她管家的身份。王熙凤也没有迟到,反而早早的迎了出去。虽然贾敏没有见到书中王熙凤“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的出场而有些遗憾,但是她知道,眼前这一幕才符合正理。
究其原因,不过是因为,这次是贾敏带着儿女回娘家。黛玉再好,也和贾母隔着一层血脉,而且自出生后,这是第一次和贾母见面,并没有什么深厚的感情。贾母之所以把她接过来,疼她,不过是看在死去的女儿面子上,还有想着拉拢林家,亲戚不至于疏远的缘故。可是贾敏是贾母身上掉下来的肉,一向最疼的,母女十多年未见,王夫人若是不识相,不要说贾母和贾敏容不得,就是在场的,也都谁看低了她。这种失了身份的事情,王夫人自然不会,也不肯作,但是让她表示出对贾敏一行到来的热情她又做不出,那么只好装菩萨了。
至于王熙凤,她在怎么放诞无礼,也是晚辈,在贾敏这个姑妈跟前也得守着礼数,比不得黛玉和她同辈,而且又是小姑,所以哪怕有天大的事情她都得放下,来迎接贾敏,否则就是不知礼,王家没教好女儿,所以就算王熙凤在胆大包天也不敢延迟推后而来。
互相厮认过,归了座,贾母拉着贾敏挨着她坐下,摩挲着她的手道:“还知道给府里送信,既然昨天就到了,怎么不赶紧过来,非要在外面住上一夜,难道就不想早点见到我?可见我是白疼你了。……”贾母向贾敏秋后算账,抱怨着,说着说着又流下泪来。
贾敏陪笑道:“母亲这话可是冤枉我了,我在外头没有一天不惦记母亲的。只是昨天我们到的晚,一路上路途劳累,人疲累不堪,我们的东西又多,怕是进城来不及,所以才在外面的庄子歇了一夜,想着今日再过来给母亲请安。怕母亲惦念,所以我派人送信过来。没想到落下了埋怨。不过这可不是我的不是,想来是送信的小厮没说清楚,回头我就训他。当得什么差!”一面说着,贾敏一面拿出帕子递给贾母。
贾母被贾敏后面真真假假的话说的破涕为笑,从她手中接过帕子拭泪,手指点着贾敏,笑嗔道:“你个贫嘴的,明明是你懒怠动弹,干当差的什么事,……”不等贾母往下说,贾敏笑着打断:“还是母亲了解我。不过母亲自己知道也就罢了,何必说出来呢,在场的除了两位嫂子,可都是我的晚辈,还都是第一次见,母亲也不说给我留点脸面。哎哟哟,我这个作姑姑的可真是没脸见人了。”说笑间,贾敏佯作羞愧的半低下头。
见贾敏做出这副姿态,除了王夫人,屋里的人都忍不住失笑起来。王夫人垂着头,看着捧在手里的碗盏,听见贾敏的说笑声,忍不住微撇了一下嘴,心中不喜。王熙凤笑过之后,对贾母道:“这次姑妈来了之后就不走了,可是要长住京里的,今后姑妈长长久久的在你身边,时间长着呢。你又何必计较那个一天半天的。”
转头又对贾敏道:“这些年来老太太可是心心念念想着姑妈,收到姑妈要来京的信老太太欢喜的好几天都没睡好。早早的就让人收拾了房子,移树栽花。铺设陈具老太太更是翻箱倒柜精挑细选,就等着姑妈一家入住了。房舍也不远,就在老太太住处的后面。为了方便家人仆役出入,还另开一门通街。回头姑妈派人去看看,若是有什么不妥,尽管告诉我去,我马上派人收拾。”
从贾敏定下进京,虽然已经派人通知林图,收拾林家在京的宅子,可是她估摸着贾敏和贾母十多年未见,久别重逢,贾母怎么舍得了她,自然是要留客的,所以,她们一开始多半是要住到贾府去的。果不其然,王熙凤这么一开口,邢王两位夫人开始留客。
对于贾府留她居住,贾敏并没有太多推辞。一来,贾母诚挚相留,她推辞不过。当然坚决要离开也不是不可以,可是作为离家多年的女儿,见到亲人,正是该亲厚之时,她表现的如此疏远,不免让人非议,毕竟贾家并没有做什么让她疏远娘家的举动,而之前,无论是贾母还是贾敏都表现的很亲热。
二来,林家在京的宅子,因为贾敏起意想修地热取暖,建造供人消暑的凉屋,改厕所,重新建浴室,……贾敏以现在社会的建造能力尽量引进现代生活中的方便快捷,可是她不是学建筑的,所以尽管贾敏在扬州请来设计师傅,按照她的描述,画出图来,让林图拿着图改建。但是有些东西,涉及的关键点,是这个社会没有的,如果她本人不和工匠讲明,他们按照图也建不出来,就算勉强造出来了,也不伦不类,无法达到贾敏的要求。林图按图索骥,建完之后,收到贾敏来京的信息,打扫房间的时候,试用,结果不如人意,而且还让水淹了房子。
房间多年不住人,又遭水淹,不免阴暗潮湿,需要晾晾,散去潮气才行。否则住进去,人易生病。从头往下数,贾敏一行没有几个身子是结实的,小心保养还来不及,哪能上赶着去找病。虽然林图最后将宅子重新平整好,但是急急忙忙收拾出来的房间怎能和贾家这边早收拾好的房子相比。而且贾敏还没死了修整房子的心,她想着暂时借住在贾家,等她把房子收拾好再回去也不迟。若是现在就住进去,回头收拾房子,还得搬出来。否则住人的同时又动工改建,乱糟糟的不说,匠人进出,在世人看去也不成体统。还不如等建好了,在住进去。这是贾敏留在贾家的主要原因。
还有一个让贾敏留下的原因,那就是黛玉的下凡历劫。她病中曾经遇见过跛足道人和癞头和尚,只从他们的口中得知,黛玉的命运被扭转,但是他们声称,绛珠仙子是要历劫的,那么这个命数到底改成什么样?宝玉还是不是黛玉的劫?
从现代社会知道近亲结婚坏处的贾敏,就算宝玉是这个世界完美无缺的好儿郎,所有的人都认为可堪与黛玉匹配,她也不赞同这门婚事,她才不管什么“木石姻缘”呢。如果木石姻缘依旧,那么她的反对是不是黛玉的一劫?……对此贾敏曾经辗转反侧,思索良久,终是无解。
黛玉和宝玉是表兄妹,宝玉又是个爱在内帏厮混的,就算贾敏严防死堵,若是他们依旧是彼此的“劫”,那么终究会见面。“堵不如疏”,就如同贾敏对釉玉和黛玉读《西厢记》《牡丹亭》等□□的态度似的。贾敏并不阻止她们看,在她们看完之后,给她们分析。书写的不错,辞藻华丽,文理细密,可惜却把这个世界的准则抛到了一边。
“聘则为妻奔为妾”。女儿家名声最重,要尊贵,矜持。若是像书中所言,那般行事,必然会被男方和世人看轻,将来就算成婚,日子也不好过。就算男方没有家人,孤身一人,一双两好的时候,还算罢了。若是等那柔情蜜意散去,世人的眼光和议论,就未必能够承受的住了。甚至有那心思卑劣的,就会想,当初她见到我的时候,就这样,若是再见到一个更清俊的男人,只怕又贴上去了,觉得这女子不好,水性杨花,生性放荡,全然忘记了是自己引诱对方。
再者,这男子生的好,未必品行就好。这世上生的相貌堂堂,却一肚子男盗女娼的男子不少。看人绝对不能以貌取人。像历史上赫赫有名的乱臣贼子,李林甫、蔡京、秦桧、严嵩、……都是颇有风仪的美男子,可是品行不端,令人不齿。像以莫须有罪名害了忠义之臣岳飞的秦桧,因为他,当世之人以姓“秦”为耻,遇人都不敢说出自己的姓氏。
分析完后,贾敏又告诉她们,《西厢记》本取材于唐代诗人元稹所写的传奇小说《莺莺传》,结果是张生遗弃了莺莺。而且元稹一面在文中为张生勾引上崔莺莺洋洋自得,一面替张生遗弃崔莺莺的行径辩解开脱,大骂崔莺莺为“尤物”,“妖孽”,“不妖其身,必妖于人”,大肆批判莺莺的不守妇道。《西厢记》不过是后人不喜欢原作的结局,为了迎合世人的大团圆思想,才有了后面的张生功成名就之后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团圆结局。
讲完《西厢记》,贾敏又给她们分析《牡丹亭》。高祖立国时废除女子裹脚的政令中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女子裹脚人为长成已半残,有损天和有碍子孙,凡是有爵人家不得为女子缠足,缠足女子不得入宫,不得诰封。”此令一出,除了扬州瘦马这样专门供人亵玩的女子,天下间再无缠足者。
像杜丽娘那般,身为父母的独生女儿,为了个梦中的人,连性命都不要了,死去活来。既然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像她这般行事,心中可曾想过疼爱她的父母?白发人送黑发人,中年丧女,又该是如何的痛不欲生?魂魄不散,只为等待那柳梦梅,却半点不曾想过去看父母一眼,她心中把那生她养她的父母置于何地?心中想的全是自己,全然没有想过,她的身上系着父母兄妹甚至儿女,已然忘记世间还有“责任”二字。像这般自私自利之人,有何面目活在世间,倒不如真死的好。
一席话,说的釉玉和黛玉两个掩卷沉思,自此再看书,两人在欣赏唇齿噙香,华丽婉转诗句的同时,已经学会理智的从现实的角度思考,做到了“识其精华,辩其糟粕”。有的时候,看见黛玉往这个社会的“淑女”方向靠拢,贾敏不知道她是作对了还是做错了。
其实要论“叛逆”,只怕从现代来的她,满脑子的叛逆思想无人能比,可是也正是因为如此,在深刻的认识到这个社会现实之后,她把所有的不合时宜的思想都禁锢起来,自然,她也没想过要培养出一个“先驱者”。
贾敏不记得她什么时候看过的一篇文章上,写着这么一句话:“一个人没有什么可能凭一己之力就可以和整个已经根深蒂固,广为当时人认同并遵守的礼法制度相抗衡的。不是没有特例,但是既然是特例就一定是少的,而且为之付出的代价必然大。”自她来到这个社会所看到的,所经历的,也让她深刻的知道,如果这个世间真的存在这样的人物,那么生存在这个世界,是多么的孤独和寂寞,又是怎样的为世所不容。何况黛玉又是个女儿,在这个社会女儿家生存本就不易。
虽然贾敏住在贾家,有看木石姻缘发展,让两人历劫的想法,但是她怀疑,经过她的教育,又有清玉和霁玉这两个出类拔萃的兄弟比着,黛玉能否依旧看中宝玉?不是说宝玉不好,只是宝玉依旧是当年的宝玉,黛玉却非当年的她。当已经改变,开始成长的黛玉,遇见依旧在原地的宝玉,是否能够作彼此的知己,贾敏无法下定论,只能静等着看结果。
既然决定在贾府住下,自有人带着林家跟来的下人和带来的行李带到给贾敏一家准备的屋子安置。自从贾母收到贾敏要带着儿女进京的消息,就巴巴的派人收拾房子要留贾敏一家住下。起初选定了东北角荣国公暮年养静之所梨香院,但是梨香院才十来间房,贾敏带着两个儿子,三个女儿,还有一干仆役,住在那里不免狭窄拥挤,而且贾母不舍得贾敏离她太远,最后王熙凤选中府中西北角一所小三进的房子。就在贾母住处的后面,非常方便贾母和贾敏的往来。
解决了居住的问题,大家围坐在一起叙着闲话。外面小丫头回报,见过贾赦和贾政的清玉和霁玉进来了。贾母听到通禀,一迭声的催着把人带进来。李纨带着三春起身想着回避,被贾母拦住,道:“你姑妈家的孩子,算不得外人,都是自家实在亲戚,就不用讲那些个虚礼,学那道学先生避嫌了。”
古代大家族的规矩,还没成亲的都算未成年,本家女眷不必严格避讳。因此这个社会虽说讲究“男女大防”,男女授受不亲,七岁不同席。但是在前者的规定下,也不是真的一丝不苟,严格遵守,也有变通。所以,清玉和霁玉进后院,并无关碍。他们又不像宝玉那样,一直厮混在内帏之中,并且还居住在内院之中。
一身明蓝色提方格纹阔袖滚回字纹宽袖锦袍,袖口处有着同色的暗绣图案,腰系暗银嵌玉厚锦带,头上戴着青玉束髻冠的清玉和一袭青莲紫点白色花纹半袖长衣,里着白色正袍,藕荷小衣,腰间束着一条珍珠琉璃白玉带,头上带着翡翠明玉冠的霁玉一前一后走了进来,给贾母和邢王两位夫人磕头见礼。
贾母把清玉和霁玉叫到跟前,带上鸳鸯递过来的眼镜,仔细打量着两小。清玉形貌昳丽,眉目如画,唇红齿白,姿容雅致。霁玉丰神俊朗,凛凛眉目犹如山水相逢,剑眉星目,顾盼晔然,清新俊逸。两人都生了一双好眼,站在那里宛如芝兰玉树一般,又如一丛挺拔的翠竹,俊秀飘逸。就连一向以宝玉出众的外貌而自豪的王夫人见了他俩,也不得不承认,这两人模样长相不比宝玉差什么。
见两人相貌出众,为人温和有礼,贾母心中欢喜,命鸳鸯端出预备好的见面礼,递给两人,笑道:“都是好孩子,这是外祖母给你们的。我有个孙儿,今天有事到他舅舅家去了,不然他见到你们更欢喜,等他回来你们见见,一定很投契。今后你们和他一起玩,一起读书,可是有伴了。”
自从知道贾敏要上京,深知宝玉脾气秉性,再加上贾母有把黛玉配给宝玉的意思,让王夫人存了一段心事在心里。犹记当年,她还年少的时候,只要贾敏在,无论在场有多少闺阁锦绣,都掩不住她的风姿。只要她略皱皱眉头,不知道有多少人为之心疼,举手投足间,就轻易勾去了所有人的魂儿……
黛玉是贾敏的女儿,女儿肖母,哪怕随了贾敏一半,就宝玉那个性子,未必会给她争气。一想到儿子被贾敏的女儿“勾走”,王夫人就一肚子气。所以王夫人想着在宝玉未见到人之前,她要先对黛玉“劝谏”一番,让她远着点宝玉。所以在昨天收到下人的报信,说是贾敏一行今日会到的时候,一早她就找了个理由把宝玉支到王子腾家,估计得在那边吃过晚饭才能回来。这样的话,有一整天的时间,她可以琢磨怎么找机会,把这话即含蓄又能让人容易明白的点过去。
清玉和霁玉见过众人之后,因为屋里都是女眷,他们身为男子不好多呆,偏又不好意思开口离开,坐立不安。贾敏看出两人的不自在,就打发两人去到后面住处看收拾东西去了。两人答应着离开,贾母叫住他们,叮嘱他们不要乱跑,免得回头吃晚饭的时候找不到人。两人忙道,晚上要和两位舅舅一起用餐。贾母这才罢了。打发走清玉和霁玉两个,贾敏起身对贾母说道:“清玉和霁玉已经拜见过两位舅舅了,这三个丫头也该去见见母舅。我带她们过去吧,自从离开京城,我也再没见过两位哥哥了。”
贾母叫住贾敏:“你就不用去了。在这里陪我好好说会儿话。你和赦儿、政儿是亲兄妹,晚点见面他们也不会和你计较这个。”随后,贾母命两个老嬷嬷带了三玉去见两个母舅。
邢夫人早就不耐烦听贾母和贾敏在这里上演母女温情了,听贾母这么说,忙亦起身,笑回道:“我带了外甥女过去,倒也便宜。”贾母笑道:“正是呢,你也去罢,不必过来了。”邢夫人答应了一声“是”字,遂带了釉玉三个与王夫人作辞,大家送至穿堂前。王夫人也不耐烦和贾母、贾敏呆在一起,指了一事也辞了出去。
随着邢王两位的离开,李纨和王熙凤知道贾母和贾敏母女两个想要独处,也相继离开。屋里只剩下贾母和贾敏两个之后,贾母屏退了身边伺候的人,拉着贾敏的手问道:“你带着孩子们过来,扬州那边可都安排妥当?谁在那边管事?姑爷可是你一辈子的依靠,可是要小心一点,不要被那些狐媚子趁着你不在钻了空子。清哥儿是怎么回事?林家什么时候多出了一个庶子?而且还比霁玉大?”收养清玉和釉玉,贾敏并没有写信告知贾家。直到贾敏写信说,要带着儿女们上京,信中提到清玉和釉玉,贾家这才知道这两个人的存在。
“母亲,放心。扬州那边我都安排好了。三丫头漱玉的母亲文姨娘打理仆从及府里人情往来,剩下的几位也都各执一摊。谁都管不到谁的头上。她们造不了反。至于清玉和釉玉两个,他们是老爷早前一位姨娘生的,当时我没孩子,老爷又那么大的年纪了,好不容易有个姨娘怀孕了,自然没有不让她生下的道理。因为清玉和釉玉是龙凤胎,刚生下来时小小的一团,弱的很,他们又是七月十四的生日,鬼节前一天出生的。孩子小,肉身弱,易引来小鬼儿,老爷怕养不大,就把他们送了出去。后来我有了黛玉和霁玉,等他们四岁上的时候,才把他们接回来。”
大户人家养不大孩子,想了很多办法,有把女孩当作男孩养的,男孩当作女孩打扮养大的。有的是觉得家里富贵太盛,需借些贫贱之气帮着压住孩子。所以,有给孩子取“猫儿狗儿”这类贱名的,大名则迟迟不取。有认贫苦人家或者有法力通鬼神这样的人物作寄名干娘的。情形更严重的,就是把孩子寄养在贫苦人家中几年的。
虽然文姨娘看似在后院权柄最大,可是当初贾敏弄得那个后院女子做女工赚钱的那一摊,她交给了醉音。醉音家是扬州本地的,她父母为了生个女儿,一口气生了七八个还不足,为了生儿子,把前面养的几个女儿都卖了。如今她父母年纪都大了,已经生不出儿子来了,只能依靠女儿。前几个女儿卖得远,已经指望不上了,醉音是剩下的中最大的,少不得要支撑这个家。她是幸运的,她被卖的时候正赶上林海一家到扬州上任,将她挑了进去。如今贾敏要带人进京,醉音舍不得老子娘,向贾敏求了恩典。贾敏将她许了人,又将早前为了收拢仆役家里做女工赚钱的这一摊交给了她。醉音用她在府里历年所积盘下个小店,和她女婿一起守着。文姨娘虽然管着府里仆役,几位姨娘也都各司其职。可是醉音却是贾敏在外面设置的耳目,有什么不好,贾敏都会知道,就算她们想联合在一起做什么也瞒不过贾敏去。
贾母听了点点头,道:“这两个孩子的母亲现在在哪?清玉是庶子,可是他比霁玉年长。你信上说,这孩子和霁玉一样,也是到京里来念书的,若是将来有了出息,你想好怎么办了吗?”贾母年老成精,一下子就指出问题关键所在。
贾敏笑道:“他们的母亲生产的时候就作下了病,孩子被送走之后,身体就垮了,没撑多长时间就过去了。孩子自从接回来就一直养在我的身边,清玉是比霁玉年长,可是论天分,他比不上霁玉。再说,就算将来他出息了,荣光也是我这个作嫡母的,和他死去的生母无关。何况他要想在朝为官,对我这个嫡母,只有恭敬的份,不敢有什么其他的心思,否则,一个‘不孝’的帽子扣下来,我就能坏了他的前程。”
听出贾敏没有打压清玉的意思,贾母想了想,摇摇头道:“这不妥。庶子给生母讨诰命的事情又不是没有,太宗时的兵部尚书郦大人的事情当时沸沸扬扬,最终还不是姨娘越过正妻,扬眉吐气了。这才过了多少年,至今还被人时不时的提起。前车之鉴,还不足以让你引以为戒。何况,他毕竟是庶子,你是嫡母,虽然做儿子的要尊敬母亲,可是你们终究隔着一层,真闹起来,对你的名声也不好。再说,为这么个毛孩子用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两败俱伤的法子不值得。何必等他长起来再动手,现在就收拾了不但省事,不仅便宜,而且轻而易举。”
不等贾敏说话,贾母又拍着她的手道:“你这个孩子就是心善,既然有了霁哥,还留着他做什么?他是庶子不假,可是他不同于寻常的庶子,比霁哥儿玉大,是庶长子,这样的人你怎么能把他留着。再者,你要是心慈手软,下不去手,想着留他一命,也不是不可以。不过是个庶子,让他认识几个字,会写名字,给碗饭吃,不饿死他就行了。好好的你让他读什么书,上什么学堂,考什么科举,真是自己给自己找麻烦。”
一席话说得贾敏大汗,想到记忆中,原主幼时不明不白没了的庶出的哥哥,还有长大之后,远嫁他乡,婚姻和生活俱不如意,已经过世的庶出姐姐。又想到贾家身为庶出子弟的贾环和贾琮在府中的地位和待遇,还不如府里一个有点体面的小管事呢。
贾敏想了想道:“母亲,郦大人的事情我也听说过,可是这并不能成为我薄待清玉的理由。清玉的生母已经过世,他又是自从进府就养在我身边的,我待他怎么样,有目共睹,若是这样还让他和我离心,只能说他就是一个天生‘养不熟的白眼狼’。这样的话,我也没办法了,少不得等他长大,给他娶个妻子,早早的分出去算了。让他读书识字,总比把他拘在家里胡闹的强,毕竟读了书,多少能够懂点道理,比那蛮横无知的好多了,至少不用担心有什么讲不通的。”
深吸了一口气,贾敏又道:“再说,林家和贾家的规矩不一样。为了林家的发展,对嫡子和庶子一律给予最好的教导,就连女儿也是要从小熟读诗书的。毕竟家里的庶子真有出息了,那也是自家的面上有光,不是便宜了别家。就是因为有这条规矩,林家才能这么兴旺发达,从商周延续到本朝。只是如海这支一直人丁不旺,几代单传,而姑苏的林氏宗族则是在太宗年间犯下大错,被勒令子孙三代不得出仕,所以这条规矩不为人知罢了。放眼本朝,也出过不少庶出的进士,这些人出身的家族早已经摒弃旧见,并不是一味的排挤庶子。所以如果墨守成规下去,家族早晚会衰落下去。……”
贾敏说了这么多,不无劝诫贾母的意思,可是看到她一副不以为然的模样,知道刚才的话都白说了,她根本没听进去。因此贾敏又换了个话头:“母亲放心,科举考试三年一轮,虽说是中了举人就可以做官,但是只有进士方可为上品。自本朝立国以来,每科取中的进士,多则三四百,少则四五十。一甲授官六品,二甲正七品,三甲正八品。向往上升,除了个人的资历能力之外,还需要家族出力辅助。再者,朝廷官职就那么多,可是每三年都有新进人员。如今四海晏平,本朝已经立国百余年,不比刚立国之时官位空缺者多,僧多粥少,中了进士在吏部候缺的不是有多少,有的都等到了皓首斑白之际,都没有等到。我如今已经是正二品的诰命夫人,若是等着清玉出息了,给我讨封,想往上升,还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我这辈子能不能等到还未知呢。”
列举了不少数据之后,贾敏又道:“再者,都说科举出仕,可是科举可不是那么好考的。清玉的资质一般,而且他进的并不是国子监,而是另找的官学,就算再好,也比不过国子监那个地方。当年珠儿那么聪颖,入了国子监读书,不是也未曾考取吗?清玉远不如珠儿,只怕更难考中。他现在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想要拿捏他岂不是太容易了,倒也不用太心急。”十四岁就进学的贾珠一直被认为是贾府的骄傲,虽然他已经早亡,但是并不妨碍贾母以他为豪,所以贾敏干脆拿贾珠做比,让对科举不甚了解的贾母更能够听得明白。
贾敏说了这么多,很多贾母都没有听懂,但是这并不妨碍她理解其中的关键。她觉得贾敏这种不动声色的处置办法很不错,笑着点头,并跟着出主意:“对,对,就是这话。霁玉的身后有贾家和林家支持,一定比清玉强。等他若是出来的时候,让你的两位哥哥想想办法,把他给打压下去,一辈子都翻不了身。就算做个小官又算得了什么,给我们家提鞋都不配。”
听了贾母的话,若不是碍于规矩和礼教,而且不方便,贾敏一定给贾母一个大白眼。她还真当贾家是一盘菜了。若是现在清玉和霁玉就出仕,贾家在朝堂上还有几分力量,可能还有能给给两人提供帮助或者下绊子的能力。等到真到了两小入朝为官的时候,他们不被贾家牵连,带到泥里去就好了,还指望贾家能够给予援手,做梦吧!反过来,贾家,指望他们两个还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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