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待在厨房里,一边留心着煤气灶上锅的火候,一边试图回忆起那天发生的事情。樽宫由纪子与谜样男子见面的那天,发生了什么,看到了什么,我竭力想将零星的记忆串到一起。已经是将近一个月前的事了。十月中旬,下午五点半左右,那男子通过自动检票口,快步向樽宫由纪子走来。样貌我记不清楚了。两人当时说了些什么呢?“抱歉,迟到了。”男子道歉。“才晚了两分钟而已。”樽宫由纪子浮出和遗照上同样的微笑:“也没久等。”“这样啊,那就好。”“我们去哪坐坐?”“我是哪里都行啦。”“那去吃点汉堡包什么的吧。我肚子已经饿了。你请客?”是不是确实这样对话的,我也没有自信。说不定大半都不是来自记忆,而是我的想象。之后,两人进了车站北边的快餐店。这一点是确定的。我尾随其后,在二楼的座位上观察着两人。两人相对而坐,说着什么,但我听不到内容。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樽宫由纪子听来很快乐的笑声。那一瞬间,明朗的笑声透过店内的喧嚣传了过来。我心想,她也会这样笑啊。那时男子是什么反应?感觉他是回以微笑,但不太确定。我全神贯注在樽宫由纪子身上,对男子几乎没加注意。锅里的黑色液体煮得翻滚起来,散发出异臭。我从告别仪式回来路上买的五包和平牌香烟,纸已经簌簌碎裂,溢出的烟草叶在沸腾的泡沫中浮沉。我用汤匙舀了勺烟草汁,喝了一口尝尝味道。太苦了,脸都扭曲了。这么苦的东西不可能喝得下满满一锅。我想了想,用滤茶网把煮汁过滤了一遍,丢掉烟草叶,放进足够的砂糖,继续熬煮。整个厨房充满了刺鼻的难闻气味。那个男子会是谁呢。我站在煤气灶前再次开始思索。樽宫由纪子在家附近的车站前等待的男子。一起在快餐店里谈笑的男子。能令她笑出声来的对象。烟草的煮汁已经熬到了半杯份,我拿汤匙尝了下口味,吃了一惊,居然是类似巧克力的味道。但这印象只是一瞬间而已,身体迅速开始抵抗,感觉喉咙深处在痉挛。但这个份量我可以一气喝干。我把煮汁倒到杯子里,端到圆桌上,等着它冷却。那个男子到底是谁呢。向樽宫由纪子亲密地说“抱歉,迟到了”的男子。在她的葬礼上却没见到的男子。或许,他就是杀死樽宫由纪子的真正凶手。会不会是他杀了樽宫由纪子?那种事情无所谓啦。告别仪式结束后,我感到异常疲倦。近距离目睹的死之仪式在诱惑着我。煮汁已经凉到微温了。我伸手拿起杯子,盯了一会那黑色黏稠的液体,闭上眼睛一气喝干。咽下去的瞬间,全身开始痉挛。颈后的肌肉在抽搐,双手和双肩都在颤抖。我拼命忍耐着恶心,摇摇晃晃地向床走去。脸朝下倒进床上后,痉挛也没有缓和。不知何时,似乎失去了意识。醒来时,房间已黯淡下来。胸口附近恶心得要命,但身体的颤抖已经停止了,我还是活着。明明觉得这回一准要死了,结果还是没死掉。“不管你多么以为就要死了,也不一定会死。”医师冷冷地说。“不是死不成的。”我不懂医师的意思。“死是睡眠的兄弟,据说这最初是荷马说的。二者的确存在类缘关系。然而,虽然名词的和,动词的和,形容词的和相互对应,却没有与相当的死的形容词。以英语来说,虽然名词的和,动词的和,形容词的和相互对应,却没有与相当的形容词。也就是说,就如同不管你多么快要睡着,多么想睡,也不一定能睡着,不管你多么快要死去,多么想死,也不一定会死。就像睡眠时是渐入梦乡一样,死亡时也不能没有的过程。用英语来说就应该是【注】。”【注】医师的自造词,指渐趋死亡。真的吗?所谓到底是指什么状态,我捉摸不透。“那还用说。能的话,就会真的死掉了。”该不会又被医师的诡辩骗了吧。我心存怀疑。证据就是医师薄薄的唇边浮现的坏笑。“你猜得没错,这家伙是在胡扯。与相对应的可以是。日语里虽然可以说,却不能说,那个场合要说。另一方面,死的场合既可以说,也可以说。因为有这种表现方法上的不同,我认为存在创造这个古怪的新词的余地。英语里与对应的形容词大概是。”医师大笑起来。我怒不可遏,撑起身体,抓起床头柜上的闹钟扔了过去。一声巨响,闹钟正中墙壁,落到了床上。那一瞬间,泛起剧烈的恶心。我连拿塑料袋的功夫都没有,直接趴在床上呕吐起来。泛着烟油臭味的液体从嘴里溢出,从下巴到睡衣的胸口都热乎乎地打湿了。“小心点。你并没有恢复到你想像的程度。尼古丁可是堪与氰酸匹敌的剧毒,真的死了也不奇怪。”如是指摘着我的医师唇边,滴下漆黑的液体。医师吐了口唾沫:“味道真够呛。这种东西亏你也喝得下半杯。”我心想,我若死了,这家伙也会死。“没错。你如果死了,我也会消亡。这是理所当然的。”医师用白衣的袖子拭了拭嘴角:“而且,我对消亡并不怎么介意。并非我相信死后的世界,人一旦死去,一切都终结了,什么也不会留下,残留下来的只是一捧骨灰。樽宫由纪子也是如此。”是啊,樽宫由纪子在火葬场火化后,如今已栖身于骨灰盒中了吧。我想像着火葬场烟囱里冒出的白烟。“海涅曾经写道,如果云端之上存在天国的话,为什么没有降下黄金和宝石呢,降下的只有雨不是吗,难道天国里全是水吗。”医师说。海涅的名字连我也知道,但只有一个浪漫主义诗人的印象,他会像医师说的那样吐出讽刺的台词吗?说不定又是骗人的。医师的恶习就是卖弄那不知真假的旁征博引。“而且,据说最近来自火葬场的环境污染被视为问题,烟囱上安装了滤净器,连水蒸汽也是冷却后排出,所以不会冒烟。死者化为云烟升天是不可能的。”漆有黑白条纹的烟囱的滤尘器上,粘附着樽宫由纪子的灵魂。“这一来就去不成天国了!”灰心丧气的表情。不久,火葬场的作业人员来打扫滤尘器,用笤帚掸掉了樽宫由纪子的灵魂,送到垃圾场。垃圾场里,额头上扎着块三角形白布,身着白衣的死者灵魂堆积如山。又来了。我皱起眉头。这两三天,不时就想到奇妙的画面,那些光景怎么都不像是我自己想到的。“哎呀失礼了。好像是我的幻想溢出来了。”医师模样滑稽地低头道歉。“因为wide show实在太有趣了,不自禁地想到了很多。所谓精神的深渊,内心深处的黑暗,人的潜意识,为什么都是在下层、深处、底部的黑暗所在被发现呢?人不是沐浴着阳光生活在地表的吗?照这个逻辑,鼹鼠肯定认为潜意识存在于地面上明亮的所在了。”鼹鼠精神分析医生戴着圆圆的黑眼镜,穿着被灰土脏污的白衣,替鼹鼠剪刀男作着诊断。“怎么搞的,你内心上方的明亮所在里,有个可怕的怪物做窝了!多讨厌的怪物啊,沐浴着阳光,两只脚站在地上走路!”“务必拜托你一件事,就算被警察逮捕了,也不要把我供出来。绝对不要说我是你内心黑暗里的怪物。”“我没打算说那种事。”“恐怕也没打算被逮捕吧?别太自负啦,警察也没那么糊涂。”“我没打算小看警察。”“是这样吗?哎,算了。”医师露出不关痛痒的表情:“你要寻死也好,被逮捕也好,被医院收容也好,都跟我没关系。我只有一个小小的愿望,再继续存在一阵,看清这个案件的来龙去脉。”“你觉得那个男子是谁?”“不知道啊。现在还什么都不好说。他可能是樽宫由纪子年长的恋人,或者是年长的友人。”医师将圆珠笔尖贴在下巴上:“认为年龄悬殊的一对一定有肉体关系,这纯属偏见。把什么都跟性扯上关系,这种事情拜托给愚蠢的心理学者和报界人士就行了。性爱和友爱必须严格区分。还有,即使他没有出席葬礼,也仍然存在是樽宫由纪子亲戚的可能性。或者他也有可能是樽宫由纪子的长腿叔叔。‘人家没看过蒙娜丽莎的画,也没听说过歇洛克.福尔摩斯的大名。’【注】”【注】《长腿叔叔》女主角茱蒂信中语。“你搞什么?”医师人妖般的说话方式让我背上发冷。〔请不要转码阅读(类似百度)会丢失内容〕枣子读书 zhaozhi.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