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宣垂下目光,回答道:“我已有整整一个多月没见她了。我都不晓得该如何把这件事情告诉她,如何解释我为什么背弃她,去娶别人。”
年轻人低声道:“但你还是应该再见她一面,哪怕仅仅是为了道一个别。这么久她得不到你的消息,一定十分担心,怕你病了,怕你出事了,于是每日都会傻傻地等,只盼着你的身影出现。你不去,才是真正对不起她。”
邓宣紧紧抱住头:“可是我见了她又能说什么?我没脸见她,我不知道怎么跟她解释。”
“有些事情,并不需要话语解释,”年轻人轻轻道:“她如果真心爱你,一定能够理解你、原谅你。如果你避而不见,才会真正后悔一世。”
邓宣猛然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盯着年轻人,沉声问道:“你到底是谁?”
“邓兄莫要怀疑在下的诚意。我与你萍水相逢,只是不忍看你在这儿自怨自艾,痛不欲生,才出言相劝。我想,一个人在这种情况下,最需要的就是朋友的安慰和宽解,这恰好是我可以为你做到的。”
邓宣怔怔出神良久,忽然点了点头低声道:“云兄,谢谢你!”
年轻人微笑道:“不必谢我。邓兄,你还是赶紧再去见那位小檀姑娘一面吧。七尺男儿敢作敢当,何必逃避抱憾终生?”
邓宣转动着手里的酒杯,迟疑不语。
年轻人叹道:“你是在害怕什么吗?”
邓宣哼道:“害怕?笑话,本公子会害怕?我什么时候害怕过?”
年轻人回答道:“你担心令尊发现此事会训斥责骂你,让你抬不起头来。”
邓宣咬牙道:“骂就骂吧,他把我赶出门去最好!”
年轻人道:“那就是害怕再见小檀姑娘一面了,你担心她会殉情自尽。”
邓宣差点拍桌子跳起来,喝道:“你胡说!”
年轻人从容道:“纸总包不住火,终有一日她会知晓,那时候她才是真正的绝望。因为你连最后一面都吝于相见,不敢相见!”
邓宣低吼道:“谁说我不敢?我这就去找她,我向她赔罪认错,向她下跪!”
“你错了。我猜小檀姑娘并不希望看到自己的爱人变成罪人。你去见她最后一面,只说明心裏真的有她,日后仍会牵挂她。两个有情人,即使不能天长地久,至少也能够珍惜曾经的拥有。”
邓宣呆呆地听完,低低长叹道:“云兄,你真的没有成亲么,小弟怎么觉得你实在是个大行家?”
年轻人道:“邓兄过奖。我只不过比你痴长几岁,多经历了一些事情而已。”
邓宣点点头,正要起身却又坐下,沮丧道:“不成,我还是去不了。”
年轻人问道:“这又是为何?”
邓宣低低的声音说道:“云兄是否注意到,靠我身后角落里坐着的那两个人,他们都是我爹爹的手下。我敢肯定,婚礼举行前,我若要离开龙首山,他们两个一定会出面拦阻。我现在是笼中的鸟,哪儿也飞不了。”
年轻人正对着角落那桌的两个人,胸有成竹地道:“这个容易,交给在下就是。”
邓宣苦笑道:“这两人都是我爹爹特意选出来的高手,我一个也打不过。云兄……如何能拦住他们?”
年轻人一笑,说道:“大丈夫斗智不斗力,我自有办法能挡住他们一时。”
邓宣兀自不放心地问道:“什么法子,可以先说给我听听么,瞧瞧能不能成?”
年轻人道:“戏法说出来便不灵了。邓兄只管放心,稍后等我起身往他们那边走去,你立即离开,我包他们追不上你。”
邓宣颔首,说道:“多谢你了,云兄。”
从袖口里掏出一个绣囊,一看即知是女儿家送的信物。他取了一锭银子,连带年轻人的酒钱也一并放在桌上,将绣囊紧紧在手心裏握住,又想起一事。
从腰间解下一块玉佩递给年轻人,说道:“云兄,你拿着它,到金阳堡交给下头的人,他们见着玉佩后一定会带你来见我,到时小弟一定替你谋一份好差事。”
年轻人笑了笑,道:“邓兄盛情,咱们后会有期,在下这便去挡住那两位仁兄。”
他收起玉佩拎着酒坛晃晃悠悠走向角落那桌,满脸笑容地说道:“两位大哥辛苦,邓兄着小弟特来向两位敬上一杯酒,以表谢意。”
那两名中年男子都是邓不为的心腹手下,修为着实不弱。但今天却见了鬼,明明功聚双耳,想窥听邓宣与这年轻人的谈话,偏巧只能看到两人的嘴皮在动,说什么居然一句也听不清。
隐隐约约好像听到的都是“大喜之日”、“朋友”、“牵挂”、“小弟”之类的断词破句,怎么也整不出一个眉目。
他们不敢上前叨扰了邓宣的兴致,只好强自耐心坐在角落里密切关注。最后见到邓宣将随身的“金乌令”交给那年轻人,更是摸不着头脑。
年轻人走过来时,瘦削的身材刚好挡住左侧一个中年人的视线,而手里的酒坛又在另一人的视野里晃动。如此的角度路线,若说是无意为之,打死他们两个都不信。可再看对方的醉步蹒跚轻飘,目光游离无神,又绝不似身负高深修为的模样。
何况,这年轻人最多二十来岁,亦绝不可能修炼到了反璞归真、深藏不露的境界。正魔两道有此功力的年轻俊彦不过三、五人,且都似雁鸾霜、楚凌宇一般如雷贯耳,哪会像眼前这人般落拓憔悴?
俗话说“好狗不挡道”,两个奉有严令的护衞,很想一巴掌把这不识相的小子扇到一边凉快去。然而刚才见他与邓宣谈笑甚欢,称兄道弟,又接了金乌令,知道开罪不起,唯有忍住怒气。
左侧那护衞一拍巴掌站起来,准备继续监视邓宣,口中敷衍道:“孙少爷太客气了,有劳兄台还把酒送过来。”
年轻人笑嘻嘻道:“不碍事,不碍事。两位英雄了得,一看就知绝非等闲人物,小弟理当先敬两位三杯。”
他左手拿起桌上的空杯,右手将酒坛高高拎起倒酒。可惜手上劲力不够,酒坛颤颤巍巍不住上下左右地抖动,却又一次次挡住视线。
右侧护衞心道:“狗屁不碍事,你这兔崽子简直碍事极了。”
脸上挤出笑容道:“兄台,让我们自己来吧。”
伸手要接年轻人的酒坛。
年轻人把酒坛往他面前一送,嘴裏却说道:“别,别,还是让我来敬两位大哥。”
一推一让,脚下突然一个趔趄,连人带酒摔了出去。
但听得一声惊惶失措的“哎哟”大叫,张开双臂似乎是想撑住两个护衞好借力站稳,偏把左手的酒坛、右手的酒杯,全都洒溅到了那两位仁兄的脸上。
两名倒楣的护衞猝不及防,被从头淋到脚,视线一片模糊。
年轻人自知闯了祸,放了酒坛惊呼道:“对不住,对不住,在下刚才喝多了一点——”
一面说,一面用袖子左右开弓往两人脸上抹去。
右侧护衞忍无可忍,一把推开年轻人怒骂道:“臭小子,你找死么?”
年轻人被推得一个趔趄,让出空档,左侧护衞惊叫道:“老四,孙少爷不见了!”
右侧护衞面色大变,急忙问道:“你瞧见孙少爷是往哪个方向走的么?”
左侧护衞摇摇头,恶狠狠啐了年轻人一口唾沫骂道:“都是这混蛋碍事!”
老四一把抓住年轻人衣襟,顾不得满头淋落的酒水,问道:“孙少爷去哪里了?”
年轻人的脸色愈发苍白了,呆呆地摇头道:“我不知道,他、他只叫我过来敬酒。”
“妈的!”
老四一把推开年轻人,跺脚道:“咱们上当了。孙少爷什么时候学会玩这么一手?”
两人奔到窗边左右张望,街道上行人稀少一目了然,早见不到邓宣的身影。当下商议道:“咱们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你回去禀报邓爷,我试着去追,死马也只好当活马医了。”
“明天就大婚了,孙少爷突然甩下我们会到哪里去?”
“你废话那么多作什么?还不赶紧回金阳堡禀报邓爷,请他赶紧加派人手去找孙少爷!万一出事,咱们哥俩儿的脑袋就甭想要了!”
“是,是,小弟这就去。这小子怎么办?”
其中一人手指向地上坐着发呆的年轻人又问。
“一个臭小子,管他作甚?快去!”
两人一先一后从窗口掠出,转瞬不见了踪影。
年轻人慢慢从地上爬起身,望着地上的酒迹摇摇头叹息道:“可惜了一坛好酒。”
在他耳畔忽然响起一个冰冷的少女声音问道:“你真打算帮他?”
年轻人微笑道:“助人助己,何乐不为?这小伙子不错,只可惜老爹不怎么样。”
少女冷哼道:“我们原本不必这么麻烦,只需待在一边瞧好戏就是了。”
年轻人悠然道:“既然这事交由我负责,怎么处理就是我说了算。对了,下面该麻烦您出场了,青丘姥姥——”
那声音道:“我开始怀疑,龙头为什么会挑选你来执行这项任务,你太多事了。”
年轻人轻笑道:“人都有一时糊涂的时候,不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