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岛,连空气之中都飘散着一股甜香。
慕流苏在侍衞的搀扶下,行过木板,上了岸。环顾四周,只见晶石横陈,而四周高大的树木,全是本应根株矮小的灌木。他示意蓝小翅跟在他身后,蓝小翅到了这裏,也不敢再皮——让迦夜发现她跟来了,不是件好事。
她拉拉头盔的青铜面罩,把脸盖得严实一些。慕流苏这才举步往里行去。走了不多久,已经有人迎上来——黑袍红伞,正是暗族的常见装束。慕流苏问:“迦夜何在?我就不用再自报家门了吧?”
暗族战士对他欠了欠身,头前带路。慕流苏往前走,身后蓝小翅和丁强等人都跟了上来。
等行至石洞口,慕流苏心头微跳——这石洞明显是人工开凿,这裏很久以前,说不定根本不是一座岛屿。蓝小翅等人估计得不错,这裏以前不过就是小块礁石,有人不惜耗费巨大财力物力,硬生生在这裏堆砌了这座海岛。
而这座石洞……可能是为了将长生泉从深海引流而出所建造,这需要多少能工巧匠?更可怕的是,大凉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件事。那么很可能,这些工匠还在这裏,或者说……已经全部都不在了。
他心思百转,行走了一个半时辰,身后天光已经不见,前方隐隐听见水声如瀑布。引路的暗族人站住了,在前方,迦夜站在前面,长生泉在他身后从高往低倾泻而下。色泽如链,美得妖异。
慕流苏说:“迦夜?哼,先王的信,是你发给我的?”
迦夜从腰中摸出一枚纯金腰牌,慕流苏目光凝结如针:“暗影龙衞?”
迦夜将腰牌收好,说:“你既已知我身份,当然知道这裏住着谁。怎么,去见主子,还要带侍衞和刀剑吗?”
慕流苏说:“若见旧主,当然是不必如此,但如今我并未见到旧主,只是见到一枚腰牌而已。”
话作此说,只是不愿示弱了。迦夜在此,以他现在的武功,自己带不带侍衞又有什么区别?其他人倒也罢了,反正是他的侍衞,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死在这裏虽然可惜,到底也不算冤枉。
可蓝小翅……唉,如果自己回不去,自己的妻儿好歹还能托她照顾。
现在也是没办法,带不带进去,也都是吉凶难料。而且这丫头素来多智,如果让她跟着,说不定能有什么转机。天啊,自己竟然这么想。
迦夜扫视慕流苏,从他脸上看不出不安,到底是大凉宰辅,武力与险境,还镇不住他。
他说:“既然丞相这样想,那么就随我来吧。”
他转过身,再次出手如电,拍开墙上机关。慕流苏回头看了蓝小翅一眼,当先举步入内。
裏面晶石倒垂,池如莲花。长生泉水珠四溅,氤氲水气之中,只见池中一人正在打坐。慕流苏上前两步,撩衣跪倒:“陛下。”
池里的人睁开眼睛,正是宇文疾,看见慕流苏,他一笑,说:“十四岁不见,爱卿倒是容颜如旧。”
慕流苏目光垂地,道:“谢陛下关怀,原以为此生再无缘面见君主,却不想还有再见之时。”
宇文疾说:“可是爱卿脸上,却并无丝毫欢欣之色。”
慕流苏没有理会这一句,他也没有办法强作欢喜,只是说:“听闻陛下肠疾已有灵药可医,微臣已带侠都数百名医者前来。”
宇文疾嗯了一声,向迦夜一扬下巴,迦夜说:“属下这就前往安置。”
他转身下去,宇文疾说:“听说,这些年你将超儿教导得很好。”。
慕流苏心裏明白他最是多疑,恭敬地道:“少帝天资聪颖,也是陛下大德庇佑,大凉这些年一直风调雨顺,黎庶安泰。”
宇文疾唔了一声,明显对这些年朝廷中事了若指掌。此时并不打算细问。慕流苏也明白——迦夜能够如此轻易地撺掇少帝,显然朝中有其他人是知道宇文疾假死的。
宇文疾就是这么一个人,他并不会全心全意地信任谁。
所以他说:“这些人你也辛苦,你我君臣二人久未相聚,好不容易孤岛重逢,就不如留下陪朕盘桓几日。”
慕流苏心中叹气,果然,还是想要扣下他。只要扣住他,宇文疾要回到大凉重新掌权,就很容易。少帝毕竟还年幼,无论如何,也不会反抗他的亲生父亲。或者说,就算是反抗,他也没有他爹的城府和狠辣,输赢也是没有悬念。
他只得再磕头,道:“微臣谨遵圣谕。”说完,他向身后的侍从道:“去找迦夜统领,由他安置你们先行住下。”
说话间向蓝小翅使了一个眼色,知道她最是机灵,是要她见机行事了。要逃要反抗都随她,可别被迦夜宰了。
蓝小翅跟丁强等人一起下去,目前看来,宇文疾并没有处死慕流苏的意思。但这是因为两个人毕竟是幼时至交,如今过了十四年缓和,矛盾有些淡化了。
以宇文疾的性子,等过些时候,再被慕流苏反对、顶撞之时,恐怕杀心还是难免的。
蓝小翅离开石壁,外面迦夜说:“鸦奴,安排相爷的侍从们到外面住下。”
旁边鸦奴应了一声,过来带着他们离开石洞。如此一来,就等于跟慕流苏彻底隔绝开来。
鸦奴带着蓝小翅等人来到一排石屋旁边,躬了躬身,径自离开。丁强终于急了:“大小姐!听陛下的意思,短时间内他是不打算再放相爷离岛了!这不是变相软禁吗?”
蓝小翅说:“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我要是皇帝我也软禁他啊。”
丁强无语:“可您得想想办法啊,相爷久不回去,夫人和公子指不定得急成什么样呢!”
蓝小翅说:“行了,我心裏有数。”
下午,天光正盛的时候,暗族人都已经歇下。
慕流苏被带到石洞里的一间石室,裏面四壁光洁白净,石桌石凳均光滑如玉。他在凳子上坐下来,当然也明白这是软禁他。这样的后果,倒也在意料之中,只是毕竟是旧主,能怎么样呢?
他正沉思,外面石门一响,有人进来——是迦夜的随侍奴隶鸦奴。鸦奴给他添上水,又打开食盒,摆上水果糕点。慕流苏知道他是迦夜的人,也不说话。
半晌,鸦奴突然问:“相爷,我们主人说,新旧择一,您恐怕要早作决择。”
慕流苏猛地一惊:“你……你不是迦夜的人?”不可能啊,据朝廷对暗族的了解,这个人是迦夜从小收养的。在他身边十几年了!
鸦奴收起食盒,残缺的右手让他看起来有一种奇异的阴森。他眸子里亮若星辰,盯着慕流苏,等他的回答。慕流苏说:“我……我不会背叛旧主。”
鸦奴点点头,也不再多说了,提起食盒离开。慕流苏看着他的背影,心中阴沉不定——是谁,十几年前就在迦夜身边埋下了棋子?!
他右手残缺,恐怕是苦肉计。温谜不会这么狠毒,金芷汀兰没有这样的城府,是……蓝翡?
石洞外,蓝小翅等人脱下面罩,开始洗脸,丁强就觉得不对——这几个人,不是相府的侍衞!他立刻怒道:“你们是什么人?!”
蓝小翅说:“嘘,小声!”
丁强明白了:“是……大小姐您带过来的人?”
蓝小翅说:“金鹰、金方义、火雀……”她把人都介绍了一遍,说:“男羽人有翅膀,不方便携带,我就带了这几个。”
丁强瞪她,这不是重点吧?!他说:“您居然让这些人蒙混在相爷的衞队之中!”
蓝小翅翻了个白眼:“拜托,九死一生啊!这么危险,你以为我们愿意来啊!”丁强无语,蓝小翅转头对金鹰和金方义说:“我说,你俩武功虽然也不错,但是跟迦夜和连镜他们比起来还是差远了。要不还是把昊天赤血喝了吧?”
金鹰和金方义都瞪了她一眼——那玩意儿喝下去之后就只剩三五年的寿命,我们有毛病啊!两个人白了她一眼,洗完脸,又把面罩戴上。蓝小翅说:“啧,真不给面子。”说完,她又笑嘻嘻的问丁强,“丁大哥,你要不要来一瓶?”。
丁强摸了摸鼻子:“大小姐,虽然我很乐意给您面子,但是我的武功,喝了也只是糟蹋这样的好东西罢了。”
蓝小翅“切”了一声,抱起衣服,说:“我去洗个澡,都不许偷看啊。”
几个人都是一阵无语,你把我们当什么人了!
她倒是笑嘻嘻的,出了石室,就来到旁边的海湾里。鸦奴已经在等候,蓝小翅说:“算起来,也是快十三年不见了。”
鸦奴不说话,蓝小翅问:“你的翅膀呢?”
他还是沉默,蓝小翅说:“我爹早就想好,要派你去暗族?”
鸦奴这才开口:“他说,羽族很难再出现新的贵族。因为这二十年之间,没有人真正称得上,对羽族有重大贡献。”
蓝小翅说:“所以你挖去了自己的羽翼?”
鸦奴神情淡然,说:“如果留着它,我去到任何地方都只是一个普通的羽人。”
蓝小翅说:“十几年,就为在羽族换一个地位,值得吗?”
鸦奴转过头,说:“我能换到这个地位吗?”
蓝小翅说:“当然。”
鸦奴说:“那就值得。”
蓝小翅说:“你帮了我很大的忙,如果没有你暗暗留存下来的长生泉,我们没有这么多时间追到长生岛。”
鸦奴跪下,说:“寒鸦参见羽尊。”
蓝小翅蹲下来,与他平视,说:“当初你要离开方壶拥翠,我以为你能自己去闯一番事业的。看到你如今这样……我觉得我爹真是个王八蛋。”
寒鸦阴冷的嘴角,难得居然也现了一丝笑。八岁那年,在羽族的择师大会上,他偷袭木香衣不成,被蓝小翅伤了右手。随后木冰砚暗下毒手,令他右臂从此不能再受力,否则立时疼痛难当。
父母背弃,恩师袖手,只有蓝翡给他送来一把刀。一把并不锋利的刀。随刀而来的,还有一句话——还想再搏一搏吗?
一个八岁的孩子,在寒屋陋室中想了半夜,然后他决定走这条路。
他不愿意回去种地,从此作一个残废。然后,就是十二年。
他说:“我自愿的。”
蓝小翅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后背,他衣裳之下,巨大的伤口被遮掩得很好,这样的触碰,感觉不到。但是那种痛,常人又如何能想到?
她说:“我慕爹怎么说?”
寒鸦道:“他的意思……还是不愿背叛宇文疾。”
蓝小翅点头,说:“意料之中。你觉得迦夜对宇文疾,究竟有多忠诚?”
寒鸦犹豫了一下,说:“上次,因为迦隐反对宇文疾,迦夜几乎杀了他。”
蓝小翅皱眉,说:“这么死忠?”